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嘉欣廠
第三節 投機蝕本
找菁菁回來的路上,春暉明顯有些灰心喪氣。半路上,她們遇到一個彩券銷售點,獎品都擺到了街上。幾溜兒嶄新的摩托車、自行車,還有電視、錄音機,吹風機、洗發膏等。宣傳鼓動的聲音從高音喇叭裏傳出來,嗡嗡地響。不斷有人站出來大呼小叫,說中了某某大獎,叫人感到似乎花幾塊錢就能立即改變人生。
春暉想買,杏雨極力勸阻,說中獎機會太小,錢投進去等於打水漂。春暉說昨晚夢見自己發財了,這個好兆頭不能錯過。杏雨說做夢不算數,春暉則說不相信自己一輩子交不到一次好運。
實在勸不住春暉,杏雨也隻好陪她去。春暉不惜血本掏十塊錢買了十張獎券,也不顧熱,就坐在發燙的馬路牙上,迫不及待地刮開來看。杏雨坐在春暉身邊,似乎能聽到春暉的心髒在咚咚地跳。春暉一張接一張地看,緊張得雙手發顫,手心手背全是汗。可看了好幾張,寫的都是“下次好運”四個字,春暉臉上就慢慢失了血色。
等剩下最後三張,春暉不敢自己看了,叫杏雨替她看,自己則低下頭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可勁地禱告。杏雨心情高度緊張地刮開看,結果都是一開兩瞪眼,“下次好運”四字赫然在目。看來,春暉這十塊錢算是徹底白扔了,連最低等的安慰獎一袋劣質洗發膏都沒中。
“算了,我們走吧。”杏雨不忍看春暉的眼睛,低下頭悲哀地說。聽了這話,春暉似乎受了重重一擊,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才把持定了,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了。杏雨也感到心裏冰涼透底,想安慰春暉,想來想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隻好反複說就當那十塊錢丟了。
十塊錢雖然不多,對此時的春暉來說是下了血本,工作是沒心思找下去了。“咱們回去吧。”杏雨說。春暉不答話,過了好久才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似乎想吐出心裏的悲哀。“回去吧。”春暉也木木地說。
杏雨便扶著精神恍惚的春暉,如扶著一個木偶,在慘白的日頭裏一路艱難地回到了旅店三元間。
杏雨總是對明天抱有希望,夜夜睡得都很好。春暉就不同了,她心思重,總是想著女兒的病。白天在濕熱的街上跑一天,晚上在悶熱如蒸籠的三元店裏睡不好,營養又不足,加上貧血,身體這麽嚴重地透支著,就一天比一天顯得憔悴。她原本還能強撐著,但眼見找到工作的希望渺茫,加上買彩券的打擊,就有些撐不住了。
這天二人找工回來,春暉說她要請客,請杏雨吃店裏的兩元套餐。這種快餐雖然配菜很差,但是可以免費添加一兩次米飯的,米飯不是什麽好米飯,都是用隔年的陳化米做的。杏雨勸春暉還是省省吧,到緊要關頭就是一分錢也能救急,一向儉省的春暉卻一反常態,堅持要請客。
吃飯時,她們遇到一位也在吃兩元套餐的大姐。大姐邊吃飯邊哭哭啼啼地說不過了、不活了!原來她找工不順又遭了劫。也許是餓壞了,她三番五次地去添飯。飯雖說是免費的,一般人隻添一兩次,就不好意思再添了;而這位大姐卻不住地添飯,口裏還嘮叨個不休:“不過了、不活了!不過了、不活了!”
