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 小戴叔叔和我
樺樹
1.
前幾天突然收到《新三屆》編輯、同學郭少達發給我的短信。
他說:“收到一封郵件,致你的,現轉你閱。
” 郵件內容如下:“請轉告樺樹女士。徐存悌已於2021年5月去世 -- 戴耀先”。
我愕然,隨即呼吸開始起伏,腦海裏突然冒出“滾滾紅塵”這個奇怪的比喻,意思不搭嘎,但在我的心底裏,前塵往事,一滾一滾,排山倒海地襲上心頭,昏灰裏飄著些許的淡紅……
和戴耀先叔叔失聯幾十年了,我曾尋他,未果。做夢也未料到,《新三屆》竟使我們隔著大山大洋,在網上重逢。
少達說新三屆現在已從小號變成了大號,全中國加海外的華人中都不乏眾多的讀者。
少達問:“戴耀先何許人也?” “嗯,70年代,是王樹聲的秘書。”
少達又問:“有故事的人?” “
沒有離奇古怪的故事,但少年時他對我的幫助,不會被忘卻。”
2.
次日清晨,北京時間,我和戴叔叔連上了微信。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戴:“這麽多年,一言難盡。”
我:“長話短說。”
戴:“一位同事在群裏發了兩篇你的文章,大家紛紛詢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由此查到了新三屆公眾號。如果不是這次聯係上,恐怕像小徐一樣,你也永遠看不到我了。我們現在住在幹休所,去香山的路上。我和你小祖阿姨身體均無大病,隻是瘦弱,小病不斷,頭發全白了,牙齒全掉了。”
我膽怯地:“沒想到您也讀了我的小文。不會找麻煩吧?”
他說:“做真實的自己就問心無愧。”
“寫真人真事很難。”
“你是個不會玩假的孩子,這一點我太知道了。”他回複。
我突然想流淚。
一閉眼我又看到那個相信我,鼓勵我,幫助我,照顧我的小戴叔叔。
3.
為什麽當年稱他為小戴叔叔,是因為我父母和所有的大人都喊他小戴,但我從不知道他確切的年齡。
那一年我跟隨爸爸媽媽從五七幹校返回北京,暫時棲身在東區西附樓二層的招待所裏。我父母丟下我一人,離開大院去做各自的工作,臨行時拜托王金城、徐存悌和戴耀先幾位叔叔抽空照看我一下。
徐存悌叔叔我是熟悉的,我想全院兒的孩子對他都很熟悉。文革開始後,全國上下各個機關單位都成立了文藝宣傳隊,我們院也不例外。好笑的是,嚴肅沉穩的家長們,個個都是人中翹楚,擁有些特殊知識和文化,但無法想象誰家的爸爸媽媽會去唱歌跳舞,縱躍在舞台上,大劈叉,倒踢紫金冠。所以宣傳隊員們都是不知從哪裏來的年輕人,他們容貌相當出眾,畫完妝後更是神采奕奕,眼睛像安了電池那樣一眨一眨地放光。徐存悌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隊長。他們高聲朗誦,合唱,踢腿,舞蹈,讓我們這群八、九歲的孩子們看得眼睛發直,臉蛋漲紅,小心髒跳得快要飛出來了。
徐存悌和戴耀先是北京大學的同學,徐是俄語係的,戴是西語係德語專業,文革前畢業分配到我們院兒外國軍事部工作。聽說戴耀先也參加過宣傳隊,但他讓人矚目的原因並不是他跳過藏族舞。聽父輩們談起,說小戴叔叔的文筆斐然,寫過幾篇出名的文章,甚至還在大喇叭裏被廣播過,而且主要是他人品純正,因此被派去給王樹聲副院長做秘書。
我初次見到戴叔叔時印象深刻,他瘦高個子,兩道濃黑的眉毛,不太大的眼睛清澈明亮,衣著十分整潔,雪白的襯衣領子,看得出很在意儀表。他文質彬彬,清冷話少,讓人有距離感。
那時的我應該被劃為問題少年,不屬於調皮搗蛋一類,而是憂鬱冷漠。
回到北京後,我沒有上學,終日無所事事,獨自散漫遊蕩,就像落入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空中,不敢掙紮,害怕掙紮得越厲害就陷落得越快。曾經的小學同學們已經變得陌生,斷了來往。
