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一種忍耐的盡頭是死亡
這天中午,墨蕊荌吃飯時,收到前男友內森發來的消息,說他的雙胞胎男孩出生了,母子平安。墨蕊荌隨手發了一個祝賀的回複,她知道內森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
墨蕊荌回到自己辦公室,鎖上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著她和內森的過去,開始覺得自己當年也許太固執、太自私了,內森等了她那麽多年,她就是不願放棄自己的夢想。如果她當年聽內森的,現在也許已經有了幾個孩子,生活可能會完全不同。但生活裏沒有如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墨蕊荌發了一小會兒呆,起身去處理她下午的案例。
這是一具從新澤西黑肯薩科河裏打撈出來的女屍。屍體已經在水裏泡了幾天,臉完全變形,看不出年齡和種族。墨蕊荌和助理塞姆都帶著封閉很好的N95口罩,但那屍體內部散發出的腐敗的味道還是令人嘔吐。
參與打撈工作的警察甲士瓦(Jushwa)幫著塞姆把屍體推進解剖室。他說,距離屍體發現的地方,上遊十米處有一輛落水的白色馬自達小汽車,汽車是在發動狀態,看樣子,是死者駕車時意外掉進了河裏。
在這樣的大夏天裏,死者穿著長袖襯衣、西褲和襪子,墨蕊荌推想她應該是一位職場女性。塞姆把死者的衣服脫掉,裝進了一個塑料袋子裏。
死者仰麵躺在解剖台上,她的皮膚已經被水浸泡得不成樣子,皺皺褶褶。墨蕊荌圍著屍體轉了一圈,又讓塞姆把屍體側臥起來。死者背部、臀部和大腿部位的皮膚有些異樣,好像是傷疤。墨蕊荌立即讓塞姆把X光機器推來,給死者拍X-光片。
塞姆有些不解,問:“我們已經知道她是一個成年人,對於成年人來說,X光不能告訴確切年齡吧?”墨蕊荌說:“我想做這個檢查的原因,等片子出來了再告訴你。”
雖然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內髒已經有了很多死後的降解變化,但檢查還是必不可少。墨蕊荌拿針管從眼裏抽了一些房水送電解質和毒理學檢查,因為血液已經變質,不能再用。然後,她讓塞姆開胸、剖腹,她親自開顱,腦和髒器都水腫得一塌糊度,特別是那肺,像水兜一樣。沒有髒器破裂、血腫或腫瘤的病變。
屍檢完畢,塞姆收拾著屍體,墨蕊荌飛快地寫完了她的屍檢報告。她的結論是發現符合溺水而亡,沒有新鮮的外傷,沒有髒器器質性病變。背部、臀部和大腿處有多處陳舊傷疤。進一步的結論有待於毒理學和X光檢查結果。
死者的身份還是個謎。不過當墨蕊荌第二天看到卵巢的病理切片時,她知道了死者大概的年齡,應該是在育齡期,卵巢裏還有許多發育中的卵泡。墨蕊荌也拿到了X光片,死者確實有骨折愈合後的跡象。
很顯然,死者生前受過長期的身體虐待,或著應該說是家庭暴力。根據傷情,死者應該每次都是跪在或趴在地上,用手緊緊護住臉,所以她的臉上和手上沒有傷。墨蕊荌見過好幾次這樣的案例,被家暴的女子為了不讓外人看到,總是竭力保護著自己的臉和手。身上其他地方的傷疤很容易用衣服掩蓋過去。
很快,紐約警察局就把這具屍體和一天前報失的曼哈頓一家醫院的神經科的伊醫生聯係了起來。伊醫生36歲,今年才做完神經內科的住院醫師,在這家醫院剛上班一個多月。因為她一連三天沒有上班,也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們科裏一直聯係不上她,所以就報了警。
