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發生的一切,對何建來說都有點像是在夢裏。
雪白的醫院走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穿著淺藍色製服的護士。醫生的聲音好像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何先生是嚴重的心肌梗塞,需要立刻做手術,請你在這裏簽字。”
他麵前緊閉的兩扇大門。大門的那邊是爸爸的胸膛正被打開,大門的這邊是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
這個時候,他的腦海裏還是不斷地浮現出曉薇的視頻:他們在夏威夷最美最湛藍的天空下嘻鬧。微信裏曉薇妖魅的臉和以前在他麵前的那個甜甜的女孩簡直像兩個人。還有曉薇的照片裏常常遠遠出現的王子強的胖胖的身影。
每次當他坐在手術室前不可避免地想起曉薇時,他會在心裏痛罵自己,他就恨不得捶自己的腦袋。在爸爸經曆生死之交的時候,他還在想那個根本不屬於他的女孩,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活該你傷心!
但是他控製不住自己,他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腦子想什麽。到最後他絕望地想:也許將來會有外科醫生發明一種手術,把像他這種愚蠢自私的人的腦殼打開,把和曉薇相關的那一部分切除!
何建就這樣又痛苦又自責又憤怒,在手術室的門外等了4個小時。等到爸爸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他已經疲憊不堪。
醫生說:“手術應該是成功的。下麵24個小時很關鍵。希望病人能挺過去。”
何建已經讓卡門回家了。爸爸有幾個老朋友,他想等爸爸病情穩定一點再通知他們來醫院。
爸爸被推進了ICU。何建在病房裏陪他。爸爸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顯得特別瘦小。
媽媽死的時候是在家裏。有好幾個親戚與何建一起。小何建很害怕,但是一看到自己小公寓裏來來往往的親戚朋友的身影,他會感覺好一點。美國的ICU病房寬大幹淨,放滿了各種高級的不知道幹什麽的醫療器械,連爸爸身上蓋著的白床單都那麽高檔,但是隻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
所有的第一代移民在美國,無論老少窮富,孤獨都是必上的一堂課。
何建明白,在人人向往的美國,他隻有爸爸這一個親人,爸爸也隻有他一個親人。
他們隻有對方,他們孤苦伶仃,他們相依為命。
何建趴在爸爸的床邊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庸長奇怪的夢。他夢到了死去的媽媽,溫柔地對他微笑。他夢到了爸爸,對他說:“我送你去學校。”爸爸高興地搓搓手,大聲說:“我兒子也上大學了。”他夢到了他們的那個小餐廳,裏麵有很多人影晃動,何建在夢裏想,生意真好,都忙不過了。他夢到了曉薇,她燦爛的笑臉,揮手叫著:“何建!何建!”他夢到了盧卡把橄欖球扔給他,他一把接住,心裏很得意。
然後夢境變了。何建看到媽媽的身影幻化成冬天的晨霧,散掉了,看到盧卡躺在地上的身體,他的胸口有兩個槍孔,鮮血汩汩流出。他看到夢境中的自己蹲在地上痛哭,無聲地叫著:“盧卡!盧卡!“曉薇出現了。她跑得好快,她的烏黑的長發隨風飄起。他張嘴想叫”曉薇。“但是他發不出聲音。何建看著她在自己麵前朝著遠方跑過去。然後他聽到了爸爸的呼喚:”建建,建建。“
何建醒了,夢境裏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回到了這個雪白的病房,爸爸一身雪白地躺在床上。爸爸在喚他,聲音很虛弱:“建建。”
何建起身說:“爸,你感覺怎麽樣?”
老何勉強睜開眼,微笑一下:“建建。爸爸感覺好多了。對不起。爸爸的身體真是不爭氣。這個時候生病。”
何建柔聲說:“爸,你別這麽說。生病怎麽能怪你。”
老何輕歎一口氣,說:“這一病,要花好多錢。不知道醫療保險會付多少。“
“你別想這個。先把病治好。護士給了我一些慈善組織的電話。我可以跟他們打電話。他們會幫我們。“
老何微微點頭:“好。“停了一下,又說:”兒子,爸爸對不起你。“
後來何建回想起,在這一夜,這個隻有爸爸和他兩個人的冰冷的夜晚,爸爸對自己說得最多的就是:“對不起。”
但是爸爸有什麽對不起自己的?對不起生了自己,養了自己,接自己來美國,為自己沒日沒夜的幹活存錢,為自己忍受苦難屈辱,把自己當作活著的唯一意義?
