第十三章 封閉廠
引子
在上個世紀,農村的孩子,尤其是貧困山區的孩子,經過多年寒窗苦讀,除了極少數幸運兒能夠跳過龍門,絕大多人仍是跳不出命運的輪回,最終不得不回到村裏,跟祖祖輩輩一樣,扛起鋤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複一年地過起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落榜的農村學生,常常自我解嘲地說:“我們也要去上大學,去上‘加裏頓(家裏蹲)大學地理(地裏)係修理地球(種田)專業’。”這雖然是句玩笑話,可包含了多少人生的辛酸與無奈!自己被打回起點不說,父母及家人多年的辛勞和期盼,亦全部付諸東流!
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九十年代以後,隨著經濟迅猛發展和人員流動管製的鬆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甘一輩子窩在田裏,而是選擇離開家鄉,湧向發達地區去打工。不必談他們的勞作是多麽辛苦、收入是多麽微薄;也不必談他們的工作環境是多麽惡劣,受傷致殘後是多麽無助。隻要看到,他們不必再像祖輩父輩那樣,被禁錮在土地上一生不能動彈,而是可以逃出世世代代命運的輪回,有權利選擇別樣的生活——單從這個意義上講,就是一個巨大的社會進步。珠江入海口處的這個三角洲,亦即後來被稱作世界工廠的地方,更是吸引了成百上千萬的打工者。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地區出現了供遠大於求的民工潮,導致打工者求職非常艱難。
第一節 過三關
周末,一家玩具廠大門口人頭攢動,幾百個應聘者排起了長隊,爭搶有限的幾十個職位。不少人還背著鋪蓋卷、編織袋等大件行李,他們是有親戚老鄉在這家玩具廠打工,得到要招人的消息後從老家直接殺奔這裏的。
這家玩具廠本命泰迪廠,被打工妹們戲稱為“封閉廠”。“封閉廠”采取封閉式管理,除安全門外,隻有一個正常出入口,卻被一道沉重的鐵門擋住了。鐵門平時關閉,隻有晚飯時間短暫開放,終日勞作在地下室的打工妹們才有機會出去透透氣。鐵門口守著身材魁梧、全副武裝的保安,對要出廠的打工妹們逐個搜身檢查,以防有人把廠裏的物品夾帶出去。
在應聘隊伍裏,有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孩,她身形瘦弱、穿著樸素,肩上挎著一個背包,上麵繡著一隻靈巧的蜈蚣——這個女孩便是周杏雨。自從那次春節回家再回來之後,杏雨就按照媽媽的囑咐,一直在努力地尋找著其它的工作機會。當然,在找工的同時,她不敢辭去嘉欣廠粘鞋底的職位,還在那個毒氣逼人的車間裏堅持著,以免落個兩頭不著。
經過三輪嚴格考核,杏雨終於幸運地被泰迪廠錄用了。
首輪考核是查看基本情況,如必備證件、教育程度及年齡等。僅這一輪就刷下了大半的應聘者。不少人落選的原因是超齡,因為泰迪廠有個硬性規定,一線打工者的年齡不能超過二十五歲。
第二輪考核是看有無相關工作經驗,尤其是縫製方麵的經驗。這一輪又隻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過關。杏雨過得此關,要得益於她那雙巧手,那雙自幼跟著奶奶學針線活兒的巧手。考核時,招聘人員問她有無相關經驗時,杏雨靈機一動,取下隨身帶的背包,把自己繡在上麵的那隻蜈蚣呈給招聘人員看。招聘人員立刻就被那隻活靈活現的蜈蚣吸引住了,這一關就過了。說起這隻蜈蚣,還是在旭日廠時,杏雨為了修補林雪鬆T恤衫上的破口,為避免走樣事先繡製的樣板。
最後一輪是考核英語知識。泰迪廠是一家玩具分包廠,產品供應美國一家大型連鎖店,玩具上的標識都是英語,有時還需要在玩具上繡製一些英語字母或單詞。這一輪英語測試,叫不少剛剛通過兩輪考核、還在沾沾自喜的應聘者徹底傻眼。有不少持有初中、甚至是高中畢業證的人,一個單詞都不識得,甚至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英語測試這一招著實嚇倒了不少應聘者,有人為避免尷尬,幹脆放棄了這一得之不易的機會,背起行李走人。