她出事兒的地點,在她的醫院和她的家之間,所以完全有可能是在累了一天之後,下班回家時,不小心,衝進了河裏。但見過無數個類似案例的墨蕊荌認為,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很快DNA檢測結果證實了死者就是伊醫生。墨蕊荌立即給警察匯報了伊醫生可能長期遭受家暴的可能,警察開始介入調查。
伊醫生已婚,長期和老公楊尊住在一起,沒有孩子。楊尊這時並不在家,警察走訪了他們的鄰居,鄰居說這兩口子剛搬過來不久,他們沒有什麽接觸,不過看著他們兩個都很和善。
警察又走訪了伊醫生以前的鄰居。因為那是在公寓樓裏,鄰居之間隻有一牆之隔,伊醫生的左右鄰居都反映,他們經常聽到伊醫生家有摔打東西的聲音和她老公的吼叫聲。他們聽不懂他老公在叫什麽,剛開始非常擔心伊醫生的安危,有幾次他們都想報警,但第二天,他們看到伊醫生一副常態,照樣和他們微笑著打招呼,他們以為自己多想了,就不再把這當回事兒。
警察接著又走訪了伊醫生更早以前的鄰居,其中有一家中國人,聽說伊醫生死了,非常吃驚。這家中國人的女主人叫杜鵑,她說,伊醫生真是太優秀了,她老公楊尊根本配不上她,不過她覺得奇怪,楊尊整天什麽都不幹,每天伊醫生回家,他就不停叫罵。因為住在隔壁,杜鵑聽得清清楚楚。
楊尊整天罵伊醫生害了他,說他為了伊醫生來到美國,他自己丟了事業,如果他在中國過得會多好多好。伊醫生稍有還嘴,杜娟就聽到摔打東西的聲音,但她從來沒有聽到過伊醫生的哭聲。
杜鵑記得聽到伊醫生頂過一句:“你忘了,當時是你非要我出國的嗎?”接著杜鵑就聽到楊尊打罵的聲音。還有一次,杜鵑聽到伊醫生說:“你如果實在不願在美國待,我們回中國吧!”杜鵑聽到楊尊大罵:“你這賤人真好意思說,我不出國的話,現在已經是副教授了,你讓我回去再從頭來?”杜鵑聽到伊醫生又耐心勸解:“你還這麽年輕,隻要努力,什麽都可以重來!”還沒有等伊醫生說完,杜鵑就聽到砰砰啪啪的打東西的聲音和楊尊的罵聲:“你這賤人想給我洗腦,是吧?”
杜鵑曾試探過接觸伊醫生,想幫幫她,可伊醫生對她的過問非常反感,伊醫生說她和她老公關係很好,不要多想。那次交談之後,伊醫生很快就搬了家。杜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伊醫生是在墨蕊荌畢業的學校做的神經內科的住院醫,警察也到那裏了解了情況。那裏認識伊醫生的人對她的死都表示非常震驚。他們都說伊醫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住院醫師,她醫學知識紮實,工作負責,對人友善,並且也很有科研頭腦。唯一令人覺得她有些異常的是,她從來沒有穿過裙子和短袖衣服。
案情已經清楚,墨蕊荌斷定,伊醫生長期遭受老公楊尊的家暴,最後實在無法忍受,想了結自己的一生。要麵子的她,即使死了,也不想讓人說三道四,所以她偽裝成駕車失誤墜入河中而死。
紐約公安部立即發了對楊尊的通緝令。很快楊尊便被抓到,這時他正在拉斯維加斯和朋友一起度假。在賭場裏,他被警察帶走時,才知道他妻子已經死了一個多星期了。等待這位可恥的家庭寄生蟲和施暴者的將是多年的牢獄生涯。
案子到此告一段落,墨蕊荌也受邀給紐約反對家庭暴力的組織做了一個“有一種忍耐的盡頭是死亡”的報告,呼籲受害者不要忍耐,要勇敢地大聲說出來。
幾天之後,一條新的信息使墨蕊荌感到自己把伊醫生的自殺的原因想得太簡單了。
有一位在伊醫生的醫院臨床工作者辦公室(Medical Staff Office)工作的人告訴甲士瓦,他們收到了一份ECFMG寄來的伊醫生中國學籍造假的通知,在他們調查期間,伊醫生的行醫執照暫時被吊銷。根據信件上簽署的日期,如果伊醫生通過電子郵件收到這個通知的話,她應該一個星期之前就收到了,有可能就是她死的那天。
墨蕊荌頓時明白,這可能是導致她自殺的直接原因。
伊醫生的學籍造假是怎麽會事兒?又是誰告發了她的呢?