“不過了、不活了!不——”大姐的嘮叨聲突然被打斷。
“你都添幾次飯了!你不想過了,我們還要過;你不想活了,我們還要活哩!”賣飯的人被她吃急了,搶過話責備說。
第四節 不辭而別
第二天早上,春暉早早起床,一反常態,不去洗漱,也不去泡方便麵,隻是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發呆。杏雨問她是否身體不舒服,春暉回答沒有,說今天不想出去找工了,反正也沒希望。杏雨勸她說呆著也是呆著,還不如出去找找,堅持找下去,終歸會找到的。春暉卻說,已經出來快兩年了,還沒有朝家裏寄過多少錢,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女兒手術的錢什麽時候才能有指望?說著又流淚了。杏雨也倍覺心酸,隻好說著一些連自己都覺得不現實的話,來百般安慰春暉;並勸春暉休息一天,自己一人出去,找到見工的機會一定會帶上她的。
杏雨徒勞地東奔西走了一天,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旅店“三元間”後,發現沒了春暉,她的行李也不見了,隻剩下一張空鋪收拾得幹幹淨淨。杏雨一驚,以為春暉出什麽事了,忙問同屋住的打工妹小趙。小趙說春暉已經退房走了,臨走還留了東西給你。杏雨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鋪位上放了一個塑料購物袋,急忙打開看,裏麵是幾包方便麵,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跡分明是春暉的,說在這裏找工無望,想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說很高興交到杏雨這樣的朋友,會一輩子記著她;還說臨別無以相送,隻有幾包方便麵留下來,盼杏雨能夠多支撐些日子,早點找到工作。
紙條一時僵在杏雨手裏,她不解春暉為何獨自一人離開?為何不等自己回來當麵告別?難道是什麽事情做得不妥惹春暉生氣了?但再看一遍紙條的內容,又否定了自己的猜疑。杏雨又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昨天春暉請客吃兩元套餐,原來就是在跟自己告別,自己竟粗心了,一點兒都沒覺察到!
想到這兩年跟春暉的朝夕相處,想到她對自己如親妹妹一般的關照,還有這一去未卜的前程命運,杏雨忍不住墜下淚來。
料想春暉不會去“君再來”找菁菁,杏雨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給菁菁打了傳呼。結果證實了她的想法,菁菁也不知道春暉的下落。電話裏,菁菁再次極力鼓動杏雨去“君再來”,杏雨不好意思再次拒絕,就推說自己的工作已有眉目。
接下來沒有春暉的日子裏,杏雨仍是早出晚歸拚命地四處找工。每次在街上,她都是邊走路邊瞪大眼睛四處張望,盼望著能夠在茫茫人海裏突然驚喜地發現春暉,可她再也沒有看到過春暉的身影。杏雨清楚春暉身上隻有一點應急錢,不夠買回家的車票,臨走又把僅有的一點口糧留給了自己,除非天上天天掉餡餅直接砸進嘴裏,否則她無法支撐幾天。“說不定,春暉明天就會回來的。”杏雨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每次回到旅店開門進去時,她都盼著春暉在裏麵等自己。一周過去,春暉仍沒有回來,杏雨也就漸漸地放棄了希望,剩下的隻有對春暉的擔憂。
兜裏的錢日日見少,工作仍無著落。杏雨隻得把一日三餐減為早晚各一餐。一大早出門前吃半包方便麵,裝滿一瓶水帶在身上,終日在工業區、開發區滿大街尋找貼在牆上的招聘廣告,晚上回來再吃半包方便麵。在民工大潮洶湧之際,工廠招人基本不用打廣告,隻須給廠裏的員工們說一聲,由他們通知自己老家的親戚朋友,來應聘的人就會把廠門給擠爆。如果沒有親戚或熟人做介紹,全憑自己,找到一個試工的機會是極其不易的。因而,杏雨常常是猛跑一天、踏破鐵鞋也見不到幾張招聘廣告。有時幸運地碰到了,也是殘缺不全,電話、地址等關鍵信息都被撕掉了,叫人隻能望紙興歎。
第五節 鞋廠見工
