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笑了笑，快步跟上那個小毛頭。Mat自顧自地向前走，渾然不顧身後的事情。舊金山灣區在二月份已經有了一點春意，但是天氣還是比較涼的，Mat卻穿著短袖和短褲，腳下的夾角拖鞋似乎在爬坡的時候有點礙事，於是他“啪啪”兩下甩了鞋子，幹脆光者腳走。
撿起來那兩隻小拖鞋，Pia不敢上前問孩子是不是紮腳，隻是默默地跟著。Mat似乎微微回了一下頭，拿眼角的目光瞟了Pia一下，接著他的跋涉。Pia看他在漫山遍野整齊劃一的墓碑間極速穿行，似乎對目標方位胸有成竹。
過了一會兒，翻過兩個小山坡，在路邊的一個墓碑前，Mat停了下來，一屁股坐下，盤起來兩條小腿，看著墓碑出神。Pia沒有上前，她遠遠地看到墓碑上Thomas Anderson的名字，應該是Mat的爺爺吧。
幾分鍾以後，Mat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塑膠手表，然後站起身，果斷地向回走。他光著小腳，兩條腿倒騰得挺快，Pia在後麵快步跟著。到了他們停車的地方，發現Dusty和Chris還在折騰著。Mat跑過去給他爸爸看手表，一臉緊張和憤怒。
“Okay，Mat。就差一點點了，再給我們幾分鍾好嗎？” Chris低聲對兒子說。
“No！”Mat再次指著自己的手表，極力反對。
“我知道，從這裏去媽媽家十二到十五分鍾，然後我回家十四到十六鍾，我去機場十九到二十一分鍾。每一段要是都快一點點的話，我不會遲到的。對了，加上我換衣服的五分鍾。我保證沒事。”
Pia看著Chris耐心地解釋，心想這當爸爸的好像是兒子的下屬一樣啊。
“No......”Mat這次帶上了哭腔，Chris的臉色馬上有些緊張。
“我看一時半會兒搞不好了。你們能叫出租車嗎？”Dusty問Chris，“要是你自己我還可以騎摩托送你。”
“不然，我送你們吧？我今天本來就是來加班的，什麽時候走都可以。”Pia小聲說。
三個男人都沉默了。Chris最先反應過來，感激地看了Pia一眼，還沒來得及表態，Mat就大聲而果斷地說：“Negative！”（飛行聯絡用語，以Negative表達no）
“謝謝你，Pia。”Chris轉而對兒子講：“Mat，你知道嗎？我們飛行員每次出發前都要做很詳細的飛行計劃的，哪怕是經常飛的航線，也必須做好當天飛行的詳細計劃，包括天氣，風速，飛行高度等等。但是，我們知道一旦飛上了天，情況很可能會發生變化，比如碰上雷電了，碰上亂流了，或者碰上一群不要命的鳥……那就不能死守著原本的計劃啊。要隨著情況的變化做一定的調整。”他頓了一下，給兒子聽進去的時間，然後接著說：“所有的改變都是為了安全飛行，為了按時把乘客送到下一個機場。咱們今天的情況就是......”
“A-firm（affirmative，表達yes)。”Mat打斷了爸爸的陳述，批準了這次“特別行動”。
Pia看了父子倆一眼，說：“我去開車過來。”
待Pia的車子停在路邊，Chris走了過來，衝著駕駛座上的Pia說：“能不能讓我來開？Mat喜歡走固定的路線。我是說......包括一些沒必要的轉彎......”他最後一句說得很輕，但是足夠Pia聽到。Pia什麽也沒說，立刻從駕駛位走下來，衝Chris點了點頭。
Chris如釋重負般拉開後麵的車門，看著Mat一臉猶疑地爬進去。他們三人很快上路。Pia發現Chris沒走高速，而是在奇怪的鄰裏街道上穿行，車速不快不慢，很是平穩。大概十幾分鍾後，車子停在一個安靜街區的路邊。
“請等我一下，馬上回來，謝謝！”Chris對Pia說。
沒等Chris下車繞到另一邊，Mat已經自己跳了下去，自顧自地向前麵走去。Chris追上他，一同拐進了一棟房子前麵的步道。幾分鍾之後，Chris自己跑回來，還是跳上了駕駛位，向自己家開去。
沒了Mat坐在後麵，Pia一下子覺得車裏的氣氛奇怪了起來。她怎麽就和一個陌生人坐在車裏啦？還讓他開自己的車？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平時一向很小心的Pia，怎麽今天把多年小心執行的“安全條例”都拋到腦後了？是因為Dusty認識Chris？還是因為看到他剛才的囧狀自己心軟了？姥姥要是知道自己這樣不是要嚇死了？
“Pia？”Chris的聲音讓Pia醒過神來。
“呃？對不起，我沒聽到，你說什麽？”
“我......我說對不起，今天耽誤你的時間了。Mat有點自閉症。其實也不是自閉，是有點學者綜合症的傾向，他很聰明。今天幸虧你幫忙，不然錯過了他的時間表，鬧騰起來挺要命的。我等下還要趕到機場去。”
“噢，沒關係。我不趕時間。”Pia心想，誰叫你開那老爺車的？
Chris好像聽到Pia在心裏的嘀咕，解釋道：“今天是Mat爺爺的生日，Mat希望開爺爺的車去墓地看看。爺爺前年去世前交代Mat替他照顧那輛車的。Mat很盡心，每年要把車帶過去給爺爺看看。”
原來是這樣啊，聽起來都是重感情的人。沉默了一陣子，Pia覺得需要找個話題：“你今天去上班？飛哪裏？”
“對，我今天飛夏威夷。會連著工作幾天。Mat就去和我前妻住。”
“這樣啊。Mat很聰明，在那麽多墓碑裏可以很快找到爺爺的，不簡單。”Pia知道當著任何一個父母的麵，表揚他們的孩子都是最安全的。