墨蕊荌首先查到了告發伊醫生的人—伊醫生曾經的閨蜜,褚優。
伊醫生名叫伊倩憐,生於山東長尾縣城,和褚優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在初三時,伊倩憐的父母都下了崗,作為全班學習最好的她隻得考了衛校,而學習隻在中遊偏上的褚優卻上了高中,後來考入爐房醫學院。
伊倩憐衛校畢業後被分配到爐房醫學院附屬醫院做護士。伊倩憐和褚優再次相會時,一個是護士,一個是醫學生,雖然褚優口頭上該叫伊倩憐老師,但她心裏當然知道她們的差別,所以褚優特別喜歡找這位昔日比自己優秀得多、也比自己漂亮的同學玩。
可三年之後,事情開始發生了變化,伊倩憐一邊工作,一邊讀了個函授大專文憑,她通過她父親的朋友的幫忙報名參加了爐房醫學院研究生的考試,結果考了個當年的第一名。這樣,褚優大學還沒有畢業,伊倩憐已經成了一位研究生。褚優開始疏遠伊倩憐,不再和她交往。
伊倩憐父親的這位朋友就是楊尊的爹,當時爐房醫學院的黨委書記。楊尊的爹對這位身材高挑、相貌出眾又非常聰明的伊倩憐特別喜愛,對她關愛備至,極力撮合她和他兒子楊尊談對象。楊尊比伊倩憐大三歲,當時已被他父親安排在醫學院附院心內科工作。伊倩憐一點也不喜歡這位比自己還矮一點的楊尊,但礙於楊叔的麵子,她硬著頭皮和楊尊談了兩年,後來糊裏糊塗就結了婚。
楊尊不思進取,整天下了班就和他那一群狼朋狗友玩,也不怎麽理伊倩憐。結婚後,伊倩憐依舊感覺像單身一樣,她經常住在學校裏,讀書,學習,寫論文,碩士畢業後她直接考了博士。
楊尊的科主任非常嚴厲,對他的工作特別不滿意,盡管知道他的來頭,也一點不給他麵子,經常在科裏訓斥他。楊尊開始不想上班,但他又害怕他的父親,所以他整天鼓動伊倩憐出國。就這樣,博士畢業後,伊倩憐和楊尊一起來了美國。
伊倩憐來美國的第一站是在南加州大學做博士後,在那裏她又碰上了褚優。褚優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一位來美國讀博士的工科生。
褚優當時在美國已經待了三年,她告訴伊倩憐她在準備考美國的醫生執照,同時她也告訴伊倩憐,伊倩憐是沒有資格考的。伊倩憐當時一門心思想搞科研,也沒有想太多。
可褚優因為英文底子差,考BOARD的書生詞太多,她看不懂,所以她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來找伊倩憐,讓伊倩憐給她輔導。
伊倩憐晚上特別想看自己科研方麵的文章,但又不好意思拒絕褚優,就這樣她給褚優輔導了一年多。在這個過程中,她也記下了好多考BOARD需要的醫學知識,她對考美國醫生執照的程序也有了很多了解。伊倩憐勸她有資格考試的老公楊尊去考,可楊尊翻了一下考BOARD的英文書,就說自己頭疼,根本連試也不願試。
有一天,伊倩憐的公爹來美國看他們,他們說起來考美國醫生執照的事兒,她公爹知道伊倩憐比楊尊強的太多,問她自己為何不考,伊倩憐道出了緣由。
伊倩憐的公爹一聽,說那還不好辦,有他在醫學院那兒,美國這邊要什麽,他就能給什麽。就這樣,伊倩憐三年碩士的學位改成了五年本科的學位。學位證、畢業證、成績單和考評樣樣俱全。
此後,伊倩憐和楊尊搬到了紐約,不再和褚優聯係。
伊倩憐因為幫褚優複習,已經記住了好多考Board的東西,所以她在一年之內就把USMLE前兩步都考了。第二年就順利地找到了個住院醫生的位置。
伊倩憐已經做上了主治醫生,在美國的另一端,她的同學褚優第一步考了兩次還沒有考過。
可想而知,當褚優得知伊倩憐已經做上主治醫生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墨蕊荌搞清楚了這一段故事後,更加同情伊倩憐。
人生來是不平等的!由於這種不平等,有時我們努力換來的結果也不一樣! 但千萬不要讓這種不平等成為別人勒索我們的籌碼!更不要為了獲取某種平等,用我們的自尊作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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