關照我的大人們裏,我竟然跟這個清高、不容易接近的小戴叔叔接觸最多。主要原因是他住得近,就在西附樓的三層。還有他不愛說話,我也不愛說話,免去了寒暄的麻煩,彼此瞟一眼就好像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我常常看見王樹聲在主樓和附樓連接的廊子裏踱步,小戴叔叔背著手跟在他的身後,廊子上爬滿了白紫相間撲落落的蔓藤。
最初,他每次招呼我過去都是給我各種票,有的是文藝演出,有的是體育比賽。當時水平高的部隊文工團有總政,戰友等,什麽馬國光、馬玉濤、賈世駿歌唱家名字耳熟能詳。芭蕾舞我也比較愛看,千篇一律的《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看了一遍又一遍。
至於體育比賽嘛,我至今記得最清楚的是1971年4月在首都體育館舉辦的中美乒乓球友誼賽。那天我的座位很靠前,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中國運動員個個繃著臉,神色凝重,整齊守紀律,特認真地打,中美水平相差得天上地下。而那個美國運動員叫科恩,整個一個大男孩兒,蹦蹦跳跳,隨隨便便的,一陣陣地引起觀眾們的詫異和哄笑。比賽進行到一半兒,他突然停下來,把一隻腳翹到乒乓台子上係鞋帶,還搖搖手跟觀眾笑著打招呼,那個吊兒郎當的勁兒,讓我突然特開心。隨即,內疚感湧出,我趕緊收斂了快樂,小心地偷看鄰近不認識的觀眾們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臉。
4.
有一天,小戴叔叔問我:“你不上學嗎?”
我沉默。
又問:“你不讀書嗎?”
答:“讀。”
“讀什麽書?”
“這幾天讀《東周列國誌》”,我小聲咕噥了一句。
他眼神錯愕地看了我一下兒,不可思議地哼哼笑了兩聲。
5.
回溯到文革開始前不久,我進入了小學,學習了拚音寫字和加減乘除。然後就停課鬧革命了。我看著高年級學生把老師的頭發剃成陰陽頭,把謝老篆(學生給謝老師取的外號)的鞋頭剪去。人人都很亢奮,我也忐忑地跟在後麵瞎跑。跟鄰居的大孩子去北京大學看看不懂的大字報,又跟著姐姐去白石橋展覽館看紅衛兵抄家的物品,金銀首飾,琳琅滿目。
記得那天我暈車嘔吐,回家時央求姐姐不坐公共汽車。我們就那樣一站一站地走,走了足有五六個小時,兩條小腿都走斷了。到家後天色已經漆黑,筋疲力盡,然而又聽到了壞消息:陽台上養的心愛的小灰兔子都被勒令打死了。於是所有的委屈集中迸發,大哭一場,哭累得睡死過去。
現在想起,真如噩夢一般,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在一段時間裏突然都不見了,我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終於複課了,我所在的二班被拆散,前幾年大院發小們聚會時才得知,拆散的原因是班裏學生太不聽話。於是我開始了逃學,逃避我所承受不了的種種。
一天,媽媽告訴我不用再假裝去上學了,捆綁行李去湖北襄樊黃集的五七幹校。於是,坐上了火車,媽媽給我穿上新織好的深粉紅色毛衣,燃起了我心底一絲小小希望的火苗。那幾天幾夜在火車上的感覺是漫長的告別,直到落地後的一個星期裏,站在那裏大地恍惚還在行走移動。
到了幹校所有的孩子跟著大人們一起在農地幹活,插秧,割麥子,摘棉花,種紅薯。偶爾有幾個家長叔叔給我們講一些最淺顯的課,但我什麽都有聽沒有見。
就這樣,從幼年起,我就開始真正失學。失學讓我內心茫然,恐慌,不知所措,不懂為什麽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於是,我變得沉默寡言,藏在自己看不見的殼裏麵。
6.
