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二樓的電梯,過道裏飄著燉羊肉的香味,越走近雅蘭的門,香味越濃。我按過門鈴,雅蘭和肉香一起撲麵而來,她拉著我進屋,叫道:“老公,快來!”
一個係著圍裙的中年男人從廚房走出來,他一頭雜亂的長頭發遮住了半個臉,等他走近了,我才看出他戴著深度眼睛,是我六年多未見麵的老朋友四眼。他拍著我的肩膀,掩飾不住喜悅,感歎地說:“小峰,走在大街上我絕對不敢認你了,我倆真有緣分!”
“四眼,我做夢也想不到你倆是夫妻,你的愛的軌跡是怎麽畫的,像個奇跡?”
“以前跟你講愛的軌跡,那是騙你小孩子,哪兒畫得出來,全是緣分。你坐著,跟雅蘭聊,我去看火。” 進廚房之前,他順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讓我看看,提點意見,那是一首熾熱的愛情詩,讓男人看了心都會發燒,不知道他倆結婚多久了,可以肯定四眼生活在愛裏。
雅蘭說,他倆是在香港讀書時認識的,四眼在香港中大讀中文本科,而她在港大讀電訊碩士。四眼的朦朧詩當時在校園裏深受女生追捧。一次他被邀請到港大學生讀詩俱樂部談詩,遇到了雅蘭,他認出在農場的時候她是那個在小峰身邊的女孩,立刻寫了一首詩送給她,並解釋這首詩是從前寫的 - 當他看見她第一眼的時候寫的。就這麽一首詩成就了他們的浪漫的愛情。
四眼做了五六個菜,最香的當然是燉羊肉。他用橡皮筋將長頭發攏到腦後紮起來,坐到飯桌邊,看了看我帶來的葡萄酒,覺得不過癮,把它放到一邊,從櫃子裏找出一瓶威士忌,給我和他自己各自倒了個滿杯。
“為什麽不給雅蘭一杯?” 我問。
“你們倆喝,得留一個清醒的腦袋。” 雅蘭端著一個水杯,看起來成熟了不少,一幅做人妻的安靜的樣子。
“那第一杯為知青幹杯!” 四眼說,我和他碰杯,一飲而盡。是呀,我們三人都是從知青過來的,有一段難忘的經曆。
“這第二杯,” 我提議,“為愛情幹杯!希望你倆的愛情永遠像詩一樣浪漫。” 雅蘭很感動,和四眼相擁了一下,在“大叔”的懷裏撒了一個嬌。
我們就這樣喝著聊著。雅蘭現在在一家通訊公司做信息加密工作,工薪不錯。隻是對丈夫沒工作、成天在家做飯有點內疚。她帶著丈夫來到這裏,讓他離開了中文語言環境,寫出的詩歌沒有讀者,找不到人跟他談文學,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變得消沉起來,而酒越喝越頻繁。我讓雅蘭給我點時間,我也許能幫四眼介紹個工作。
雅蘭問起我的個人問題:“你和那個茶妹怎樣了?”
“哪個茶妹?” 我不懈地回答。
“她說的是朵娜。” 四眼解釋。
“她逃到緬甸那邊就失蹤了。” 我有些難過地想起往事,朵娜表演《采茶妹》舞蹈的時候,雅蘭就在我身旁,我還記得朵娜憤憤地走到四眼身邊坐下的情景。
四眼告訴我,當年朵娜被教導員非法拘禁的時候,他為了打探她的下落,在禁閉室的窗前被保衛幹事發現。保衛幹事把他摔翻在地,用腿壓住他的胸,手槍抵著他的腦門,問他要不要命,如要就滾得遠遠的,不要多管閑事。說到這兒,他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透露:“我當時嚇得尿褲子了。”
其實雅蘭聽到了他的話,笑著說:“槍口之下,不丟人!”