考核杏雨英語知識的是一位香港女士,杏雨的表現著實叫她吃驚,不僅所有問題都能輕車熟路地回答,而且書寫竟也非常漂亮。香港女士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這個衣著寒簡的打工妹,似乎對她的順利通過心有不甘,又額外加了一些難度更大的題目,杏雨的回答都一樣地準確無誤。香港女士大概再也沒有能力提出更深的問題了,自言自語地用粵語小聲嘀咕了一陣,青紅著臉色沒好聲氣地告訴杏雨通過了。
廠裏要求新錄用者到指定醫院統一體檢,檢查身高、體重、血壓、視力,還有血常規等。兩個星期後,杏雨辭去嘉欣廠的職位,正式到泰迪廠上班了。
泰迪廠設在一棟三層樓裏,上麵兩層是另外一家公司,而泰迪廠則占了地上第一層和地下兩層。地上一層是辦公區和食堂、倉庫等,員工宿舍和生產車間都設在地下室。宿舍尤其小,隻有十幾平米,密密地擠著四張床,每張床有三層鋪,四張床共住十二個人。乍走進去,猶如進入了火車的臥鋪車廂。生產車間在地下二層,無論是宿舍還是車間,都沒有窗戶,空間低矮壓抑、空氣汙濁沉悶。
杏雨到泰迪廠不久,交州的雨節就開始了。室外連日陰雨連綿,室內又潮又冷,到處都是濕乎乎的,牆壁上常常凝結著水珠。地下室的情況尤為糟糕,衣服被褥潮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又沒地方晾曬,隻能靠體溫來烘幹。時間久了,不僅東西發黴了,人似乎也要跟著發黴了。
這種環境,對來自北方的打工妹尤難適應。杏雨的家鄉在這個時候也是很冷的,但沒有這般潮濕。晚上躺下後,全身被冷森森的濕氣包圍著,冷濕氣直滲入骨縫裏,凍得人不由得蜷縮成一團,牙齒咯咯作響。杏雨入睡前穿上厚衣服,腳上穿上兩雙襪子,夜夜仍是牙齒打著顫入睡。一夜之後,被褥靠體溫能烘個半幹,晚上下班回來後又成了濕的。
泰迪廠主要生產芭比娃娃、毛絨玩具,以及一些玩具首飾,如手鐲、項鏈、指環等。在這裏打工的,除了保安和勤雜人員,車間裏都是清一色的打工妹,因為女工有耐心、易管理。杏雨因手藝好,被安排在玩具生產的最後一道工序,縫製芭比娃娃和毛絨動物的衣服、眼睛、鼻子、耳朵等。縫製工作主要靠縫紉機,但手工縫製亦不可少,因為有些環節並不適合機器操作。
泰迪廠的老板本是交州人,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期間逃港,靠倒騰服裝生意賺了錢。九十年代,他以港商身份回大陸辦廠,享受國家提供的各種政策優惠。
廠裏的經理、主管們普遍對打工妹不大友好,尤其是對不懂粵語的人。杏雨剛來不久,就遇到了一次難堪的經曆。因為需要辦理一些手續,她被保安帶到樓上辦公室裏去見一位經理。經理的普通話不流利,帶著濃濃的粵語口音,含混不清卻講得極快。杏雨瞪大眼睛,支棱著耳朵,非常仔細地聽著他吐出的每一個字,生怕聽漏了,可最終還是有個關鍵詞沒弄明白。她小心地問了幾遍,希望經理能夠簡單解釋一下,但這個經理很固執,他不肯解釋,隻是一字不差從頭到尾重複同一句話,速度一次比一次快,聲調一次比一次高,語氣也一次比一次不耐煩。杏雨聽得一次比一次緊張,腦門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能否借用您的紙,麻煩您把那個詞幫我寫下來?實在對不起,我真的沒聽明白。”杏雨從口袋裏找到一隻筆,眼巴巴地望著經理辦公桌上的便簽。
經理臉色一沉,他沒有去接杏雨手裏的筆,也沒有正眼去瞧杏雨,隻是皺著眉黑著臉盯著門框。盯了一會兒,又嘩啦一聲從筆筒裏抽出一隻筆,在便簽上刷刷地寫下幾筆。杏雨急忙側身去看,可惜還沒來得及看清,經理早已“嗤啦”一聲扯下那張便簽,揉成一團,嗖地扔進了牆角的紙簍裏。
看著惱羞失態的經理,杏雨很後悔剛才貿然提出這個要求。她低下頭,空氣一時凝固。
“你是北妹吧,真是笨的可以!”一陣窒息的沉默後,經理開口了。不過這次他說的很慢、很清楚,聲音很大,一字一頓的,不想聽明白都難。
“北妹”這個名字,一般特指來自廣東之外的打工妹,雖然有些許輕看外來妹的意思,還算一個比較中性的字眼。但此時此地此情,從一個惱羞的經理口裏說出來,再加上“真是笨的可以”這侮辱人的話,無疑充滿著歧視。杏雨又能怎麽樣呢?反唇相譏,還是拂袖而去?那樣做的結局隻有一個,就是丟掉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卷鋪蓋走人!
“對不起···”杏雨再次道歉,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杏雨緊繃著嘴唇不讓它迸流出來。在一份工作麵前,杏雨必須吞下這枚屈辱苦果,什麽人格、尊嚴都得靠邊站!