我要感謝父親和兄姐留下了很多書籍,那是少年時代我唯一的精神療愈藥品。我之所以好讀閑書,是因為書籍數量實在有限,不夠讀的。父親後來親手給我做了一個特殊的書箱,打開站起來就是一個書架。無論走到哪裏,那隻沉重的書箱都跟隨著我,上中學,去農村,上大學,去工作,直到我出國。
從幹校回北京的那一年照顧我最多的其實是王金城叔叔,他看著我這個老朋友的孩子,日複一日像棵野草似地隨意生長,開始憂心。他叫我去他們家,給我講杜撰的古代蘇東坡的妹妹才女蘇小妹,教導我說長大要像她一樣;還讓他北大高材生的弟弟為我補小學的功課,然後做好吃的飯菜款待我。王叔叔的三個孩子筱蘇,紅進,小革都是我的好友,小革那時應該4、5歲。
不過,隻有小戴叔叔是唯一能看出我有心理糾結的,也許因為我倆氣質相近。之所以能夠跟他建立友誼,是因為他沒有用對待孩子的方式對待我,而是待我如朋友。
小戴叔叔是個漂亮的人,有很深的藝術造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藝術範兒。他不僅能寫漂亮的文章,還會畫漂亮的畫兒,工筆畫,甚至還拉一手漂亮的二胡。高中畢業後,他懷著對藝術的癡愛,奔走於中央音樂學院、電影學院美術係等藝術院校的考場,但是他的父親更希望並要求他讀北京大學。他覺得終生遺憾,懷才不遇。
我揶揄地說:“您已經很幸運了,就沒人會希望和在乎我如何如何。”
他抬起頭,定睛看著我,沒說話。
我又說:“現在父母能管好他們自己就很不易了。”
他還是緘默。
我過生日那天,他送給我一張卡片,是親筆畫的一幅畫,精美無比。猜他的意思是,並不是沒人在乎我。
過了些日子,他介紹我認識了一位美麗倩巧的女子,個子不高,大眼睛,頭發茂密烏黑,臉上有著溫馨的笑容。
那是小戴叔叔的妻子,姓祖,我就稱呼她小祖阿姨。
7.
小戴叔叔夫婦看得出我沒有任何朋友,所以邀請我去小祖阿姨的父母家做客,並介紹了她的四個妹妹,還有一個隻有幾歲的弟弟小偉,我想那是“尾”的諧音。
那一天,是我有生第一次接觸到大院之外的孩子們的生活。 小祖阿姨的父母家住北京南城虎坊橋。那是鄰著馬路的一間屋子,被隔成前後兩處,前廳小到僅有幾平米,後廳較大,是臥室也是餐廳。我很吃驚那麽多的人住在那麽小的一間屋子裏,更吃驚那屋子處處潔淨無比,到處都被擦拭得光亮,一絲灰塵都沒有。
小祖阿姨的妹妹們都挺漂亮,而且活潑健康,嘰嘰喳喳,笑語歡聲。那種愉快的氣氛強烈地感染著我,我也坐在一旁悄悄地跟著傻笑。
她們都叫小祖阿姨大姐,大姐在家裏的威望比父母還高。更別說那個才華橫溢的大姐夫小戴叔叔了,全家人對待他極親切且恭敬,對我這個姐夫的小朋友,也就格外地關照了。
8.
大約兩年後,我終於獨自一人在北京北太平莊上了中學,深知不易,自然努力。
小戴叔叔一直跟我保持來往,他用很巧妙的方法影響我,他也知道用大道理教育我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孩子是沒用的。更多時候他是鼓勵我,毋庸置疑地相信我,人前人後故意地大聲說我讀書很行。
其實那一年我是十分吃力的,班裏同學都是學習尖子,是那百分之十考上高中的佼佼者。而我則什麽都不會,剛入學時門門功課零分,沒學過。
記得當年北京常常停電,我買了大把的紅蠟燭,徹夜讀書,看著那蠟燭一根又一根地燃盡。同學楊衛衛借給我從初一到高中的所有的數理化課本,我自學一遍,並一字不漏地全部背了下來。幸虧那時年輕,腦子尚未生鏽,內容盡管巨多卻也容易,期末考試時,我七門功課全部得了優等。
除了功課的壓力,我更大的問題是內心的極度孤寂。上中學的第一年,我隻有一個朋友,她叫張華,是個長得那麽好看的北京女孩兒,她讓我感到溫暖,後來我經常在夢裏想起她。
每個星期六晚上,同學們都回家吃晚飯,唯獨我沒有家。冬天,我常常穿起深藍色戴帽子的棉猴,戴上大口罩,步行到北太平莊22路公共汽車的總站,坐上車,咣當咣當地看著車窗外黑暗中的街道商鋪,騎自行車的人和忽明忽暗的街燈。待坐到前門終點站後,再乘同路公車返回。
9.
