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日本人占領了武漢，武漢周邊的轟炸多過武漢市內。據說美國人的空軍也開始參戰了。何耀武思慮再三，決定在年底把家人還是接回來。畢竟大城市吃住有保障。吳先生一家則決定留在鄉間，開淼不能一起回漢口，青蓮無比傷心。
日軍占領武漢之前，曾頒布了一係列命令，提醒攻入武漢後應注意的事項，如“禁止不法行為”、“保護外僑權益”、“保護建築物”等等，其目的顯然是為了實現對武漢的長久統治，變之為其侵華的大本營，也給全世界展示“東亞共榮”的麵具。實際上，日軍也沒有完全遵守那些規定和命令，混亂、強權和殘暴隨處可見。
敵占區的漢口有一種怪異的平靜，破敗的街道，低沉的百姓，隨處可見的日本兵，一道道的關卡，連黑苕這條大狗都知道要夾起尾巴來走路。何耀武下了死命令，青蓮擎坤不許出門。
大家回到漢口，才發現沒了鄉下地頭自己種的小菜和擎坤打的獵物貼補，一家人的吃用也很緊張。市麵上控製物資，就算有錢，連米也買不到。吳鳳珍開始尋一些針線活掙一點小錢，後來經街坊介紹，去米店挑米，就是把碎米和砂石挑出來。這份工的好處是可以低價買一些碎米回家。
挑米的活兒看著容易，但是很費眼力，很辛苦。一天下來，鳳珍回到家總是流眼淚，手指也日漸粗糙。青蓮看在眼裏，疼在心裏，默默地把家務事都攬在肩上。十二歲的青蓮，已經可以在奶奶的幫助下做一家人的飯了。擎坤則幫著老劉打理粗重的活，挑水送水。
就這樣，食物還是很緊張，小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但絕沒有點心加餐的可能了。青蓮一輩子都記得半夜裏餓醒了的感覺。擎坤更是，除了自己吃不太飽，還要省下一口給黑苕。漫漫長夜都是在等待早餐的痛苦期盼中消磨的，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趴在床上，讓空空的胃安分一點，不再無謂地抗議。
但是青蓮喜歡住在漢口。家裏畢竟有很多她的“小寶貝”：從小到大收集的花布、絲線、小玩意、畫圖用品......這些東西估計是很久都不可能再去買了。她看到舅爹爹送給她的小小化妝盒，特別不是滋味。小盒子是銀的，有壓出來的漂亮花紋，按一個小按鈕，會一下子彈開，裏麵是一個小鏡子和漂亮的腮紅粉和一個精致的小刷子。青蓮從來都不舍得用，隻是看看，拿起來湊在鼻子底下聞一聞那種甜香。那是桂花的味道，秋天特有的欣喜和不舍，在空氣中交織在一起的味道。
好久沒有見到舅爹爹了。
春天來了，日本人要求按照大和民族的方式管理占領區的教育，家中的適齡兒童必須去學堂讀書，學日語，學日本文化。當然這種政策並不適用於貧民區。何家這種中下階層的卻正好在管教範圍之內。
青蓮和擎坤開始去洋學堂念書。青蓮除了不能幫助家務，感到愧疚之外，還是很開心能回到校園，見到同齡人的。擎坤則很不適應，坐在教室裏如芒刺在背，幾乎什麽也聽不進去。
那一年，學堂來了一個新的教書先生，大概二十五六歲，教數學，也教音樂。他高高的個子，麵孔白淨，好看的眉眼藏在黑色鏡框後麵，一下子很受學生歡迎，尤其是女學生們。十三歲的青蓮還有點懵懵懂懂的，可是學姐們則經常竊竊私語，背地裏談論這個新來的費先生。她們肆無忌憚地議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 青蓮一邊默默地聽，一邊仔細地看。幾日下來，她決定了，自己最喜歡費先生的酒窩，平時看不見，但是當他大笑的時候就會在臉上綻放。她們迷戀他的智慧，他的歌喉，他在運動場上矯健的身影......
