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隔閡
周日我發短信告訴Dan,我隨時可以去幫忙。他則回我:“我自己可以。謝謝!”
好吧,我收拾自己的小窩,準備麵試的資料。
這次我找了一家專攻豪宅設計的小公司,就是人們常說的boutique firm,連老板不過七個人。我看了他們的網站,真的都是豪宅啊,設計風格多變,說明設計師比較有能力解讀不同客戶的需求和品味,再進行創造和升華,而不是千篇一律地死守著自己的“風格”。
老板Barbara是個六十多歲的女士。灰白的短發,笑容可鞠。她對我的作品集很感興趣,問了幾個問題,然後話鋒一轉,說:“你看看這張桌子。能不能給我畫出來剖麵圖,兩個剖麵來表明結構細節。”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考”我,腦子一下子懵了。這張桌子看起來蠻高級的。應該是實木?可是如果是實木的話就沒啥好畫的了。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於是說:“我要鑽到桌子底下去看看。”
她聽了哈哈大笑。說:“好啊,去吧。”
於是我就鑽了下去。一看,我的猜測是對的。這張看起來豪華的桌子隻有邊緣是實木的。而且在桌子底下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支撐結構。我爬出來,很快畫好了草圖,交了卷子。
Barbara看了頻頻點頭。她最後說:“你是第一個鑽到我桌子底下的應聘者。雖然有作弊的嫌疑,但是你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是我喜歡的。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設計團隊。”
我拿到了這份職位,有點喜出望外。說好周三上班,我有一天半的時間可以去幫著Dan收拾工作室。可是我不確定他的態度。他的“自閉”狀態我不是不能理解,那麽多的心血之作付諸東流,定然十分痛心。那一件件作品,不僅僅是腦力和體力的結晶,也是逝去的分分秒秒的生命。裏麵包含著過往的一段段光陰特有的感情和靈感,不是可以輕鬆複製的。
另外,我暗自懷疑他需要自己的空間,和他不小心說出來憶帆是他姑姑的事情也有關係。如果這後麵有個崎嶇的故事,那麽他們一定是早就養成了保密的習慣了。他那天就是太放鬆了。他現在這個樣子,多少也是在潛意識裏懲罰自己。
想到他和我在一起可以如此“放鬆”,也是讓我心疼的地方。我決定再去看看他。
我開車過去,發現他並不在,於是自己開門進入工作室。裏麵還是有燒焦的味道和潮濕的感覺,但是地麵上的水幹了,很多東西被移到了一邊。垃圾被清理過了,堆了一個小山。在一個櫃子上麵,我發現了自己的那幅畫,還有被毀掉的那個紙塑雕像。看著雕像剩下的一邊臉,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Dan的父親,趙憶江。
Dan的黑管也在櫃子頂上。我把它拿出來,細細撫摸每一個精美的細節,不知覺間淚流滿麵。
我想給他打個電話,我想給他發個短信,但是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那種一下子產生的陌生和疏離感讓我恐懼。我不懷疑自己對Dan的愛,可是為何一夜之間我們變得“客氣”了?我都可以想象,如果我發短信給他說“我找到工作了。”他就會回:“祝賀你。”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親密無間的隨意。我想要的是時時渴望彼此的溫度。我們是不是發展得太快太順利了才會出現這種“急刹車”?還是那個“秘密”出其不意地跳了出來,威脅了Dan,敲打了他,警告他不可以放鬆。
可是我做不到遙望著他在相隔空間的那一端,而我什麽都不做。我怕他忘了自己,也忘了我。我怕時間久了,感情就真的涼涼了。於是,我決定給他也做一張卡片。
環顧工作室,還是有不少紙張沒有受損。可是我看上的卻是垃圾堆裏被煙熏黑熏黃的紙。我找到幾張,小心裁剪,讓熏染的部分成為一片片花瓣的邊緣,再組合粘貼成一朵立體的花朵。我選擇了大紅色的卡片,把花朵壓平貼好。打開的時候,這朵浴火重生的花就會緩緩盛開。
然後我開始冥思苦想,希望能在卡片上寫一句話。說什麽呢?說我為他感到難過?說我會一直陪伴著他?說我相信他還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說那個“秘密”根本不是我們之間的隔閡?我也可以一輩子不知道?
我呆坐很久,恨自己不是個詩人。我也想,要是有這種網絡服務就好了:你告訴他們自己的情況,他們給你寫一首詩。我相信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很多情況下有和我相似的猶豫不決和笨嘴拙舌。
最終,我寫上了最為普通的一句:我想你。
我真的很想他。我摸著脖子上他送給我的那個哨子吊墜,眼淚快要出來了。忽然電話響了,我一看是Frances。
“Sam,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一聲。Dan昨天夜裏胃出血,現在醫院裏。做了胃鏡和止血治療。”
“我馬上過去。”
我把卡片放進背包,跳上車,向醫院疾馳而去。
5 蝴蝶
我在走廊裏看到正在和護士說話的Frances。她們講完之後,Frances招呼我過去。
“Dan情況怎麽樣了?”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還好。來得及時,處理的也順利。出血點控製住了。他現在睡著了。真的嚇死我。”Frances充滿血絲的眼睛又湧上了淚水。
我上去擁抱了她。Frances從口袋裏掏出來皺巴巴的麵巾紙擦了一下眼睛,說:“真的是好多事情都湊在一起。Dan本來就胃不好。這幾天幾乎沒好好吃東西,沒好好睡覺。也怪我,太忙了,忽視了他的情緒...... ”
“你也辛苦了。要不你回家休息一下?我今天和明天都有空,我來陪他吧?”