父母對孩子就是這樣。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愛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愛。
何建搖搖頭,說:“爸,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你不要去餐廳工作了。我長大了,我年輕身體好,讓我來照顧你,我會好好工作,給你掙錢,我們會生活得很好的。”
老何顫巍巍地舉起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兒子的頭發,說:“寶貝,我知道你最乖,爸爸好高興。”
何建握住爸爸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邊,輕輕摩擦,說:“爸,我也高興。“
老何說:“建建。爸爸好愛你,真的好愛你。”
何建點點頭。他心裏說:“我知道。”
這時候護士進來了,做了例行檢查,對何建說:“一切正常。”
何建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大早,醫生和護士都來病房巡查。醫生是一個儒雅的中年白人男子。他對何建說:“你爸爸經曆了一個大麵積的心肌梗塞,應該是幾天前就發生了。他能堅持這麽幾天,聽他說還在工作,你爸爸真是一個堅強的人。現在看來手術是成功的,但是還是要注意,如果他能熬過這一周,就應該沒大問題了。”
何建聽了非常高興,對醫生連聲道謝。老何躺在病床上,也露出疲憊的微笑。
醫院送了早餐來,有煮雞蛋,果汁,牛奶,水果,麵包。老何吃了一些,居然在床上半坐了起來,看著精神好多了。
何建暗自讚歎,美國醫生的醫術就是好啊。
何建給老何的兩個好朋友打了電話。他們都嚇了一跳,說一會兒就來醫院。他們來了以後,何建回家洗個澡,吃點東西,把家收拾了一下。
何建想:等爸爸回家以後,我就找個好點的房子,和爸爸一起搬過去。餐廳現在生意不好,但是疫情會過去,華盛頓大學的學生會回來上課,我年輕力壯,我會沒日沒夜地幹。會好起來的。爸爸不用再去上班了。他就在家休息。我能養活他,我要好好照顧他。
至於曉薇,想到這裏,何建的心疼了一下。他想:就這樣吧。不是她的錯,我不怪她。我希望她幸福。我知道她會幸福。
他躺在床上閉著眼休息,這時他的心裏平靜多了,他甚至很感恩。發生的這一切都拯救了他。要不然他還糊裏糊塗地陷在那一片感情泥沼裏不能自拔。他默默地說:“感謝上天,希望爸爸早日康複。我以前對爸爸態度不好,但等他出院以後,我一定要做個好兒子。我們父子倆也能好好過下去。”
想了一會兒,他睡著了。
何建是在睡夢中被電話鈴聲吵醒的。他接了電話。是在醫院的爸爸的朋友老李打來的:“何建,何建!你爸爸突然又不行了,醫生在急救。我不懂他哪裏出問題了。他給你寫了一封信,其他時間都在休息,還和我聊天。然後他說睡一會兒。我看他出了好多汗。我喚他,他沒什麽反應,我就叫了醫生。醫生說什麽我也聽不懂。你快來吧。“
何建半跑半跳地衝出門外,開車去了醫院。
爸爸的病房裏圍了好多醫生護士。何建擠不進去。他看見老李蹲在病房門口,他走過去,默默地靠在牆上。老李含淚抬頭看了看他,何建握握老李那幹瘦的肩膀,他們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出來了。
他眼前是那個儒雅英俊的白人醫生:“對不起。你爸爸的心髒停止了跳動。我們盡力了。你進去吧。”
何建又像進入了夢境之中。
他好像是飄進了那間雪白的病房,看到了躺在那張大大的病床上的爸爸。爸爸的身軀小得像個孩子。爸爸灰白的臉很平靜,好像睡著了一樣。何建走過去,他聽到老李哭著對他說:“孩子,給你爸磕個頭吧。”何建像個機器人一樣在爸爸的床前跪下磕了三個頭。
7年前,他也這樣給媽媽跪下磕了個頭。
然後何建站起身,走到爸爸的病床前,跪下,把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了爸爸床上的被子裏。雪白的被子好軟,何建的頭挨著爸爸的手臂。爸爸的手臂很瘦弱,皮包著骨頭,皺皺的皮膚,但是像被子一樣軟,還有點溫熱。何建幾乎覺得爸爸很快就要伸出他那瘦弱的手臂,抱住他的頭。
爸爸在何建8歲的時候就去了美國,一走八年。等再見的時候,何建已經是比爸爸高一個頭的大小夥子。何建幾乎沒有他和爸爸有任何身體接觸的回憶。
這一刻,他很後悔他沒有多抱抱爸爸,但是後悔也晚了。
他這樣埋了一會兒頭。
景象又幻化成了夏威夷,何建好像一個隱形人一樣站在曉薇的麵前。曉薇看不到他,但是他看得到曉薇,她在笑在鬧,在追逐著男孩子打鬧,在和麗薩碰杯,在指揮王子強去給她倒水。他也看得到曉薇在酒店美麗的熱帶花園裏照相,她身後的花紅豔豔的像著了火一樣。
何建又回到了病房。一位慈祥的白人老頭在向他打招呼,溫和地告訴他:“我是牧師,你們信教嗎?”
何建搖搖頭。
白人老頭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的父親禱告。”
何建點點頭。
白人老頭在他旁邊跪下,輕聲說:“主啊,我萬能的主啊,你是仁慈的天父,你的孩子要回到你的身邊了。請你看顧他,也看顧他的家人…..”
何建聽著神父的禱告,閉上了眼睛。
等他一閉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在夏威夷的曉薇。她正坐在麵朝大海的高級餐廳裏吃飯。她的麵前放著龍蝦和牛排,還有他叫不出名字但是一定很貴很貴的紅酒。曉薇一刀切下去,半生的牛排裏流出一股血水。她用叉子叉起一塊帶血的牛排,優雅地放進嘴裏。她的嘴唇好紅。
何建跪在爸爸的床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著了。他多希望自己是睡著了。
他看到有人用白色的床單蓋住了爸爸的頭。爸爸的身軀消失了。
何建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老李交給他一封信,手抹著淚說:“這是你爸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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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幾章都是本文故事情感的高潮。我寫了第一代移民的孤獨和傷痛,寫了親情。我始終覺得父母孩子之間的親情是比愛情更強烈的。我也用了對比和意識流的寫法。曉薇的奢華幸福與何建的不幸清貧,發生在同一時空但不同地點。我希望這種對比能打動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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