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的頭發果真是被我剪得太短了。他對著鏡子胡擼了幾下，嘿嘿笑了：“怎麽覺得我以前留過這種發型呢？”
Frances看到以後就捂著嘴樂，沒說啥，估計有點心疼了。我暗地裏吐了吐舌頭，心想這回好了，好幾個月都不要找我。或許，永遠不敢找我剪頭發了吧？
最近Dan在家養傷，他生出來許多新的愛好，喜歡上了烙畫，木雕和聽老歌。居然還找出來不少中文歌曲在聽。他說自己在研究東亞文化，音樂藝術是重要的一個側麵。社會形態和民主進程的變化都在藝術上有跡可循。例如他係統研究了文革期間北京的地下藝術沙龍，對於張郎郎的“太陽縱隊”之類的有極大興趣。他和我說的，很多我都一點不知道。
“難道中國現在的年輕人對這些都不清楚？都沒感覺嗎？”Dan很是吃驚地問。
“估計知道的不多。那個時期的事情很複雜，媒體報道的也有限。畢竟過去那麽久了。”
“沒多久啊？就算已經不是媒體熱點，總是有不少文學藝術作品講那時候的事情吧？那是中國近代史上多麽重要的一段啊，對其後的社會和幾代人應該都有深遠的影響。”
我聽了就呆住了。我覺得那些東西對於ABC來講，很陌生；對於和我一樣曾經在中國生活過一段時間的年輕人來講，也很陌生。對於一直生活在中國的孩子，也很陌生。那麽，這段曆史去了哪裏了呢？
Dan出院不久，阿P的骨灰盒被送了回來。我們三人看到都心酸不已。家裏散落的阿P的東西早已讓Dan小心地收起來了。如今阿P回家，他就說要給他做一個盒子，把阿P生前喜愛的東西都收在一起。看著他的傷還沒好，我就去網上買了一個木本色的大盒子，Dan說他來裝飾一下。
獸醫院寫了卡片來安慰失去寵物的家庭。小護士代表阿P的醫生，專門打電話給我們，表達哀痛。她安慰地說：“與其讓阿P痛苦，不如就讓他睡過去吧。他現在應該在彩虹橋的另一端開心呢。也許，已經投胎轉世了也未可知。我覺得你們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每天上午Dan都會在桌前忙上一陣子，用烙鐵在盒子上細心烙出來阿P的肖像和他的名字。阿P有很多名字，我們除了叫他阿P，也會在生氣的時候叫他“臭屁蛋”，在寵溺的時候叫他“P寶寶”，我喜歡日本動畫片一休的故事，有時候我會叫阿P“PQ桑”。這些名字都被Dan烙在了盒子上，我撫摸著燒焦處的起伏筆畫，每每悲從中來。我們把阿P的骨灰和這個大盒子放在窗邊的小木桌上，那裏是阿P最喜歡待的地方，可以曬太陽、看小鳥。我真的希望阿P投胎轉世，能尋著緣分再次來到我們身邊。
中秋節的時候我說要回家吃飯，臨走前Dan說送給我一個小禮物。我打開一個小盒子，發現裏麵是一對木雕後上色的娃娃。看起來是兔子一樣，很是喜慶。
“我上網學的，叫兔--兒--爺。是老北京人過中秋節的習俗之一。”
我拿在手裏把玩，甚是喜愛。翻過來一看，底下有我們倆的名字：每個兔爺上都寫著Dan&Sam。
“咱們一人一個？”我問。
“是啊，一人一個。但是它們永不分開。”
中秋節我回到家裏，爸爸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給我。我媽左看右看的，憐惜地說：“姍姍啊，最近照顧病人，都累瘦了。”
“沒有啦，我好著呢。”
“Dan的傷養好了嗎？”我爸問。
“好的差不多了。現在就是不能劇烈運動，不能吹黑管，其他的都沒問題。”
“那你...... 還天天過去照顧他嗎？”我媽媽小心地問。我知道她就怕我搬過去和Dan同居。其實我早搬回出租屋了。我不是保守腦筋，我和Frances也相處良好。可是我不喜歡過早和Dan天天都膩在一起。我需要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可以自己做一些事，想一些事，也可以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
“蕾蕾真的訂婚啦？和那個黑孩子啊？”我媽問。
“什麽呀，是有四次之一非裔血統。訂婚了呀。Rob自己做的戒指呢，特別浪漫。”我那天在電話裏都聽到了蕾蕾的甜蜜。
“其實蕾蕾也還小啊。這麽著急。”我爸爸插了一句。
“你們真的有意思，一會兒急的要命，一會兒又嫌太早。”我拿他們真沒辦法。
“嗨，你別瞎打岔。”我媽對我爸說。然後她笑眯眯地對我說：“帶Dan回來吃個飯？疫情有好轉，可以讓我們見見了吧？”
“對對對，見見。也謝謝他救了姍姍。”我爸爸說。
“那...... 好吧。”我板著臉說，其實心裏悄悄地樂開了花。
疫情有所緩和，我的工作開始忙了起來。舊金山進一步開放室內餐飲，餐館酒店的生意都有一點點回溫。Dan已經基本複原，他工作不算忙，平時花了很多時間讀書，尤其對於東亞的曆史和文化藝術發展特別有興趣。他經常和Jack打電話探討書裏的問題。令人驚訝的是，Dan說自己記憶恢複以後，似乎比以前的記憶力更好。有時候對於特別有興趣的書，幾乎可以達到過目不忘。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我們開始回到工作室。Dan在我無法分身的時候，幫著我畫卡片。他說自己以前不怎麽畫水彩，但是我看他的水彩畫，卻很有基礎的樣子，而且自成一體。那種融合國畫潑墨的筆觸，大氣瀟灑，又意境深遠，很受大家歡迎。
我自己很久沒有畫油畫了。那幅黑管的畫開了個頭，就泄氣地站在那裏。Dan給他父親做的紙塑雕像已經完成。但是他不敢帶回家，怕Frances看了傷心。托蕾蕾去查的那個留言地址一直沒有音信，估計是挖不出來了。不過蕾蕾說她又拜托了高手，一有消息就馬上告訴我。
“嗨，我爸媽說要我把你‘拿’回家看看啊。”我對埋頭畫畫的Dan說。
“這次是真的啊？”他抿著嘴，似乎有點委屈的樣子很搞笑。
“當然啦，我媽一聽說蕾蕾訂婚了，就著急了。”
“Peer pressure!”我倆異口同聲地說。然後相視而笑。最近這種現象總是發生，我們都經常被彼此“嚇”到了。
Dan丟下畫筆，坐在辦公椅上滑過來，兩肘支在膝蓋上，抬頭看著我說：“嗨，my soul mate，我的頭發是不是太短了？你媽媽會不會質疑我的品味呢？”
“你就對自己這麽沒信心？”
“嗯，在某些事情上，不太自信。但是我對你有信心。”他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知道，就算你父母反對，你也會義無反顧地和我在一起的。可是我希望給你更加全麵的幸福感受。所以我吵了很久了，要去拜訪你爸媽，可惜被耽擱到今天。”
人們都說，眼睛是靈魂的窗口。我看向他的那雙深邃的“窗口”，裏麵似乎有一團類似黑洞的東西，將我體內的一種能量深深吸引，迫切地想要和他的能量合二為一。這是不是那種“攝人心魄”的感覺？我們兩團能量的交合，產生的不僅僅是肉體相交的快感和戰栗，而是五髒六腑都被激蕩著的升騰感。
而我很篤定的是，他在我眼裏也找到了相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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