杏雨硬挺著一口氣,靠著一天一包方便麵和幾根榨菜絲,居然撐了十多天沒有跨掉。身體雖然一天天地瘦下去,精神頭仍是不減。春暉離開十多天後,杏雨終於幸運地得到一個麵試的機會,是一家鞋廠的鞋底刷膠工。這個機會,是杏雨是從住在一起的一個打工妹那裏得到。那個打工妹從老鄉那裏得到這個信息時,剛好已被另一家工廠錄用,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杏雨。
招人的單位位於一座“城中村”裏,這座“城中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碧沙村。碧沙村有著寧靜祥和的生活氣息,狹窄的街道,低矮的建築,懷抱嬰兒的婦女,路邊玩耍的小狗小貓···還有一株株高過人頭的芭蕉樹,舒展著翠綠鮮亮的大片葉子。
沒想到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裏麵,還隱藏著這樣的小村莊,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杏雨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濃鬱的鄉村氣息讓她有一種親切感和歸屬感。
碧沙村的街道不是很正規,從交州市區圖上看,有的有名字,有的沒名字。村民大都很熱心,操著粵味濃重的普通話耐心地給她指路。有的老人聽不懂她說話,就找來年輕人幫忙。
這個城中小村莊裏有好幾家鞋廠,幾經詢問後,杏雨找到了那家招人的廠——嘉欣鞋業,是一棟半舊的兩層小樓,看樣子規模不大。
杏雨說明來意,門衛說招聘已結束了。杏雨心裏一涼,僵在那裏,等回過神來,就請求門衛幫她問問還有沒有機會。門衛不忍拒絕這個風塵仆仆的女孩,便去問了。不一會兒,出來一位三十多歲的戴眼鏡男士,門衛稱他“魯經理”。魯經理說的跟門衛一樣,招聘已經結束,但有個新來的刷膠工幹了幾天就走了,因而杏雨來的正是時候。杏雨心裏暗自慶幸。
魯經理帶杏雨沿著狹窄彎曲的樓道,來到二樓的一個小單間。“這是我的臥室兼辦公室,老板正在會見客人,一會兒過來。”魯經理說著,拿出一張招工表叫杏雨填好。
趁魯經理看招工表的功夫,杏雨打量了一下房間:一張單人床就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空間,還有一張辦公桌、一個多層書架,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式樣的鞋子樣品。
審核完畢招工表,看了杏雨的身份證,魯經理又問其它一些情況,杏雨一一認真作答,自己精心準備的麵試問題卻一概沒派上用場。麵試結束,魯經理很滿意,最後拍板要等老板來了再說。
於是便閑聊起來,聽說杏雨來自太行山區的海源縣,魯經理來了興致。他說有個很要好的大學同學,家在易州,跟海源臨近。清西陵、易水河、狼牙山···同學都帶他去過。
正說著,老板進屋了。老板五十多歲,矮矮胖胖,有些禿頂,眉眼還算慈善。他穿著一件雪白幹淨的半袖襯衫,襯得臉色越發黑紅。
“合同簽了,他們回去就把預付款打過來。不過交貨期很短,過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我們好好籌劃一下。”沒等魯經理開口,老板劈頭就說。
“那太好了!第一批貨我們一定要做好,保質保量,下來的單子就不愁了!”魯經理高興地附和。
“最好能提前發貨。”老板又說。
“是,幸虧我們前幾天增加了人手——對了王總,這個姑娘叫周杏雨,來應聘刷膠工的職位,條件不錯。”魯經理介紹。
“證件都齊全吧?”老板看了一眼杏雨問。
“都有,身份證也看過了。”魯經理說。
“好,什麽時候能上班?”老板問。
“馬上就可以!”杏雨沒料到老板這一關這麽容易過,心裏一陣欣喜。
“很好,小魯你去把刷膠車間的喬莉找來,讓她帶一帶小周。”老板吩咐說。
魯經理應聲去了。
“你住哪裏?我們廠包中飯,不包住宿,魯經理給你講了吧?”老板問杏雨。
“魯經理都告訴我了,我暫時住在旅店裏。”杏雨答。
“廠附近有不少出租屋,都是本地老住戶開的,價格還公道。”
“多謝王總,我盡快找到住處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