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錢的故事。我和他的故事。
他的名字叫“錢”。真的，他姓錢，名叫錢多多。沒錯，就那個著名小說，著名電視劇的女主的名字。他爸媽給他起名字的時候，應該還沒那本書，所以也不算是侵權吧。而且我認識他的時候，是1998年，也還沒有那部劇呢。
錢多多沒有英文名，他不喜歡人家叫他Duo Duo，他堅持大家叫他“錢”。他說這樣做也不隻是私心，也是為了工作。他是一個股票財經分析師。他近水樓台，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炒股上麵了。他說那是他的事業，是讓他感到自我價值和力度的事業。
1998年開始，他的“事業”飛黃騰達，股票賬戶裏的資金翻倍又翻倍。當他坐在舊金山金融區的餐廳裏，點一個JDSU漢堡時，臉上的得意無以言表。他看著我問：“這款JDSU不錯，可是AOL三明治也挺好，你想吃哪個？JNPR也好吃，是魚肉的。要不你來個JNPR吧？和JDSU是一對兒，光電雙雄！”
他不大的雙眼在鏡片後麵閃閃發光，讓我差點以為這是他表達感情的一種特殊方式。也許吧？
我最終要了AOL。American Online，you've got mail。這個三明治的名字讓我想起那個由Tom Hanks和Meg Ryan演的浪漫愛情片。我覺得很應景。
這是我和錢多多網戀半年以來第一次見麵。晚飯後，我們打算去看電影，我們在看Matrix還是Mummy之間猶豫不決，錢多多看著我，眼神無助，說：“除了選股票，在生活中我就是選擇障礙癌的晚期患者。”
我出主意去看Mummy，我頭腦簡單，看不懂燒腦的片子。錢多多看了半場就睡著了，完美地錯過了浪漫的橋段和美好的結局。我側過頭去看他，想趁機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外貌：帶著點嬰兒肥的圓臉上，五官似乎都畫得很隨意，有那麽一種卡通片的感覺。彎彎淡淡的眉毛，單眼皮的眼睛，還算挺直但鼻翼肉乎乎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一看就脾氣好，沒主意，心地柔軟，而且據說鼻翼有肉的人比較聚財。他的板寸發型已經長得太長了，估計很久沒有修剪，前麵的一撮耷拉到了額頭上。他黑色的圓框眼鏡架在鼻子上，半張著嘴，睡得挺香的，對銀幕上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渾然不知。
手裏捧著他剛才買的小號爆米花（因為他說自己要減肥，買小號的給我一人吃就好），我不由得回想起和他在網絡上的緣分。
我估計是華裔裏的異類，數學不好，所以我的投資就隻有一種手段：吃利息。但是我媽是投資高手，她喜歡玩股票，而且玩得數額不小，不僅僅是低買高賣賺差價，她說那太小兒科了。她還買空賣空，還玩期貨（option）。1997年開始，我媽就煉成了賠少賺多的長勝將軍的姿態。當然，她的本錢也不多就是啦。
1998年底，我在網上通過共同的朋友認識了錢多多，開始我們聊音樂，聊體育，聊遊戲，很是投機。有時候他和我說股票，我就隨口轉告給我媽，結果好幾次都讓我媽小賺一筆。她對於我這個“網友”有一種驚為天人的崇拜，連帶著我也對錢多多的才華有了一絲傾慕。一來二去，我們的關係熱絡起來。
現在回頭看看，我們倆都是那種在生活裏特別內向安靜，但在網絡上大膽妄為的人。到了1999年中，在我們又一輪無厘頭的玩笑中，他說自己愛的是3S: Sport, Stock and Sex。我立刻回了他，我的最愛是3M: Music，Money and Man。
很快，他發過來一條信息：你愛的我都有，咱們認識一下吧？我是說，好好認識一下？
我們於是開始網戀，半年來，在日漸濃情蜜意的聊天縫隙中，他沒少跟我聊股票，我依然及時轉告我媽。隨著他提供的股事動向和選股建議，我媽在股市裏屢建奇功。隨著她賬戶資金滾雪球一樣膨脹，她開始和錢多多通電話。聽他倆講什麽buy call, buy put, sell put, buy short, sell short.....我就腦袋大。但是我媽很快就眉開眼笑地對我說：“多多是個好孩子，你們應該考慮進一步發展。”
十二月，錢多多決定利用聖誕假期飛來我的城市，見麵。我們決定先不告訴我媽，先彼此熟悉了解再說。而我存的私心是害怕我媽會獨霸錢多多來舊金山的寶貴時間去討論股市。那麽，我們倆該怎樣利用這個寶貴的幾天時間呢？這場電影明擺著就是個浪費啊。
