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閑聊的時候,母親說我小時候打針不哭不鬧,“連醫生都誇,說這小孩堅強”。
那時候我體質弱,三天兩頭發燒,還患過黃疸肝炎。母親送我去附近的區中心醫院看醫生。
我兩手伸出來像麻杆一樣細小,醫生用橡皮管紮在我手臂上,針尖刺進皮下,細細的挑,挑一陣找不到血管,抬起頭揉一揉眼睛,再慌慌張張的換去另一隻手繼續挑。我一聲不吭,靜靜的看醫生,看醫生阿姨的頭發為什麽這樣好看。一場病下來,我兩手布滿針眼。
哪有小孩子不怕打針的?在我長到一個正常孩子害怕打針的年紀的時候,我已經不怕打針了。我知道我身體有病得治,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可以靠哭鬧打滾來表達對打針的抗拒,這對我是一種奢侈,我沒有那樣的資本。這樣的心理暗示類似於一種宿命。
後來我上了小學,之前還在幼兒園上過一個半年級的學前班。那段時間裏我幾乎每個學期都要遇上一兩次打針。牛痘也是在那時種的。
現在我來說說在小學讀書時經曆的打針的事。
早上大家去學校,在教室裏坐定,老師進來通知所有人不要離開,坐在位置上等醫生來打針(這樣的通知從來沒有提前告訴大家的)。老師話一落地,班裏就有了一些騷動,同學們的臉上表情怪異。幾個坐後排的男生故作鎮靜,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校園裏出奇的安靜,操場上有一輛醫院的車停在那裏,有人忙碌的從車上往下搬運小箱子手推車一類的東西,然後分成幾組,去往不同的班級。
大家坐在教室裏等待,心裏絕望的像一群等待進入屠宰流水線的禽類。老師告訴大家,這次打的又是什麽針,預防的又是什麽病,以及每次都說到的那點意思“從小有個好身體,長大做革命接班人,打擊帝修反”。那時這些廢話我們統統聽不進去,隻知道今天每個人逃不過要被打一針。
很快,操場上開始有人在走動,袖管挽卷,小臂舉起。再過一會,走動的人多了,操場上熱鬧起來,嘈嘈的議論傳來,好像都是在說打針的話題。外麵洋溢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歡快,讓我們這些還沒有打的人心生向往。
教室的門被推開,幾個醫生站門口跟裏麵的老師打過招呼,就捧著器械盒子進來了。一些女生發出了慘笑,零星的夾帶著尖叫,由著性子把班裏的氣氛弄得更加緊張。
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講台上熟練的忙碌起來,打開裝滿針頭的鋁盒子,揭開紗布,用鑷子從裏麵夾出熱氣騰騰的針頭,擰在玻璃針筒上。再打開一個扁紙盒,取出一支支排放在裏麵的玻璃針劑,敲掉頂蓋,探進針管,抽取藥水。最後將針器舉在兩眼中間,針筒向前慢慢推進,直到針尖飆出一串水滴來。整個過程操作的十分麻利。器械碰撞發出尖利的叮當聲,酒精藥水棉的氣味充滿教室的每個角落,讓人恍惚感覺好像是身處醫院的手術室裏。
比我班先打完針的隔壁班的小混混們擠在窗子外麵圍觀,對我們指指點點,擠眉弄眼,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老師跑出去趕走了一批,又來一批。
打針不需要點名的,反正每個人都要打,誰堅強誰第一個來。先上去打的同學給後麵的同學帶了頭,起了鼓勵的作用。每打完一個,醫生用手迅速擰下針頭,扔在盒子裏,再換上一個新的消毒過的針頭繼續。
打完一個出去一個,教室裏剩下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些拖在後麵猶豫不決的都是膽子小的人。在學校這樣的環境裏大家麵對的是同學老師,心裏都明白這裏不是可以使性子的地方,最怕打針的孩子哪怕眼睛裏噙著淚最後也要自己主動走上去挨那一針的。自尊最終戰勝了恐懼,沒有孩子想成為那個在班裏被大家奚落取笑的人。
最後,教室空了,外麵滿滿的都是人。這時醫院的車已經離去,大家在操場上盡情歡鬧玩耍,似乎是在慶祝一場災難的結束 ,又像是對剛剛過去的那種緊張情緒的釋放。再過一會兒,鈴聲響了,同學們潮水般湧向教學樓。不一會兒,各間教室裏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操場上一隊學生在體育老師的口令中操練隊形。學校一切又回歸了往常的秩序,好像打針這件事從來沒有在這一天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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