小戴叔叔不放心我,就讓祖阿姨的大妹去我居住的地方看望。大妹說周六去我們家吧,晚上就住家裏。
第一次我住在她家時很尷尬。就寢前我跟著她們姐妹出門走到幾百米外的公共廁所去上廁所,然後所有的孩子們都躺在一張很大的炕上。她們讓我睡在靠牆的最右邊,並給我留下較大的位置。很快大家都睡熟了,我聽著此起彼伏的深深呼吸聲,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清晨,大妹又帶著我出去上廁所,隻見那從裏到外排了很長的隊。估計大家是鄰居,冷風裏哆哆嗦嗦一邊等待一邊相互問候調笑。好不容易進入了廁所,那撲鼻而來的濃烈氨氣差點兒把我熏暈了過去。
接著我們進入一家擁擠的小鋪兒吃早餐,她們要炒肝兒豆汁兒,又酸又臭我吃不了,就要了一碗甜豆漿和一個油餅。我把焦脆的油餅放入滾燙的豆漿裏,在那髒兮兮的吵鬧嘈雜中竟覺得美味無比。
上午,家來了兩位男青年,一個姓滿,一個姓馬。他倆各自背了一把吉它。大妹給我介紹說他們是住在牛街的回民,並問我是否願意跟他們學習彈吉它?
我點頭,說願意。
10.
學吉它的那段日子帶給了我喜悅,每天都默默期盼著周末去小祖阿姨家,毫不介意清晨爬起來去排隊上那個臭氣熏天的廁所。
小時候我學過一段時間的彈撥樂,所以初學吉它毫無困難。隻覺得六根弦,音域更寬了,每一個和弦的表現力都很強,用手指隨便撫弄幾下,嘩嘩啦啦的聲音就讓心底的淤堵情緒流瀉了出來。
我學的第一首曲子是《紅河穀》:“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的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那是多麽簡單的民謠啊,可我覺得它美妙動人。現在想想當年的孩子真是好養活兒,一丁丁點兒,就得到了滿足。
我每天放學回到自己的小屋後就開始練習,癡迷到常常忘記了吃晚飯。我的左手的每一個手指尖都磨得生疼,後來長出了厚厚的繭子。
高中畢業前夕,我背著那把吉它坐火車去了天津,上海,杭州,在蒙蒙細雨的西湖邊,沉浸在自己虛虛實實的幻想裏。後來我又背著它去深山裏插隊,教會了我的夥伴兒同學楊衛衛,她竟然彈得比我要好聽得多。
11.
工作後我不再需要被照顧,但和小戴夫婦仍保持聯係。那時的我們變成了大人對大人的朋友。
他常常幫我的忙,買書寄書之類的,我卻從未有機會幫過他。不過彼此不計較這些。
小戴叔叔很安靜,也很傲氣,他跟那些虛偽狡詐、拍馬溜須的不是一路人,他不喜歡的人,從不說話,連頭都不點,很不會做人。但是他很真實,尤其是麵對自己更為真誠。他還總說,我就是他的翻版。
不過每次見麵離開時,他都猶豫地皺著眉頭,很笨拙地叮囑我:“你不能跟我一樣啊,你有時需要說說假話。”
我笑。
強盜也不願自己的兒子去做強盜。
12.
理智上我了解現在的小戴叔叔已經是耆英老者,但我跟他微信談天,絲毫沒有違和感,感覺不出對方是個老年人。盡管幾十年不見,我不想也沒有願望索要他現在的照片。他那麽不通人情世故,是怎麽走到了今天?願我心中保留住這個謎。
我們對話的句子簡短,有趣,話中有話,挑戰智力。可見他思維敏捷如昔。對文字的吝嗇,是一種能力。
他是我的長輩裏少數具有獨立思想的人,是永遠保持心地年輕的人,是我心中所尊敬的佼佼者。
院內發小還告訴我,戴耀先先生是大家公認的德國軍事方麵的專家,他撰著和翻譯的《論德國軍事》《失去的勝利》《古德裏安將軍》《總體戰》及《閃擊英雄》等著作,都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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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哩哩啦啦,都是記憶的碎片,從一件小事聯想到另一件小事,時而時序顛倒,時而遠離主題。如同一條流動的意識小溪,拐七拐八,無目的地行走,稍不控製,就變成了其它的故事。真是有點慚愧抱歉,望小戴老先生見諒。
2022年8月9號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