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上,某人悠然說到,
“本人是有照駕駛,合情合法。姓肖的那小子,以為老子不懂他心裏那點兒小九九?還幻想著要彎道超車?”
我和他同時安靜著。我深吸一口氣,重新開了口。
“一鳴,是我錯了。我把工作和私人的事弄混了。包括最近許小妹的事,還有肖然。我有時候自己都分不清我是想給他們做心理分析,還是把他們倆當成了私人的朋友。以後我會注意分寸的,尤其是對肖然。”
有人溫柔地笑笑,
“不用道歉。沒什麽好緊張的,真的。我知道,你還是介意我在信封上寫的那兩個字。我當時,”他頓了一下,“就是一時衝動。”
“我明白。”
“這幾年,我確實不太開心。陸爺心裏麵的人太多了。”此人的語氣似有幽怨。
“什麽?”我聽不懂。
“咱媽和陸致成我就不說了。你的那些個倒黴催的病人。就那個和老公鬧離婚的,你說說看,一天到晚找你幾次?還有那個失了戀要自殺的,還有那個躁鬱症,一陣一陣升天入地的,”楊一鳴一連串點了幾個我的隨訪患者,“我自己也很忙。你說說,我們倆一周能在一起吃幾次飯?搞到後來,我都不知道我和楊帆在你心裏麵排第幾?是不是排在了所有這些人的後麵?難道我楊一鳴混到了今天,別的本事沒有,連我好不容易追到手的老婆,都要彼此之間漸行漸遠?”
好不容易?彼此漸行漸遠?我估計這人跟許小妹一樣,也得了失憶症。
此人倒是很能領會我那一刻的沉默,接下來一句是,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那兄弟跟陸爺的距離很不遠”,這個滿嘴跑火車的死人可能看我試圖掛電話了,緊接著又說,“但是,你聽我說。”
我停下動作,看著他。
他盯著我的眼睛,強調的語氣。
“致遠,我不想我們上床是夫妻,下床當室友了。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你聽到沒有?所以我準備了那封信,內容你也看到了。是的,我是想要跟那樣的生活說拜拜,我想重新回到咱們倆上大學的時候。心裏麵隻有彼此。”
心裏隻有彼此?這人還當自己是無憂無慮的中二少年呢。其實這麽些年來,此人可不止抱怨了這一回,我多多少少知道他的心思,就是嫌我們沒有大學時代那麽黏糊了唄。
“楊一鳴,我倆眨眼就要邁進四十大關了,你不覺得你老人家這個腦瓜子,有那麽一丁點兒幼稚麽?”我好心勸他,“要是讓外人知道,原來楊老板滄桑大叔的外表下,裏麵還住著一個如此青春活潑的少年,多少有點兒搞笑吧?
“我管其他人怎麽想呢。人隻活一次,我就是要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楊一鳴咬牙笑道,“我寫的時候就想,不給陸爺打針強心劑,光靠著我兄弟那點兒橫衝直撞的猛勁,已經不管用了。”
他見我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搖頭自歎,
“沒成想到了最後,本人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後還得親自求陸爺賞臉,打開本人費盡心血精心炮製的情書,讓它得見天顏啊。不過,我看陸爺現如今也算是有所觸動,它也算完成自己的光榮使命了。”
“神經。”
某人聽到我對他的總結陳詞,咧嘴笑了起來。
我突然有一種衝動告訴他,
“你剛才說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對的。我自己也有體會,想象中的幸福是虛幻的,幸福隻能靠自己在做事的過程中體驗。做喜歡做的事,和喜歡的人說話,就象現在,就是體驗幸福。”
楊一鳴凝視著我的眼睛,默然無語。
“陸爺,我也想看你的門診,跟你隨訪,可以嗎?”他輕聲說道。
我白了他一眼,“說你神經,你還真得上精神病了?”
“我是認真的。你那個和老公鬧離婚的女病人,占用你的時間最多。我不也大手一揮,自作自受寫過那兩個字麽?你就也把我當病人收了吧,別把我當成我,就當成一個普通患者,行不?”
我笑,“楊大院長日理萬機的,安排得過來麽?你這精神狀態有那麽點深度難度,要強化治療,一周至少門診一次,視頻兩次,你排得過來麽?”
“這周就給陸爺安排上。門診先欠著回去補,視頻麽,學習一下我兄弟的作風,從今晚開始,晚晚不落,怎麽樣?”
死人不開車說不了話了。
“好啊,你自費是吧?不能走保險的。”
“沒問題,我回去跟我老婆打個商量,找她預支一筆零花錢。陸醫生一次治療要壞多少鈔票啊?”
這個麽,誰知道啊?我隨口說道,
“一次一萬怎麽樣?楊老板不打自招過,您還有不少婚外財產,怎麽還要跟你老婆預支零花錢啊。”
“一萬?”此人顧左右而言他,“原來陸爺這麽吸金啊。要其他病人都是這麽收費的,咱家換房子的重擔就陸爺來承擔了吧?”
