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感言

獲獎感言

邱明

 

  今天是槐花100歲的生日,在微曦的晨光中,她眯著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跳到枕頭上的貓,它和死去多年的奶昔,是同樣品種,但比奶昔狡猾。奶昔是跳上床,在槐花身上踩來踩去,毫不客氣地大聲叫著,所以經常被槐花不耐煩地一個掃堂腿掃到地上去。

  這隻貓,槐花懶得給它取名字,就叫它“貓”,它也認了這個名字,它不懂概念和具體的區別。每次一叫它“貓”,它總會瞪大了眼睛看著槐花,等待指令。

  每到此時,槐花便慶幸,自己的父母沒有那麽懶,雖然說出生的時候,血腥味之外,飄進一縷槐花的香味,便隨口起了個名字叫槐花,也不是勤勞認真的態度,但畢竟沒有給自己起名叫“人”。 

  槐花一個人已經生活30年了。丈夫並沒有預知自己的死期,所以沒有任何交代,咯賁兒,走了。

  之後槐花就愛上了獨處,她蠻享受這種生活的,愛吃吃,說不吃就不吃;愛睡睡,寫到興頭上,說不睡,也沒人催;看見什麽,想買就買,買回來不喜歡,說扔就扔了,沒人在乎,沒人念叨。

  但有一點不好,沒什麽機會說話。除了罵罵貓,沒人聽她說話。她的一副好聲音白瞎了。

  她沒有什麽錢,房貸付清了,所以不欠錢,可是也不愁錢。有退休金,還把所有的積蓄都買成了終身收入的年金,所以隻要活著就有錢拿,不能奢華,但也餓不死。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坐在電腦前麵碼字,不為發表掙錢,也沒有更多閑錢去花錢發表那些東西。名和利對100歲的人來講,已經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了。100歲,那都活成精了。

  槐花就是愛寫,隨便看點什麽,隨便聽到點什麽,那在她這兒都是故事。

  每天閑下來就是寫呀,寫呀,寫。寫了大部分就都發到網上去,有沒有粉兒,有沒有點擊量,她根本不在意,為的是這些東西有個地方存放。

  今天早上,剛醒來和貓大眼瞪小眼,在想:“今天要寫點什麽呢?”

  突然電話鈴響了。有一個人說:“Hello!你是槐花嗎?我說啊,你是槐花小姐嗎?”

  槐花說:“呃,我是槐花,但是已經不能叫小姐了。”

  對方就笑了,說:“啊,對對對,嗯,我要恭賀你100歲華誕!生日快樂!”

  槐花聽了,很覺受用,一大早,就有人祝壽。

  她笑著說:“我說你是誰呀?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啊。”

  對方就說:“我不光記得你的生日,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槐花說:“哎呀,吉利!不過,我這都活成老妖精了,有什麽好消息能打動我呀?”

  對方說:“我很榮幸地通知你,槐花女士,你被評為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槐花說:“哈哈!我都被你氣笑了!你再說一遍,你說什麽?”

  他說:“你的長篇小說榮獲了今年諾貝爾文學獎。”

  槐花說:“哎呀,孩子。今天我生日,高興,教教你吧!你跟一個作家講這種話,你覺得你能得逞嗎?這個詐騙呀,也要與時俱進,要研究心理學,對什麽人用什麽劇本有效,那你的成功率就會比較高。長點記性,今天你的騙局失敗了!很抱歉,讓你掃興了。”

  對方說:“哎呀。你什麽意思啊?”

  槐花今天心情好,再說了,詐騙犯也是人嘛,有個人說說話,耍耍貧嘴,可不就是百歲小孩的遊戲嗎?

  她說:“我說現在呀,這個詐騙呐已經不是,2000年、2020年的那個水平啦!現在都2080年了!你要騙,你得寫一個讓人能相信的劇本,對吧?否則你怎麽能騙到錢呢?“

  那人急得磕磕巴巴要打斷老太太的話,可是槐花這過著說話的癮,哪有別人插嘴的的份兒啊!