“也好。我要回去拿些東西,他估計會住院一兩天吧。謝謝你Sam。我帶你去病房。”
走在醫院的走廊裏,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上天保佑,我的家人還從來沒住過院呢。但是我又好像來過一樣。這種感覺告訴我,最近我的神經也是緊繃著的。我在心裏歎了口氣,人生活裏真的是時時刻刻喜憂參半。我被Sophia踢出了公司,卻收獲了愛情;我和Dan這麽快樂,就發生了火災;我剛找到工作,而他卻病倒了。而且這起起伏伏的頻率也太高了吧?真的像我媽說的,本命年就是“折騰”?看來我要把媽媽給我的紅色內衣拿出來穿了。
病房條件真好:麵積上看差不多是酒店標準房的大小,自帶一個浴室。大大的有風景的窗戶下麵是一張舒適的大沙發。牆壁不是那種醫院薄荷綠,而是淡雅的灰色和淺紫色。訪客的椅子設計別致,花色令人愉快。牆上還掛著一些頗有品味的裝飾畫。
Dan臉色蒼白地睡著,吊針、血氧檢測、血壓計綁帶、導管........像蜘蛛網一樣把他控在病床上。看著他,這房間裏裝飾設計上的一切令人愉快的努力都變得灰暗無比。
看到Frances充滿憐惜的眼神,我深吸了一口氣,怕自己會哭出來。我隨著Frances走到門外,對她說:“你回去睡一會兒吧?”
Frances無力地笑了笑說:“好。不過我得先安排一下公司的事情。看來Dan短期之內不能出差了。我需要安排手下的人接手,也得找人盯著工作室的重建,和保險公司的人打交道。唉,事情真的都擠在一起。舊金山的酒店馬上也要開業了。”
“我盡量抽時間,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告訴我。不過我周三開始上班了。爭取下班就過來。”
“找到新工作了?真好。謝謝你,我先走了。”Frances笑了笑,托著疲憊的腳步走了。
我重新回到病房,發現Dan正微笑地看著我。他的眉眼在蒼白的臉色和青色的胡茬的襯托下顯得更黑。我走過去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開始掉眼淚。
“對不起,Sam。讓你擔心了。”
“你還胃疼嗎?還有哪裏不舒服?”我急切地問道。
“不怎麽疼了。沒事了。放心。”
“你怎麽就不讓我幫忙呢?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沒想到我說不了三句就開始抱怨了。
“我......腦子很亂。對不起。”
聽著他第二次道歉,我決定要趁此機會好好“教育”他一下。“我不需要你說對不起。我需要你記得,我們彼此相愛,彼此親近,那麽你的麻煩就是我的麻煩。你藏不住也躲不了的。不如讓我從一開始就和你一起麵對。坦誠是感情的基礎,不僅僅說的是忠誠,也是要把自己的軟弱之處給對方看到啊。我幫你就是幫我們,不是嗎?”
“有道理。小姑娘長大了。”他居然現在還覺得比我“強大”,真的氣死我。
“咱們以後有事情彼此不瞞著,好吧?我們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死了。我知道Dan的“秘密”非同一般,而現在絕對不是“逼”他講出秘密的時候。我的心開始疼痛,我暗自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看到Dan的笑容僵住了。我趕緊說:“我坦白,你不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
我看到他的眉毛一揚,眼睛充滿了愉快的問號,心裏踏實了一點。哎,繼續把自己給賣了吧,我也是活該,於是我說:“我大學有個男朋友。畢業了就無疾而終。但是我後腰的紋身是為了失戀。你還想知道啥?我都交代。”
“紋身疼嗎?”他的關注點讓我差點笑出來。
“取決於身體部位。後腰還好。”
“那什麽地方最疼?”我很開心我終於把話題成功地引向無關緊要的地方了。
“你自己想想啊?要不你自己去Google吧。”我以前看過一張圖,有些不好意思講出口。
“幹嘛失戀要紋身?你是怎麽想的?以一種疼痛掩蓋另一種疼痛?管用嗎?”他的口氣一本正經的,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在考慮也紋一個啥了。
“當時也沒細想。不過我後腰有一個胎記,早就有紋個東西蓋住它的想法了。也是小孩子不成熟吧。”我說。
“真的?胎記不是很酷嗎?你以為你現在不是小孩子啦?”他現在看起來真的挺開心的。
“我不覺得酷。我那時候覺得紋身比較酷。很多學藝術的同學都有。”
“我想再看看,行嗎?”
“現在?這裏?”我瞪大了眼睛。
“很快,看看唄。算是心理治療。”我沒想到他的情緒恢複得這麽快,已經可以撒嬌了。
我緊張地看了一下門口,轉過身,把衣服撩起來。我感到Dan的手指輕輕地撫摸我的後腰上的那一隻蝴蝶,然後輕聲說:“以後決不允許你再這樣傷害自己。”
我轉過身看著他,說:“你也不可以。”
Dan笑了:“Tattoo店的老板要氣死了。”
我也哈哈地樂了起來。“對了,我有個禮物給你。”我說著從背包裏掏出來那個卡片。
當Dan看著我在他麵前慢慢地打開卡片,那朵橘粉色帶著煙熏痕跡的花朵一下子綻放開來,他的眼神充滿了驚奇和感動。“喔,你做的?浴火而生的花朵,好喜歡,謝謝!”
他伸手撫上了我的臉頰,看著我的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他說:“不如咱們倆開個夫妻店,專門做3D卡片吧?”
我也笑了,含淚點頭說:“我是老板,你打工。”
~~~~~~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