“要按實際價格,一次幾百塊,分到我頭上幾十,您覺得公平麽?給楊老板做心理谘詢,當您的知心小姐姐,就值這麽點兒錢啊?”
“好吧,一萬就一萬,大不了我下去多開幾個刀,”
“哎,剛說你胖,還真喘上了啊?至於麽。”我打斷他。
“就是喜歡看陸爺心疼本人,這心裏頭啊才舒坦。”某人老臉皮厚地說,“所謂婚外財產麽,陸爺你連咱家婚內財產有多少都搞不清,就別著急那些有的沒的了。本人當時就是想表個決心而已。”此人最後給我來了這麽一句。
我早到了公寓門口,已經站在門口若有毛病地跟某些人說了老半天的話了。我告訴此人,今晚約了許小妹隨訪,不能再跟他接著廢話了。此人悻悻地說,下回他要排在許小妹的前麵。我快速把許亦真的情況簡略跟他說了一遍,包括陸陸、章洋、許航和她之間的關係。還有秦月的不幸遭遇。我說得極快。
楊一鳴有點張口結舌的呆樣。最後呆道,
“周末咱阿哥過生日,我內弟,許小妹和章小洋都要出現的,是不是?到時候你別怪我冷淡他們啊,搞得這麽複雜,我是沒腦子記。咱也不是福爾摩斯,讓他們仨坐一塊耗著去。”
我一笑,也就收了電話。
視頻裏的許亦真今晚沒戴帽子,短短的黑發略有卷曲,柔順地貼著頭皮,一雙美目顧盼神飛。哎,這人長得好看了,真是什麽樣子都好看。我朝她靜靜地姨媽笑。她被我笑得臉紅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她主動匯報說,
“陸姐姐,我上周五回去上班了。”
“哦,是嗎?感覺怎麽樣?”雖然我已經知道了,還是要裝作不知道。
“第一天感覺有點兒度日如年。”許小妹輕歎了一下,“我起了一個大早,在公司門口徘徊了很久,都沒法子踏進去。我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就象陸姐姐幫我出的主意,我還是換一個工作吧?這樣我就不用麵對我不敢麵對的一切了。”
許小妹咬住了唇。她抬眼看我,“陸姐姐,我跟你絮叨這些,不會浪費你的時間吧?”
“不會,說吧,我聽著呢。”
“總之,我怎麽也走不進公司的大門。忽然,我背後有人走過來,停在那裏。我一回頭,就看到他,”
鏡頭裏的人有一些失神,好象回到了那個時刻。
“是,是陸總。他瘦了很多,才幾天不見。”許小妹輕聲說,“陸姐姐,請別介意我跟你說這些話。我告訴你這些,是沒有把你當作陸總的姐姐看待的。我知道,你一直遵守了你的諾言,把我當成你的病人,沒有把我的話告訴他。我謝謝你。”
她的這句話讓我慚愧。我自嘲地笑了笑,
“別對我太有信心。我有時也管不住自己,跟你的陸總一樣。”
我看著她笑。
許亦真羞澀地低下頭,她的手指習慣性地在耳畔輕撫了一下,可能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頭發的現狀,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她不再敘述,我就替她說了下去。
“於是,你們倆站成了兩尊雕塑。”
鏡頭裏的人撲哧一笑,頰邊酒窩閃現。
“那後來呢?”我問她。
她喃喃地說,“終於,他和我說起話來。他很客氣,問我怎麽樣了?下周能回來上班嗎?”
我笑著說,“為這事,陸陸已經在楊帆爸爸那兒得了個周扒皮的綽號了。說沒見過這號人,這麽狠心的。”
許亦真愣了一下。我索性告訴她全文,
“是啊,自從你出院回家,某人就三天兩頭的追著問楊帆爸爸,他未婚妻什麽時候能回去上班?”
許亦真呆在了鏡頭裏,半天沒有反應。漸漸的,一縷柔和的光從她的眼裏溢了出來。那光裏有那麽生動的色彩,那麽深沉的感情。一瞬間,它觸動了我。它的主人溫柔地看著我,語氣卻有些哀傷。
“我知道,他可憐我。他很自責,讓我出了車禍。”
我微笑著沒說話。
可憐你嗎?任何人做任何事,首先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要。就算是為了可憐你,那也是你的陸總自願的呀,傻姑娘。更何況他不是為了可憐你。男人麽,因為同情心,因為可憐誰而去喜歡誰,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隻不過比較小罷了。許小妹啊,本人畢竟擔了個爺的稱號,又比你多吃了這麽多年的鹹鹽,畢竟還是比你要更了解男人這種人類亞型的。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她,
“那章洋呢?麵對他,你有困難嗎?”
