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籠”是自古以來對武漢的夏天最為貼切的形容了。已經入夜很深了，外麵乘涼的街坊要麽回了家，要麽就在竹椅上睡著了。剛才嘈嘈雜雜的街道終於安靜了幾分。偶爾有小嬰兒的啼哭和小蟲子的鳴唱。
八歲的青蓮和七歲的弟弟擎坤、三歲的妹妹青竹睡在一張大床上。他們本來是有自己的小床的，夜裏睡在一起，他們的媽媽可以一起給他們打扇、趕蚊子。
吳鳳珍十八歲成親，第二年生下青蓮，又接著生了兩個孩子，今年才不過二十七歲，可是她已經覺得自己老了，累了。此時，她身下的席子已經被捂熱了，身上的薄褂被汗濕了。舉著大蒲扇的手也酸了，扇著扇著，時不時會不小心垂下來打到一個孩子身上。她眼皮打架，很想就這麽睡去，可是自己的丈夫和公公都還沒回家呢。等他們回來，還要起身服侍他們更衣洗漱，也許還要吃點宵夜。
隔壁房間睡的是婆婆和太婆婆。這個四世同堂的家裏，吳鳳珍是最辛苦最下層的一個。雖然白天有女傭幫手，可是一大家子，事情總是沒完沒了的。丈夫何保城比她就年長半歲。雖說不是紈絝子弟，但絕對是個甩手掌櫃的。何家三代單傳，何保城從小受盡恩寵嗬護。
頂著何家一片天的人是何保城的父親，四十六歲的何耀武。靠著祖輩留下的一些家產和人脈，加上他為人能幹、講義氣，使得何家落魄的速度被緩解了不少。他們在漢口何家湖地區還是有一點名氣的。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何家有自己的小樓，家裏開了個雜貨鋪子，同別人搭夥開了一間鴉片煙館，臨近的兩條街不少房產也是何家的。何耀武為人仗義，雖然不是幫會之人，但是有威望的幫會頭領卻是他的好兄弟。這樣一來，何耀武的生意都有了些保護。不過有關係就要維護，何耀武幾乎天天打麻將到後半夜。麻將桌上大起大落，有時可以贏回來漢口高樓，第二天大家興致勃勃地去看，到了晚上又輸回去了。不過，他從來沒把家業輸掉，是怎麽操作的也無人知曉。
聽到窗外人力車夫漸近的腳步聲，鳳珍知道公公或者丈夫回來了。丈夫何保城一般晚上在煙館看看，在麻將館玩玩，或者和京劇票友聚一聚，聽聽戲，談談天，倒是不亂搞女人。家裏賺錢的事情不用他操心。幾年前父親給他謀了一個消防局地區站長的職位，俸祿不是很高，但是很穩定。救火的時候還有外快。據說他們接到火警，威風八麵地開車到火場前，失火的當然先要孝敬他們，隔壁的受到牽連的房子也要孝敬他們。救火之前要看是左右哪家塞的錢多，就先幫著撲滅哪一麵的火。這都是慣例了，出錢慢點的，直接上去把房子拆了，美其名曰是為了阻止火勢蔓延。所以說，火警一響，銀元叮當。
這晚先回來的是何保城。鳳珍幫他換下汗濕了的長衫，端上來在冷水裏冰著的綠豆湯，絞了熱毛巾把子，給他擦臉擦背擦胸。大熱天裏，擦身的要是溫熱的毛巾才最去汗散熱呢，不能用冷毛巾，擦的時候痛快，擦完了更覺得熱。
鳳珍遞上來短褂，保城卻說：“熱死人啦，打赤巴（光膀子）嘍。”
保城正喝著綠豆湯，父親何耀武也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大聲說：“叫青蓮醒醒，看看我給她帶回來麽斯（什麽）。”
鳳珍心想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搞睡熟，又要叫醒她，何苦的？可是不敢頂嘴，於是到屋裏拽出來睡眼朦朧的青蓮。