費先生會日語，也會英語，但是他會偷偷地在自己的數學課和音樂課上講中文的美好，會見縫插針地教孩子們一些中文字和古詩詞。學生們知道這也許是違規的，但是全體默不作聲，卻聽得極其認真。這小小的中文教學，沒有作業，沒有考試，但是大家心裏清楚，這是老師冒著風險送給他們的重要禮物。費先生沒有鼓動學生抗日，沒有說過一句“不做亡國奴”之類的話，但是大一點的孩子都明白了他的用心。
敵占區的漢口，日本軍人軍車隨處可見，漸漸地，也出現了很多日本僑民。有的是軍屬，有的是生意人，還有看起來很可怕的浪人。青蓮自己都不敢出門，每天和擎坤一起上學放學，哪裏也不能去。
單單就是上下學，也讓何耀武開始擔心。雖然距離不遠，可是需要通過一個日本人的關卡，行人過關，都要脫帽鞠躬，並且出示安居證和接受盤查。一般情況下，都是一個日本兵，一個中國警察在關卡執勤。何耀武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兩個人狼狽為奸地占過關的女孩子和年輕婦女的便宜。但是周圍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青蓮十三歲，已經出落得如才露尖尖角的小荷。雖然頭發沒有好好打理，衣服也不光鮮，但是皮膚白皙，眉目如畫，是個標準的美人坯子。何耀武不放心，可是也沒辦法。早上他會送孩子去學堂，下午爭取早一點跑回來接。可是總有趕不及的時候。而且他也知道，萬一出了什麽事，他和日本人拚命，隻有死路一條。這樣想著，他又琢磨著讓孩子們回到鄉下去了。可是錢光庭說了，鄉下碰到的日本軍隊，更不會留情。亂世之下，一個祖父無力保護孫輩，那心裏除了痛，還是痛。
一日青蓮像往日過關時一樣，和擎坤一前一後，低著頭，垂著眼。日本士兵接過她的通行證，伸手就捏住了她小小的下巴，把她的頭扳了起來。青蓮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哇，好漂亮的小姑娘！”青蓮已經能夠聽懂這句日語了。她嚇得直往後退。擎坤見狀，跑過來拉起青蓮的手。
哪知那日本士兵一把將擎坤推到在地，他轉身就抓住青蓮的脖子拉向自己。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色的影子撲了過來，猛地把日本兵撲倒。
“黑苕！”擎坤大叫。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那個中國警察揮起警棍打到黑苕頭上。黑苕一聲慘叫，回身要報複，在地上的日本兵猛地拿起槍，刺刀見紅，黑苕嗚嗚哭著倒了下去。
青蓮尖叫了起來。擎坤不顧一切地去抱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苕。周圍立刻圍起了人群，可是沒有一個人敢亂動。
日本兵氣急敗壞地叫囂著，中國警察滿臉堆笑地安撫著，老百姓漠然地指點著。忽然，一個人從人群裏擠進來，青蓮抬起淚眼，發現是費先生。他走過去和日本兵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日語，遞給他一包香煙，然後轉過身來，抱起地上的黑狗，示意青蓮和擎坤趕緊跟他走。
人群默默地讓開一條路。他們三人快速向青蓮家跑去，進了門，把大狗放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一看，狗已經斷了氣。擎坤仰天長嘯，痛不欲生。戰爭開始以來，何家失去了第一條生命。
費先生安慰了幾句，說是要回去了。他出門的時候，發現門口聚集了好多街坊，其中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大叫：“死了活該，看你還咬不咬人。”
也有人拉一拉費先生的衣角問：“狗肉賣不賣啊？”
費先生瞪了那人一下，故意拿沾滿狗血的手推了他一把，在他的長衫上留下一個大大的血手印。
自打那天之後，費先生開始在放學的時候組織附近的學生們一起排隊回家，他親自帶隊，每個學生都發了一個小小的日本國旗拿在手裏。過關的時候，他陪著笑臉，把孩子們安全地送回家去。
青蓮和擎坤一到家，就把日本旗狠狠地仍在地上，但是第二天還是不得不揣在書包裏去上學。何耀武看了，心裏暗自歎氣“作孽啊，作孽啊......”可是他能怎麽辦呢？漢口不是中國的了，一半的中國也不是中國的了。對於未來，他看不到一絲希望。
老劉在桂花樹下拆掉了幾塊青石板，挖了一個深坑，把黑苕埋了進去。那一年秋天，桂花樹開得特別旺。入夜的時候，院子裏都是甜絲絲的味道。擎坤經常獨自坐在樹下發呆。有時候青蓮會過去和他一起坐一會兒。
擎坤十二歲了，個子已經比青蓮高了。他黑色的眼睛在夜裏顯得深不見底。撿起一朵掉落的桂花，在手指間碾碎，擎坤說：“姐，我想去打日本人。”
青蓮驚訝地看著弟弟，說：“你不要亂來。你才多大啊？”
“你說爸爸是不是去打日本人了？”擎坤問。
“不知道。”青蓮歎了口氣。爸爸一走兩年了，音訊全無。他是上了戰場嗎？他還活著嗎？還有舅爹爹，很久沒來了。
“你說費先生是漢奸嗎？”擎坤問。
“瞎說，不可能！”青蓮有點生氣了。
“我覺得也不是。可是他和日本人打交道那麽容易啊。”
“那他是為了學生們。”青蓮急著為費先生辯護。
擎坤轉過身看著青蓮，壓低聲音說：“我聽學長講，武昌有個新的幫會，好像叫三青團。說是打日本人的。”
“你知道什麽啊？那不是幫會，是一個......”青蓮一下子也說不上來。但是她也聽學姐們講，是對付日本人的。“對了，是一個組織！聽說，費先生也是成員呢。”
“真的？那他為什麽還和日本人那樣？”擎坤畢竟小一歲，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剛不說了嗎？那是為了保護咱們啊。你真是苕！”青蓮點了一下擎坤的頭，接著說：“這種事情是要掉腦袋的，千萬不能和別人說。有的中國人專門賣了抗日的人給日本人的，換錢。”
姐弟倆在夜色中的桂花樹下，忽然就感到了說不出的寒意，不由得靠近了彼此。
“那你說舅爹爹會不會也是假裝給日本人做事的什麽組織的人？”擎坤問。
“不曉得。反正我覺得舅爹爹不可能是壞人。”
“我長大了要去打日本人。我要開飛機，把日本人的飛機都打下來。”
青蓮沒有接話，她想起來開淼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不知道在鄉下的開淼還好不好？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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