不久,我幫四眼搭線,在一家中文報刊找到一份文字編輯和版麵廣告推銷的工作。雖不是玩文學,但至少可以走出家做點什麽,與社區的人有些接觸,有時四眼還在副刊上發幾首愛情小詩,博得幾個讀者來信。看見雅蘭和四眼,我的兩位好朋友,在北美初步走出了第一步,我十分欣慰。雅蘭說丈夫比以前開朗了,她自己更有信心在這裏拚打下去,她謝我關鍵時刻出現和伸出援手。
我讓她不要提謝字,有機會為她出力是我的榮幸。我自己一路走來,何嚐不是得到許多人的相助,有些人隻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中學的班主任鼓勵我讀書,四眼與我分享他的“圖書館”, 大曹為我打開了繪畫的大門,同學郭文替我打架,田雪父母在我危難之時救我於水火,我的外教幫我一個窮小子到北美求學,傑克與我萍水相逢,在我來北美最初的日子裏不斷地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當然不會忘了我心愛的朵娜,說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也不為過。她給我的數學題解答的手抄本不知丟到哪裏了,但我心裏一直保存了一本,永遠不會遺失。為了讓我走出深林和大山,她把所有的眼淚留給了自己,讓我義無反顧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我忙於我的畢業論文,有些時日沒有和雅蘭夫婦聯絡。我的指導教授比我想象的難應付,論文改了六七個來回,已經麵目全非,勒菲德教授還建議我再充實一些資料。有點後悔找個德國佬做指導教授,過於嚴謹。
有天忽然接到四眼的電話,她說雅蘭生氣跑掉了,問有沒有到我這兒來。我告訴他沒見雅蘭,讓他在家等我。
我趕到他那裏的時候,他正臥坐在沙發裏,手裏握著個酒瓶,屋裏酒氣熏天,腳邊的沙發上擱著兩本詩集,地板上撒落著一些手稿。
見我進門,四眼指著腳邊的詩集喃喃地說:“你看看吧,我的詩集,著名出版社發行的……可是我的主編說我的詩不適合在他的小報上刊登。換著從前,他該給我提皮鞋,敢跟一個大詩人這樣說話!”
我撿起地上的稿紙,順便看了幾行他的詩句,那些晦澀跳崖似的意境怕是隻有酒醉之人才能讀懂。我不想勸他什麽,他已經夠失望的了。我問他:“雅蘭為什麽生氣了?”
“她看我沒去上班。”
“你沒和她商量過吧?”
“沒有,這是我的錯。”
“四眼,我給你一個建議,作為老朋友,你要控製喝酒!我看你的氣色不好,臉有些不正常。” 我說出我的擔心。
“我做不到,酒和詩是我的命!” 他將手裏的酒瓶抱得更緊,生怕被人搶走。
“你還有雅蘭,看得出你倆愛得很深,她比你的酒和詩更珍貴,為了她,你要活得像爺們,有擔當。” 我說的時候,像大叔教導少年,忘了四眼大我差不多十歲。
這時,雅蘭推開門進屋了。四眼喊了一聲老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雅蘭跪在地上,抱著他的頭讓他唔咽。不一會兒,他睡了過去,雅蘭用濕毛巾擦淨他的臉,給他蓋了一個毛毯。
我和雅蘭坐到桌子旁,她歎息了一聲說:“我去報社了,和老板談了談,他是沒法在那裏工作下去,他把報社的廣告業務搞得一塌糊塗。”
“你的經濟沒問題吧?” 我問,即便有,我也無能為力。
“隻要我有工作。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 她淡定地說。
我見她情緒還好,便起身告別。雅蘭送我到樓下,給我一個擁抱,不好意思地說:“我跟他打過招呼,叫他少打攪你,你的學業重要。可是,他像個孩子,不見我一會兒,以為天塌了似的。”
我告訴她,我不介意,希望有事一定不要見外。我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四眼,好多話沒來得及跟他說,其實詩和畫有太多的共同點,一直想要和他好好探討其間的奧妙。他得了肝癌,幾個月之內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沒活過他崇拜的大詩人普希金。更糟糕的是雅蘭失去了工作,FBI對她過去的軍人背景展開了調查,認為她不適合在敏感的工作崗位。她什麽都沒告訴我,直到我拿到博士學位,給她電話。
她來到我的屋裏,進門後,風衣都沒脫,就在沙發上坐下了,一副花容失色,讓人萬分憐愛的樣子。我給她做了些好吃的,陪著她,讓她講她與四眼那些溫馨的愛情故事。晚上,雅蘭留在我這兒,我把床讓給了她,自己睡在沙發上。也許在夢裏,也許不是夢,夜裏,雅蘭撿起掉在地上的毯子,悄悄地蓋在我身上,她的手背輕輕地掠過我的臉頰,在我身邊坐了很久。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