沉默。如無聲的牆。
“我一直躲著沒見他,”許小妹終於抬起了頭,“陸姐姐,我就是因為這一點,今晚想要緊急找您。我想請您幫我出出主意。”
“怎麽了?”
“周五和今天,我都沒去參加公司裏的組會。我就是把自己該幹的活幹了,委托同事在組會上替我闡述。我,我是真的很怕看到許航的爸爸。我怕他,怕他再對我說什麽,或者做什麽。我知道,自己從前是做了那些不知羞恥的事,我很怕他舊事重提。我,”屏幕裏的人說不下去了。
“其他分手的男女朋友,我是說,有過生理關係的現代成熟男女,他們再見麵的時候大概是什麽樣,你能想象嗎?”我問許小妹。
她抿著嘴沒回答。我知道,我這個問題對麵前這個傻姑娘有點刁鑽了。她應該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的那一類稀有品種。
我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Detach with love,帶著愛的分離。”
許亦真的表情很肅然,幾乎有一份虔誠,在細細聆聽我的話。我加快了速度。她臉上的樣子讓我覺得,繼續讓她等待有一些不忍。
“章洋是許航的生父。顯然,你這輩子都與他脫不了幹係。沉湎於往事不利於你的健康,或者你與你將來愛人之間的關係。如果你確定了,你與章洋之間已經沒有男女之情,”怎麽又動用了這麽個破詞兒的大駕?我微微停頓了一下,“那麽,你仍然可以把他當作一個家庭成員,隻不過,你本人可以選擇在個人情感上與他分離,選擇去塵封往事。這是一種矛盾統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看著許小妹沉靜的神情,繼續說,
“當然,如果你對章洋還有一些感情,也不要故意去壓製它,要順其自然。”
“不,不”,許亦真著急地揚聲,“我是真的,我一直把章洋當成了我姐的男朋友。自從確認了他是許航的爸爸,我就把他當作了家裏人。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想過別的。現在,我就好像是突然回憶起了一個我已經忘記了的噩夢,然後發現,這個噩夢竟然是可怕的事實。”
“我多麽希望,它沒有存在過。”她的眼裏,有淚光隱現,“多麽希望,我姐還在這裏,多麽希望,我能親口對她說,我對不起她。”
她的聲音哽咽了起來。我一陣心酸。失去至親之後的複雜哀傷。和我媽媽曾經遭受的折磨一樣。很難愈合的創傷。有時候不惜以自責自罪,來獲得一些心理補償和暫時的平靜。
“許阿姨最近對你說過你姐的事嗎?”我終於忍不住問到。
許亦真怔怔地望著我,
“說過。我車禍醒來之後,很痛苦,很自責。陸總對我說的話,一直縈繞在我心裏。我象是蘇醒在一個噩夢裏,簡直難以忍受。我忍不住不停懺悔。我媽媽很害怕,她拚命跟我說,我是因為腦震蕩,糊塗了,許航是我姐的孩子。她還拿出戶口本給我看,上麵寫著,許航的母親是秦月。後來她又說要帶我去體檢。總之她想叫我相信,秦月才是許航的媽媽,她叫我不要胡思亂想。”
“那麽,你相信她嗎?”
許小妹對現實情況的解讀有無合理性與邏輯性,就在此一問了。我的心提了起來。
她慢慢用手抱住了頭,撐在了麵前的桌上。她垂下了臉。
“我不知道,我真的記不得了。上次我對您說過,我記得自己肚子裏懷著許航的感受。可是我媽媽不停地說那不是我,這些天,我也逐漸從車禍之後的混沌中清醒,我漸漸感覺,可能我媽媽說的是真的。”
她又抬眼看我,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
“陸姐姐,我不是完全沒有基本常識。也許我確實沒有過懷孕生子,航航真的是我姐的孩子。可是我隱約感覺,我還是介入了她和章洋之間,所以她才會得了產後抑鬱,最後選擇了輕生。陸總說得對,我曾經非常好奇秦月的心事,我好奇她為什麽死活要生下許航,是誰讓她如此決絕,不惜和許航的外公決裂?”
她的語氣急切起來,“陸姐姐,我會不會真的做過那樣不可原諒的事,害死了秦月?而你們所有人為了保護我,全都一致選擇了沉默?”
我歎了一聲,
“你親愛的陸總可沒沉默啊,他選擇了莽撞地指責你。在沒做任何調查核實的情況下,不管不顧的,狠狠地傷害了你。他確實應該對你負責。”
負一輩子的責,我在心裏微笑著加上。
我對麵的人,眼裏隻有溫柔的神彩。
“我不怪他。回憶起來,在那天車禍之前,他應該就已經生我的氣了。他那個時候,可能把我當作了他以前妻子那樣的人。”
“陸姐姐,他很愛他的前妻,對嗎?”
鏡頭裏的人吞吞吐吐地問,眼中一片怯生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