“爹爹！”青蓮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叫爺爺。
“青蓮，過來！”爺爺一把摟住他最疼愛的長孫女，從長衫口袋裏掏出來一隻蘋果，在青蓮眼前晃動。今天去打牌，有個牌友帶來了那時候武漢少見的蘋果，何耀武第一個念頭就是拿回家給青蓮嚐嚐。
說起來奇怪，一般家庭都是疼孫子，尤其是幾代單傳的孫子。可是何耀武從來最疼的就是這個長孫女。青蓮是何家第一個孫輩，一出生就得到三代人的寵愛。隨著年齡漸長，青蓮從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嬰，漸漸長出來美人的端倪：濃密撲扇的睫毛襯托著烏黑的大眼睛，墨眉如畫，鼻梁秀氣，嘴巴小巧，臉蛋總是粉嫩粉嫩的。最讓何耀武得意的是，這麽一個甜糯的小丫頭，還特別懂事貼心，見人說話有大家風範。帶著她出門，何耀武都覺得臉上有光。所以，何家孫小姐才八歲，就已經開始去洋學堂了。
相比之下，孫子何擎坤才七歲，就完美地呈現出“混世魔王”的本性。整天在街上瘋鬧，膽子大，性子倔，不過很講義氣，繼承了爺爺的江湖風範。他帶著自家的一條德國狼狗，出門威風八麵的，天不怕地不怕。在自家的巷子裏，被大家稱為何小霸。有時候他調皮搗蛋瘋鬧過頭了，還是讓狗給拉回家的。
“青蓮，青蓮，醒醒。這是蘋果，來，咬一口。”何耀武逗弄著孫女。保城在一旁看著樂，鳳珍垂手站在暗處含笑觀望。青蓮半醒半夢，張嘴咬了蘋果一下，居然沒有咬破皮，把爺爺逗得開懷大笑。他自己咬下來一塊蘋果，塞進孫女嘴裏。青蓮嚼著蘋果，讓那陌生的清甜給喚醒了，她張大了漂亮的眼睛，看著爺爺問：“撒麽斯？好甜！”
青蓮醒過來以後，馬上想到的是讓大家都嚐嚐，而且沒忘記給弟弟妹妹留一點。何耀武心裏想：青蓮要是個孫娃就好嘍。不過轉念一想，孫娃又怎樣？自己的伢（兒子）也不過如此。也許何家將來要靠的反而是這個孫姑娘嘞。
何家這一條大船，在漫漫時間長河裏穿行，人口越來越少，船也越換越小。何家湖一帶的居民素質也越來越低。“時運不佳啊......” 何耀武總是這樣感歎。他其實也沒有大富大貴的野心，隻是希望何家的家業不要在自己手上進一步中落。兒子何保城一看就不是能齊家之人。他那瘦瘦高高，白白淨淨的樣子，就讓何耀武有生分的感覺。何耀武英武的外表，隔代遺傳給了青蓮和擎坤。最小的孫姑娘青竹則文弱嬌小，比較像她爸何保城。
這一年來，何耀武有意帶著青蓮到鋪子裏多走走，看夥計做生意，看賬房先生記賬。青蓮喜歡得緊，總是一看來了客人，就跑到櫃台後麵去做買賣。街坊都喜歡何家孫小姐，尤其喜歡她賣東西。她打的秤杆子總是高高的，絕對不欺客。別看她才八歲，已經可以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給客人賣油賣酒了。碰上何家孫小姐賣油賣酒，街坊都開心，因為孫小姐總是灌了一大瓢，再添一點。看到有客人帶孩子來，她還會塞給孩子一小塊碎糖。何耀武在一旁看著，心裏熨燙平整，舒坦極了。
他知道，何家有了青蓮，將來差不了。他要把青蓮當男娃來養。所以青蓮去洋學堂，所以青蓮小時候裹了小腳，又拆了。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寫到青蓮，我腦子裏都是英子的樣子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