第二節 快節奏
錄用後第一個月是試用期,吃住免費,但沒有工資。試用期間,廠方用工最狠,慣用的手法就是以培訓為名,把工作量定得高高的,超過一般人能承受的範圍。想留下來,就得硬挺著熬過這一關,每天十四五個小時、每周七天地勞作;實在挺不住了,或試工不合格,就得走人,前麵的活兒就相當白幹了。泰迪廠無所謂,反正不愁招不到人。
試用過關後,長久的考驗還在後頭。泰迪廠承諾的包吃包住不是白給的,條件就是每月必須完成規定的最低工作量。跟其它玩具不同,毛絨玩具因款式不一、做工複雜,基本上無法采用流水線的方式生產。廠裏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勞動效率,采取了類似包工的生產方式,根據崗位定下最低月工作量,打工妹們各司其職、各負其責。
按照規定的月最低工作量攤到每日的工作量,沒有人能在八個小時之內完成。幹得快的,需要十來個小時;幹得慢的,則需要十二個小時以上。完成了最低工作量,隻能拿到基本工資。在基本工作量以上完成的任務,才能拿到計件工資。每到月底完不成基本工作量,廠裏就會給予警告並扣發基本工資。如有連續幾個月無法完成基本工作量,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為了避免被扣發工資甚至遭到解雇,泰迪廠的每個打工妹都過著高度緊張的生活。早上六點鍾,床頭各式各樣的小鬧鈴就開始此起彼伏地催命了。打工妹們哈欠連天地掙紮著起床,閉著眼睛穿衣、下床、洗漱,跑步去食堂吃早飯,如行軍打仗一般。有的人困得實在受不了,便一手抓著鬧鍾,躺在床上抓緊時間再睡一兩分鍾。這樣做的後果是嚴重的,常常是晚去一步,稀飯、鹹菜就會告罄,隻能幹啃涼饅頭。
匆匆吃過早飯,打工妹們湧入纖毛飄蕩、粉塵飛揚的地下室車間,開始如機器人般緊張忙碌了。一天之中,除了午飯半小時之外沒有其它休息時間。即便是上廁所也受到了嚴格限製:車間的廁所是單人廁所,安裝了自動鎖,需要拿到鑰匙才能開門進去,而整個車間隻有一把鑰匙。因此,上廁所隻能一個一個輪流來,每人每次不能超過三分鍾,一天不能超過五次。
廠裏有兩個食堂,一大一小。大食堂是是打工妹的食堂;小食堂是白領食堂,是管理層、辦公室人員及技術人員用餐的地方,打工妹不得入內。
大食堂的午飯一般是米飯炒菜。米飯是陳米做的,營養味道俱失;炒菜的名字聽起來不錯:土豆雞塊、白菜豆腐、肉燉蘿卜,卻都是中聽不中吃。土豆雞塊裏麵的雞肉都是雞皮、雞骨頭,吃不到雞肉還常把嘴紮破;白菜豆腐以白菜幫為主,豆腐非常罕見;肉燉蘿卜裏倒是有一點肉,但都是下腳料肉,而且不新鮮。吃的時候都不敢細嚼,隻能囫圇吞下去。吃的最多的是炒青菜,沙子和蟲子是常客,需邊吃邊揀。就這些飯菜,還常常不能管飽。需要加飯、加菜時,大師傅的臉色就難看了,盆沿砸得叮當響,勺子裏舀起的飯菜少得可憐。
晚飯有時和早飯一樣,稀飯饅頭,有時是麵條。晚飯開飯時間比較長,從六點半一直開到十點半,以方便那些必須加班加點才能完成工作量的員工。晚飯後,個個都累得路不想多走一步、話不想多說一句,匆忙洗漱後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起床後,便是重複昨日的一切。
這就是泰迪廠打工妹的一日,從宿舍、到飯堂、到車間、再回宿舍,三點一線.除了三餐飯,其餘時間都是在地下室度過的。工作的繁重忙碌倒還在其次,最讓人崩潰的是要整整一天時間,成千上萬次地重複同一個動作。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打工妹們為了掙取那點微薄的收入,隻能在這終年不見陽光的地下車間裏,流淌著汗水苦熬著人生,直到青春不再。
對泰迪廠超快的節奏,杏雨起初還真有些不適應,甚至有些後悔辭去了嘉欣廠粘鞋底的工作。一兩個月後,她也就漸漸習慣了。每天一大早被鬧鈴叫醒,掙紮著起床洗漱,跑步去飯堂打飯吃飯,飯後趴在工作台前不停地勞作一整天,然後拖著疲憊麻木的身體地去飯堂吃晚飯。晚飯後,精疲力竭的杏雨還要趴在鐵床架上堅持學習一段時間,再上床休息。她的自考進程被迫放緩了。按照原定計劃,今年要參加《綜合英語》這門課的考試,可因為準備不足,她不得不取消了報名。
杏雨雖然有著一雙比同齡女孩更為靈巧的雙手,她每天仍需工作十來個小時,才能保證月工作量的完成。為拿到基本工資以上的記件工資,杏雨每天還要多幹兩個小時。
跟其她打工妹不同的是,杏雨不必遭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杏雨有自己的辦法,她手上不停地忙碌著,精神世界卻很充實。大部分時間,她會溫習學過的自考知識,累了就切換到古詩文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