  他隻得不斷歎氣:“哎呦!樹老根多,人老話多,一百歲的作家就是話癆嘛!“

  槐花仍舊喋喋不休:“更何況,你要想騙老太太,你可以去騙那個。比方說,6、70歲;7、80歲的。哎,那是比較容易上當的一群人。心善,耳根子軟。像我這種活了100歲的,都活成精的老太太,你覺得你還能騙得了我?“

  那人想打斷她,急忙趁著她喘氣的功夫說:“尊敬的……“

  “另外,我想跟你說,“槐花捯過這口氣,接著說,”我,我就是寫劇本的,寫小說的,你們詐騙集團,要是沒有好劇本的話,你找我,我給你寫一個好的,保證你打電話出去,哎,一騙一個準兒,你現在跟我說這些。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誰能信呢?我反正是不信。“

  對方總算找到機會插話了,說:“哎呦!槐奶奶,您警惕性也太高了吧?“

  槐花說:“那當然了,我什麽歲數了?這點警惕性要再沒有,那世界上還能有成精的人嘛。所以呀,你呀,孩子!去騙別人去吧。不過,無論再騙誰,你也別跟人家說,人家得了諾貝爾獎,沒人信哪!孩子。“

  對方實在沒辦法了,說:“得!您老人家歇著吧!我找個明白人說去。“

  就把電話掛了。

  槐花,雙手一攤:“嘿嘿!想騙我?你還嫩著呢!“

  過了一會兒。又有電話進來,槐花一看,是洛杉磯作家協會會長。

  會長說:“哎呦!大姐呀。你怎麽啦?你把人家諾貝爾的評委會都給得罪了。” 

  槐花說:“我怎麽得罪他啦?沒事我得罪他們幹嘛?”

  “他們說今天早晨告訴你,你的作品被評選為今年的諾貝爾獎得獎作品,你得諾貝爾獎啦!這是每個作家夢寐以求的呀!你怎麽把人給罵了一頓呢?”會長說。

  槐花說:“那明擺著是詐騙嗎?我怎麽有得獎的可能呢?我的東西都是發在網上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裏有錢出書呢?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受騙的。我現在已經不是那上當受騙的年紀了。”

  會長說:“哎呦姐呀,你現在就是咱們作協的寶啊!你真的是得了諾貝爾獎了,而且,邀請你到斯德哥爾摩去領獎。我琢磨著你老人家這身體啊,挺硬朗的,能經得住這種旅途的勞頓。所以,我就答應了。你準備準備吧,去領獎去吧。”

  槐花放下電話,楞了半天,心裏頭就有點兒打鼓。

  她自言自語:“這是真的呀?不對!這件事兒能早個哪怕20年,那我就樂得屁顛屁顛的了。我現在,今天我就100歲了,還圖什麽呀?我幹嘛呀?為了這點虛名,我再被騙一回,那百年老妖的名號豈不是毀於一旦了嗎?”

  想著,她就給會長打電話:“哎,好孩子,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呃,我呢,實在也是沒錢,你說我去斯德哥爾摩,我總不能坐經濟艙吧?就我這老骨頭是吧,可是,頭等艙,或者是商務艙吧。我是根本買不起這機票,麻煩您就跟那個組委會說一聲兒,就說我太窮了,沒錢去領獎。請他們看著辦吧!”

  會長說:“我的好姐姐!那獎不就是錢嗎?要不協會讚助你商務艙機票,您領了獎,回來還不還都沒關係。行嗎?”

  槐花心想:“那也可以,隻要我的養老錢不被騙走就行。”

  剛要開口,又覺得不妥,這不是騙了作協的公帑了嗎?

  會長說:“那個你要是不落忍呢,你把獎領回來之後,你再給咱們作協捐點兒,是吧?這不是兩好合一好了嗎?”

  槐花一想,他說的也有道理,就說:“那就打個借條吧。”

  會長說:“哎呀,還打什麽借條啊。這機票的事,我負責了。就這麽著!”

  槐花想想還是不對,說:“公器私用啊?不行!”

  會長剛要掛斷電話,聽見老太太還在說話,馬上問:“您老還有什麽吩咐?”

  槐花說:“我還是覺得不妥。”

  會長心想:“這人老了,可真是羅嗦啊!”

  槐花說:“你嫌我羅嗦了?”

  會長嚇了一跳,明明自己沒說出口,她怎麽猜出來的?忙說:“大姐,我哪敢呢?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槐花說:“我覺得坑咱作協,心裏還是不忍。要不你這麽著,你給那個什麽若貝爾委員會,打個電話,就說,如果我真得了獎,就給我買機票,回頭從獎金裏扣。如果他們真是詐騙,一定不會給我買機票,我沒損失,作協也沒損失,不就好了嗎?哎,你們年輕人,太輕信了!”

  會長說:“哦,合著您還覺著是詐騙啊?”

