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背書
我拎著阿P的籠子進了家門。媽媽看起來喜出望外，馬上把阿P放出來，一把抱在了懷裏。我本想趁著他們親熱，趕緊溜到樓上去，可是我爸不知從那裏冒出來，叫住了我。
“姍姍，過來坐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爸，我好累，想去洗澡睡覺。”
“這才幾點你就睡覺，晚飯還沒吃呢。吃過再睡好吧？”我媽抬頭看向我說。然後她大驚失色：“姍姍，你怎麽眼睛都腫了？哭過啦？Dan欺負你呀？”她丟下阿P就快步走過來。
“沒有，我就是......花粉過敏。”唉，這個謊話不是很高明。
“過來坐。”我爸發號施令了。
我走過去在客廳坐下，阿P跳上了我的膝頭。
“我們看到電視新聞了。也在社交網站上看到了很多條帖子。”我爸倒是開門見山。我做好了替Dan還擊的準備。哪怕他不在場，我今天也要盡力維護他，我受不了想象自己在背後再次傷害他的名譽。
“真是亂的嘞......”哈，我媽吹響了衝鋒號。
“我看這孩子是條漢子，我喜歡！”我爸隻一句話，就把我震住了。我不再低眉順眼地掩蓋自己的腫眼泡，瞪著我爸，半張著嘴，呆住了。
“我就受不了那些白左，一天到晚給年輕人洗腦。現在的政治正確要害了美國！網上這些cancel culture和文革貼大字報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孩子出賣老子的。太過分了！什麽Black Lives Matter, Dan說的沒錯，哪個生命不matter？”
其實我一直不是那麽同意我爸的政治觀點的。對我來說，他太靠右了一點點。但是我們都不是極端的人。今天聽到他這麽說，我卻很是感激。我想對於普通人來講，政治立場就是個人利益吧。我們能看到多大的picture呢？我們看到的就算很大，可都是真的嗎？我現在看到的是，Dan在扶助弱者，在維護正義，在譴責暴力，那麽他就是我的英雄。而我那向來與我不在同一條陣線上的老爸，今天居然為Dan的行為背書。我都快喜極而泣了。
“哎呀，你怎麽還支持他呀？多危險？太魯莽！”我媽媽叫道。
“你知道啥？男人沒有血氣叫什麽男人？要是我，也會這樣做的呀。”我爸看來要和我媽硬杠了。
“媽，都是突發事件，來不及考慮那麽多。”
“不考慮就產生的行為就是本性。那個Dan是不是平時脾氣也......”我媽以一敵二，勇氣可嘉。
“你不懂就不要瞎說。”我爸說：“姍姍的眼光不會那麽差。”
“你不是說他爸爸是叛逃嗎？這個可是政治汙點啊。”我媽終於拐到這上麵去了。
“對了，他到底是不是趙憶江的兒子？他們看起來真是太像了。”我爸問。
我爸這一問，我就覺得鼻子發酸。我暗自認為現在真的不是昭告天下的時候，於是說：“我不知道。但是爸，你覺得趙憶江會真的叛逃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按說他不會，可是外麵的情況應該是很複雜的。誰說得準呢。”我爸歎了口氣。在他的神色中，我沒有看到鄙夷，卻看到了黯然和惋惜。這個也很出乎我的意料。
“那要是真的是叛逃，會怎麽樣？”我問。
“我怎麽知道？”我爸眉毛一揚，接著說：“應該會被追殺吧？他們這些人身上都是有很多機密的。你看看金無忌和俞強聲的下場。“
“誰是金什麽？還有俞強聲？”我聽得一頭霧水。
“金無忌是雙麵間諜呀。俞是叛逃，不知道是被幹掉了還是藏起來了。幹這行的，都是提著腦袋的。”我爸搖了搖頭。
“哎喲，嚇死寧啦......”我媽媽嚇得上海話都出來了。
“趙憶江是間諜？”
“好像也不是。他當年開始是追查貪汙，追蹤境外洗錢，國家財產外流什麽的。估計是得罪人了，然後就消失了。他這樣的人，消失就是叛逃。”
原來是這樣？“那他和間諜叛變還是有本質的不同啊！”我覺得這是個好消息。
“下場都一樣。哎，你繞了這麽大一圈，Dan和他到底有沒有關係？”我爸不依不饒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知道。Dan姓舒。不姓趙。”
“那他爸爸是幹什麽的？也在舊金山嗎？”我平時糊裏糊塗的媽媽問了個關鍵問題。
“他爸媽......早就分居了。目前就是他媽媽和他住在這裏。”
“這樣啊......哎，其實我倒是無所謂。都是老黃曆了。就是你爺爺，要是聽到你和趙憶江的兒子搞在一起，一定氣死了。”我爸的話不是那麽好聽，什麽叫“搞在一起”？
“就是就是，而且也有危險吧？國家要找趙憶江算帳，他的仇家也許還要找他兒子算帳呢。姍姍，要不咱們離他遠一點吧？”我媽媽今天真的邏輯清晰得很。她的話讓我恍然大悟，為啥Frances那麽不願意Dan在社交媒體上被曝光了。
看我沒反應，我媽輕聲問：“姍姍啊，你們......到底發展到什麽程度啦？我是說，是正式的男女朋友關係了？他媽媽的態度如何啊？”
“我們是正式的男女朋友，他媽媽對我很好。媽，我真的累了，不吃晚飯了。”
這時我才發現阿P一直在我懷裏微微發抖，現在開始不安地扭動。我說：“阿P，你也餓了吧？要不要也先上個廁所？來，我去給你搞哈。”
我抱著阿P就上了樓，立刻給他安排用品，然後一頭倒在床上，連哭都沒了力氣。
3 雲端