我和我媽說和朋友去太浩湖滑雪，實則是和錢多多窩在了市中心的酒店裏。他時差倒不過來，吃過晚飯就昏昏欲睡，早上五點就雙目圓睜，睡不著了。然後他就摸著黑自己在電腦上研究股票。等股市開盤之後，他更是全身心投入數字的搏擊，隨著曲線的起伏和漲跌的跳躍，七情六欲在他的娃娃臉上變換展現。
一般情況下，我出去買咖啡早餐，他叼著貝果敲擊鍵盤，我就拿本小說默默地啃。早餐後我去睡個回籠覺，醒了之後正好看到錢多多心滿意足地合上手提電腦，對我燦爛一笑：“收市啦！去吃午飯。寶貝Beth，你真是我的吉祥物。在你身邊的這幾天我手氣好得不得了啊。”
“錢，我怎麽覺得你這個樣子像是個賭徒呢？”我開他的玩笑。
錢多多推了一把眼鏡正色道：“Beth，你太不了解股票啦。這是投資也是博弈，不是賭博呀。”然後他丟給我一堆名詞：PE ratio，short position，strike price， market cap， assignment...... 我一聽就頭大。
看我茫然若失，他羞澀一笑：“我其實挺喜歡你這個樣子的。讓我特別有自豪感，覺得自己是個可以讓你依靠的男子漢了。你知道嗎？從小到大，隻有兩件事讓我有這樣的感覺。”
“哪兩件？”我問。
“炒股票和談戀愛。”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和你談戀愛。我隻談過這一次，也希望這輩子就這一次。Beth，我是認真的。”然後他有點肉嘟嘟的臉頰居然紅了，看起來很像那種很萌的小豬存錢罐。我有點想笑，但是更多的是感動。
“我走之前去看看你媽媽吧？”他試探地問道。
“這麽......快？”我是真心覺得太快了。
“不要勉強。要不這次算了。對了，這裏是我推薦的幾支股票，你讓你媽媽留意跟進。Amazon跌一點點就可以進場，一定留好了。CMGI要快進快出。AOL會大漲的。也許到下次我來，這份見麵禮就自己翻倍了呢。”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誌得意滿，很有感染力。我覺得他這個樣子自信而率真，和他略顯平淡的外貌有一種反差萌。
“Beth，有一件事請你千萬答應我。”錢多多握住我的手說。
“啊？”
“我想給你買一條項鏈，我知道不能現在送戒指。但是我希望送給你一樣禮物你可以天天戴在身上。我們去挑好嗎？”他一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了彎彎的兩條縫，真讓人不忍心拒絕啊。
我的脖子上掛著白金細鏈吊著的一粒小鑽石，和錢多多在機場擁抱告別，心裏有點五味雜陳。我挺喜歡錢多多的，為人憨厚善良，看起來也是個專一的人，又有才，能賺錢。我自己呢，不算聰明也不算漂亮，但是我和他的脾氣很合得來，我們在一起很舒服。就是，就是什麽呢？似乎太順利，太完美了一點吧？我居然覺得幸好我們是異地戀，這樣不會一下子熱昏了頭，發展太快。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我心底，阻止我和他一起跳上戀愛關係的快車。幸好錢多多很明理，很會體察我的節奏。我感到了他的尊重，給他加了一分。
一月份開始，我媽在錢多多的指導下勢如破竹地賺取真金白銀。然後在二月份大筆投入了Lucent和Cisco的股票，她認為高科技公司會像泰山一樣矗立不倒的。但是三月份之後，Dotcom的泡泡開始破裂。聯儲局的那個說話永遠雲山霧罩的老頭子說這不是氣泡bubble，是泡沫foam，意思是不會崩裂。可是股市板塊開始劇烈滑坡，哀鴻遍野。我媽恨死那個老頭子了，也開始生錢多多的氣。而錢多多，先是焦躁不安，然後是垂頭喪氣，接下來，人就半消失了。
我把鑽石項鏈摘了下來，怕我媽看見了，追問之下我不得不撒謊。對於錢多多的失敗，我潛意識裏有一點點沒有履行好吉祥物職責的愧疚感。可是我也委屈呀，我們之間難道隻有“戰鬥友情”嗎？我把項鏈收進抽屜裏，怕那鑽石無邪的光彩會把我烏雲密布的臉襯托得更加灰暗。
好吧，無疾而終，還是最好的一種死法呢。我試著安慰自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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