  沒成想,百歲獲獎者也是有史以來第一位,人家還真就給她買了頭等艙機票。盛情難卻,就這麽著,槐花是不能不去了。

  坐在飛機上,她就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斯德哥爾摩去了以後呢?我這老麽哢哧眼的,這麽大費周章,把我騙到這裏,要我什麽呢?器官,我這一身心肝脾胃腎,都用了100年了,沒啥大用了呀!

  槐花叫住了一位路過的空服員:“請問,我這張老臉如果往台上一站,會不會有礙觀瞻呢?”

  空服員說:“呦!看您說的,您氣質優雅,一看就是德高望重的人。”

  槐花知道她是禮貌恭維,但是心裏還是熨帖了一些。

  轉眼就到了頒獎典禮了,各國記者滿滿的,照相機、攝像機劈裏啪啦。

  槐花心裏已經不想詐騙不詐騙了,她想著多年來已經不怎麽關心的這張臉:“就算我要化化妝,這滿臉褶子,粉還不得一層一層往下掉,跟雪花似的不就更丟臉了?整容是來不及了,再說了,我這100年的皮,就算拉估計也拉不平整。”

  正發愁呢,就聽見頒獎典禮的主持人說:“現在,有請自打有諾貝爾文學獎以來,最年長獲獎人100歲的槐花女士,發表獲獎感言。“

  槐花推開過來攙扶她的女孩,腰不彎背不駝,也不用拐杖,緩步走上台去,台下一片掌聲。

  站穩之後,槐花說:“尊敬的先生們、女士們,尊敬的評委會,尊敬的來賓,尊敬的媒體,尊敬的所有在這露麵的人,假如我能創造一個曆史,我希望,我不是一個最年長的獲獎者,我希望我是一個最年幼的獲獎者。從明年開始,我就一歲了,再過個十年,我就10歲了,我要再得一次獎,你們願意再發我一次獎嗎?“台下又是一片掌聲和笑聲,”那樣我就成了,有史以來最年幼的得獎者,那才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兒。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為什麽發給我這個獎?我寫的都是我心裏想的,家長裏短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人這麽喜歡。還要給我一個諾貝爾獎。當然啦,很榮幸很快樂。可我不懂你們為什麽要給我這個獎?

  “假如過十年。我能夠作為最年幼的獲獎者,再登上諾貝爾獲獎者的領獎台。我會跟大家說些什麽呢?我會說。曆史對於史學家來講,是將星星點點的碎片,像拚圖一樣,拚出曆史的原貌,拚法不同,顯出的樣貌就不同,所以他們就吵架,各說各話,總也不能一致,他們就賺錢了。

  “對於文學來講,就是尋找碎片中間,拚不出來的空擋,鑽進去,憑著自己的想像,添上一塊拚圖。但是我發現,史前文化那是沒有文字記載的。所以那是最有想象空間的,可以隨便編,可以隨便說,可以隨便寫。

  “我,自從今年出生起,在未來十年當中,致力於寫史前文化和故事。讓大家都知道,史前是什麽樣子的。到那時,也可能我就是一個創造曆史的作家。我會說那個時候,人們開始學會直立行走了。當人們學會直立行走之後,就發現了一種東西,叫做石頭,誰掌握著石頭誰就有權利。因為石頭可以作為敲打的工具、磨礪了可以作為利器,墊起來可以燒火。總之,誰掌握了石頭,誰就有權利。於是我就會有很多很多故事。等我死了,也許會有人把它當成真事兒,當成確實的史前社會,於是就載入了曆史教科書中。那時人們會說,這段曆史故事是10歲的槐花兒寫的,槐花寫了曆史。這個是不是比諾貝爾獎。更吸引人呐?好吧。希望大家為未來的最年幼的曆史創造者鼓掌吧!

  “反正我是沒有錢,我也不明白,你們為什麽以諾貝爾文學獎作為誘餌,把我騙到這裏來。我承認,得諾貝爾獎是我的夢想,但是我也清楚,我得不了這個獎,我沒有那個水平。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們大家,借給我錢,讓我到這裏大放厥詞,也過過癮。我很久都沒有跟人說過話了,我隻跟電腦說話,隻跟書說話。謝謝大家能聽我這樣一個孤老太婆的演講。最後,再說一句,我回程的機票要付給我,否則你們會賠上很多醫藥費和長期護理的費用。謝謝大家。”

  講到這裏,槐花沒有聽到掌聲,卻聽到了電話鈴聲,她睜開眼笑了:“原來是個夢啊!”

  她慵懶地接起電話:“哈嘍!”

  “恭喜您,祝您百歲生日快樂!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獲得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機票已經發送到您的手機上了,斯德哥爾摩見,槐花女士!”

  “啊?”槐花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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