Chris側頭衝Pia咧開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嗯，他很聰明，認路也是一流的。就是很倔。”
那一笑，綻放在Chris疲倦的麵龐上，好像是從烏雲裏用力透出來的一縷陽光，正正好好照射到Pia的眼中，居然有點刺痛的感覺。那是Pia二十多年生命裏未曾感受過的東西。
正在她慌神兒的時候，Chris照樣還是把車停在了路邊，對Pia說：“我家到了，請你等我一下可以嗎？我需要十分鍾，很快洗個澡換個衣服就好。謝謝你！”
“沒問題，我不趕時間。”
Pia從車裏下來，想活動一下，也透口氣。她看到Chris住的是一棟小小的一層獨立屋，前麵有一個小院子，看起來很久沒人收拾了。院子裏有兩棵大樹，中間掛了一個小吊床，上邊有幾個小孩的玩具。房子是淡黃色的，外牆上有小孩的塗鴉，估計是Mat的作品。靠近大門的地方，畫著一麵歪歪扭扭的國旗和幾架飛機。
吸引Pia目光的是他們在路邊的郵箱。那是一個普通的郵箱，但是上邊裝了一個小“棚子”。幾個漆成白色的細鐵杆支撐起來一個紅藍白三色的小降落傘。
正在Pia研究那個小降落傘的時候，Chris從門裏走了出來。他行李箱的輪子在地麵滾過，把Pia嚇了一跳。猛然回頭，Pia不由得愣住了：這走出來的還是剛才的Chris嗎？隻見他梳好了還有點濕漉漉的頭發，刮幹淨了胡子，白色製服短袖加上黑色的領帶，黑褲子黑鞋子，整潔挺拔，肩章和胸徽帶來說不出的威嚴感。他的外套搭在行李箱上，帽子則拎在手裏，臉上掛著有點急急忙忙的抱歉，和這一身製服帶來的英武帥氣有些不符。
就在Pia甩動齊肩的清湯掛麵的黑發，轉頭以一雙清白的眼睛看向Chris的時候，Chris也在午後的陽光裏迷失了短暫的一秒鍾。但是他立刻醒了，慌忙說：“對不起，讓你等了半天。咱們走吧。”
“哦，沒事。你......不冷嗎？”Pia話一出口就覺得有些滑稽。
Chris怔了半秒鍾，說：“啊......不冷，還滿頭大汗的。走吧？”
兩個人在車裏又沉默了一陣子。身邊Chris身上散發出來的帶著潮氣的洗發水和沐浴露的淡淡的香味，讓Pia立刻骨碌著眼睛檢視自己不那麽整潔的小車內部。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還是Chris先開口：“你在墓地工作？”
“對，才開始沒多久。我管理園林。”
“哦，有意思。Dusty是我爸的老朋友了。他們一起在飛行學校當過教練。”
Pia想，原來Dusty沒完全撒謊，至少他還是會開飛機的。“那你是不是很小就學飛行了？”
“對啊，我十七歲就已經通過了商務飛行員的資質了。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就開始飛地區航班。這幾年飛長途多。”
“你是機長嗎？”Pia忽然發現自己對飛行員的事情沒有多少基本概念。
“我目前的飛行時間夠了，但是要等積累多一些經驗才能當機長。現在的飛行基本都是兩個人一起操作的。911以後很多新的規定。”Chris說。他很快上了高速，向機場方向開去。
Pia很想說911太可怕了，但是她忽然意識到，那次的劫機和恐襲對於飛行人員來講，有更多的負麵影響，還是不要提了吧。
“Dusty是個神人呢。”Chris恰到好處地轉換了話題。“據說他去過中國，也打過越戰。”
“你相信他在越戰被俘以後自己把飛機修好了又飛回來嗎？”Pia一想到這個就想笑。
Chris也笑了：“信不信都無所謂啊，隻要是他自我感覺好就行了，畢竟這麽大歲數了。而且打過仗的人，尤其是以前的傳統戰爭，那麽殘酷，都有很多後遺症。能像他這樣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Pia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何止是打過仗的人有心理陰影，像姥姥那樣經曆過戰爭的一代人，也會送到很大的衝擊。
就在Pia陷入自己的胡思亂想之中時，車子已經停在了機場。Pia下車，看著Chris自己從後備箱裏拿出來行李。他穿好外套，戴上帽子，走到Pia麵前道謝道別。他帽沿陰影下的眼睛坦誠而真摯。Pia這次看清楚了，和Mat的藍眼睛不同，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更加溫暖，剛才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出發之前的興奮，可以說是神采奕奕。
“再次感謝你！回去的路上小心。”Chris說。
“不客氣。祝你飛行愉快！”
Pia在Chris的目光中上車開走，立刻感到了說不出的倦意。那種倦意卻是令人愉悅的，回味無窮的。這始料未及的感覺讓Pia久久難以忘懷。
回到家中，姥姥正在摘菜，準備做晚飯。Pia摟著姥姥的肩膀說：“姥姥，我幫你摘菜，再給我講講故事唄。”
姥姥笑著拍了拍Pia的手說好。
沒等姥姥開始，Pia又說：“姥姥，我想學著做那個紙粽子。”
姥姥看了外孫女一眼，問：“要在裏麵寫字嗎？”
“要啊！做好了送給姥姥。”
姥姥點了Pia的鼻頭一下，寵溺地說：“小丫頭！今天給你做燒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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