聽了爸爸的一番話，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落。我想，Frances應該會堅定地相信趙憶江的清白。Dan那邊其實也不難說服他。可是爸爸的話讓我明白了Frances和Dan母子二人這麽多年的處境。他們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二十多年了，估計什麽秘密也沒有了吧？應該不會被國家趕盡殺絕吧？我這個毫無政治敏感度，毫無鬥爭知識的人，隻能往好的地方去想。但是，如果像我爸隨口一說的，趙憶江當年因為執行任務而和一些人結下仇恨，尤其是那種殺父弑子之仇，那麽他們會不會一直找機會報複在趙憶江和他的家人身上？
想到這裏，我的血液凝固了。難道二十幾年前趙憶帆和畢遠空的謀殺案也是這個原因？天呐，太可怕了。凶手還逍遙法外呢！要是他或者他們得知了趙憶江妻兒的下落，會不會要大開殺戒？難怪Frances對於Dan的曝光那麽敏感，那麽焦慮呢。他們隱姓埋名這麽多年，生活漸入佳境，發現了趙憶帆和畢遠空的車禍是一場冷血謀殺的時候，該是多麽驚愕和痛心啊。我覺得依著Dan的性子，他要是麵對凶手，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而趙憶江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對毫不了解的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也許是因為Dan的原因？我總是覺得趙憶江應該就是一個電影裏的大俠一樣的人，豪情萬丈，為了正義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而且看到Dan和阿P的互動，我又聯想到趙憶江應該也是一個溫情的父親。我把那幅藏在壁櫥裏的油畫又拿了出來，看著我心目中趙憶江和稚嫩的Dan在一起笑意盈盈，我心裏一陣酸楚。不過，今天因為我爸爸的一席話引發的我的思考和分析，我覺得我最終還是和Dan站在了一起。我和他一樣，相信趙憶江，崇敬趙憶江。我要告訴他，他心目中形象高大的父親，在我心中一樣偉岸。
想到這兒，我給Dan發了一條短信：你好嗎？我想和你談談。
兩個小時以後，他才回複了一句：好。明天我們去出差。等我回來好嗎？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著對話框裏小泡泡不停地閃現又隱沒，好像他在寫長篇大論然後又刪除了一樣。最終他發過來一句：晚安，愛你！
哎，看來要憋著一肚子話睡覺了。我無奈地上床，手指摸著Dan送給我的小哨子項鏈吊墜，想著他曾經說過：“無論你在哪裏，隻要吹響這個哨子，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這個哨子本來就吹不響的啊。我歎了口氣，阿P也跳了上來，用他飽含深情的大眼睛看著我。我和他頂頂頭，蹭蹭臉，最終，我們相擁而眠。
最近工作倒是真的挺順利的。這家公司的老板剛剛接了一個新的項目，因為我會說中文，她欽點我做助手。客戶希望裝修的度假屋在灣區以南兩個多小時車程的海邊小鎮Carmel。我作為助手，跑得最多。兩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換做以前，這就是我和男友或者閨蜜煲電話粥的好時機。可是我忽然發現，現在沒人可以和我聊天打發時間了。Dan不是一個愛煲電話粥的男友，他總是忙得要命。我對這一點倒沒什麽要抱怨的。估計在他的年齡，那些小男生的卿卿我我已經不適用了吧？閨蜜蕾蕾又忙著新工作和義工。她上次說已經又辭職了，現在回到學校跟著教授做研究，周末和Robert一起做義工，感覺充實了不少，焦慮感也有所降低。我琢磨著，有空我也和Dan去做做義工吧。上次他提到的把一層酒店房間用於一線醫護人員休息的計劃，好像正在順利實施。網上也有不少熱心民眾募捐這些房間。我做了一下調查，覺得和他一起去唐人街給那些沒人照顧的老人家發送食物和生活必須品也是不錯的選擇。好吧，下次記得和他說。想象著我們肩並肩工作，我就開心起來了。
周五晚上，Dan在zoom上和我見麵。他剛剛洗好澡，頭發還濕漉漉的。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的淤青已經是發綠的顏色了。
“嗨，Sam。我剛到家。你......好嗎？”看來他已經從上次的驚愕中恢複了一些。
“還好。來，阿P，和你哥哥打招呼。”我把阿P抱了起來。阿P在屏幕上嗅了嗅，一巴掌揮了過去，逗得我們都大笑起來。
“後天你生日，怎麽打算的？”我問。
“真的啊，快忘了。不過這次把華盛頓的東西處理幹淨了，真的感到輕鬆很多。加州開放了酒店生意，我們的業績也有很大提高。可以安心休息一天。”
“真的？那太好了。要不，咱們出去走走？”
“好。不過，晚餐要回家。我媽媽會給我煮長壽麵的。你也來吧。”
“好啊。”
我忽然恨起來zoom。在雲端談戀愛真的是隔靴搔癢。看得見摸不著，還提醒了那個不可逾越的距離，從而讓人變得陌生而客氣了。
“你剛回來，累了吧？要不要早點兒睡？”我客氣地問。
“要啊。”
唉，我在心裏歎了口沒理由的氣。
“但是，我想換個地方睡。”Dan的話嚇了我一跳。
“你說什麽？”
“我去工作室睡。你，來不來呢？”
我對於自己馬上咧開嘴吧的樣子有點鄙視。我抱起來阿P，對他說：“你留守。要是有人問，你給我打個圓場哈。”
我聽到Dan在那邊笑了起來，然後屏幕就黑了。我抓起外套，拿好那幅畫，悄悄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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