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震。
我想了想,朝鐵門走去。看來我有必要向肖然道歉,我沒想到他母親病重。他父親替他辭職,他又跑回來上班,還在他母親這樣的情況下。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家裏現在一定是不可開交。這麽說來,我剛才那番話確實有點兒小家子氣。我有些懊惱。楊一鳴沒說錯,我太自以為是了。
肖然那位朋友從鐵門欄杆上跳下去,往後退了幾步。我按指紋開鎖,推開鐵門走了出去。小平頭朝我笑笑,臉上掛上一絲靦腆。我歉意地回以微笑。
我們一起走到車邊。我對著暗黑車內的人說,
“肖然,很抱歉。剛才我不知道情況,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車窗沒有動靜,坐在車裏的人象是沒聽見,定定地注視著前方。
我接著把話說完,“你朋友跟我說,”我轉頭去看肖然的朋友。
那人上前一步,“我叫張征,弓長張,長征的征。”
“你朋友張征說,你媽媽生了重病,現在在ICU?”
張征跑上前來,一下拉開副駕的門,“陸醫生,要不咱們找個地兒,你好好勸勸我肖哥。”
肖然繼續看著前麵不動。他那個朋友,也定定地立在車旁,做個手勢請我進去。我猶豫起來。我從兜裏掏出手機,快速編了條短信發給了楊一鳴。
“一鳴,剛才我那個同事肖然,他媽媽生了重病。我之前不知道這情況。他朋友讓我勸勸他。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叮咚叮咚,手機在我手上響起。我略覺尷尬,朝肖然的朋友點點頭,走到一旁去接。
“老婆,他們想幹什麽?這大晚上的。”
我拿手捂住嘴,對著話筒,“我知道。剛才是場誤會,是我小心眼了。人家是家裏出了事,在路上遇到我,他朋友就想讓我勸勸他。我跟他道個歉,馬上回來。”
“你小心點,有事打我電話。回來打車告訴我,別喝酒。”電話裏的人嘟嘟給我下了好幾條醫囑。
“知道。”
這人管手管腳,還挺像二十年前的。
我收了手機,再回到車窗前,看著木頭樁子似的那位肖大哥的後腦勺。我很想開口說,有事明天再說。可是,看著此人一動不動的樣子,我好象又有點兒過意不去。畢竟是我剛才不客氣在前。兩年同事,朝夕相處,人品我還是相信的。
我拽開後排車門,抬腿坐了進去。肖然那個朋友一笑莞爾,轉身坐到副駕位置上,砰地拉上了車門。
我輕聲說,“肖然,我,”
“陸醫生不必道歉。”前排的人冷冰冰地開了口。說話間他啟動車,刷地一下車身一抖,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我東倒西歪,扯下安全帶係上了。這車也跟吃了炮彈一樣。
我連忙叫到,“肖然,現在有點晚了,明天白天我們找時間再聊。我隻有十分鍾,你到前麵轉一圈就送我回來,謝謝。”
肖然沒有言語。他身旁那人冷冷接口,“陸醫生,你上了這車,還想輕易下去麽?”
我忽地一驚,握緊了手中的手機。心跳一瞬間加速,不由自主。
我的眼神,接觸到後視鏡裏肖然冰冷的眼睛。他的目光裏,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深沉。我一急想要開口,未等我發聲,此人突然發飆了。
“在陸醫生眼裏,我肖然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的心髒咚咚地蹦噠著,“小肖,你平時,你工作一貫很負責。我沒這麽得罪你吧?”
難道真的是我那一次一次自以為是的斥責,惹惱了這人,他心生怨恨至此?
“陸醫生是怕我們哥倆劫財劫色吧?”他身旁那個朋友吊兒郎當地說到。
這個楊一鳴上個禮拜才跟我玩笑過的詞,一下子更叫我心驚肉跳。果然,不可妄言。
這一會兒功夫,手機已經上了鎖。慌忙中我拚命拍打手機屏幕、急著輸入密碼,匆匆對他們說,
“兩位玩笑話過頭了。我給我孩子爸爸打個電話。”
開車的人猛打方向盤,車身急轉,我的手機一下滑了出去,滾到腳邊。我心中一急,伸手解開安全帶,彎腰去夠。車速猛然間減了下來。我在咚咚的心跳中,頭抵著前座椅背,伸手怎麽也摸不到手機的位置。一層冷汗從我額頭沁出,我大力地呼吸著。
車緩緩停在了路邊,前座的兩人都沒有動。
我抬頭看了看窗外,周圍漆黑一片。車停在一個半山道上,嗚嗚的風聲從窗邊掠過,有幾分淒厲。
在寂靜中,前麵一人終於開了口,是肖然的聲音。
“沒想到,我做人這麽失敗。陸醫生把我當作什麽人了?”
在劇烈的心跳中,我強作鎮定,
“是啊,肖然,我也很意外。你們為什麽要開這種玩笑?”我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他那位朋友忽然伸手,推開副駕車門。“對不起,肖哥,都是我的錯。我出去走走,你們倆聊。”他打開安全帶走了出去,將門砰地帶上。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肖然,這到底怎麽回事?”
“沒什麽,是我這朋友多事,以為陸醫生古道熱腸,是我的知心大姐。”肖然冷道。
我繼續深呼吸,試著幹笑。
“對不起啊,肖然。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時候也混過街頭巷尾的。那個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不明白其中凶險。你們突然來這一招,我一個中年大媽可經不起這種驚嚇。剛才差一點兒室上速。”
“我有名有姓的,你怕什麽?”他哼笑了一聲。
“我聽你老爸說,你們家有錢有勢的。咱們平頭老百姓,民不與官鬥啊。”我一邊陪著小心,一邊用腳探著地上我的手機。肖然這小子,人不可貌相啊。兩年時間了,一點沒看出來是這號人。
“你不是有你前夫罩著麽?一晚上都在煲電話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位新婚燕爾呢。”他繼續冷笑。
我勉強笑道,“我們沒離婚啊,是醫院的人胡說的。”
“陸醫生跟楊院長分居好幾個月了,怎麽,還想掩人耳目啊。”
我怔了一下,“你聽誰說的?任護士長?”
前麵的人嗤笑一聲,“你老公跟院裏每個漂亮護士都說了,陸醫生不知道麽?”
我的心甩了甩,自動地擰了起來。那個白色信封再次閃現在我眼前。一陣沉悶的感覺從我胸口升起,我咬牙忍住。
半晌,我淡然道,“肖然,我之前問過你,你是不是暗戀我,你還笑我真有想象力。不暗戀我,你這麽關心我的私生活幹什麽?”
前麵的人陷入久久的沉默。我的腳終於踩到了手機,我彎腰一把抓住它,握緊在手裏。
“是的。我喜歡你。已經很久。”
肖然的聲音在前座響起。
“我決定好了,放棄這種無謂的掙紮。我媽媽的事告訴我,時不我待。”
我的耳邊嗡地一響。哪裏抄的三流電視劇台詞?我沉默著沒說話。
過了片刻,我輕聲問,
“從什麽時候?”
前麵的人深深呼吸,“不知道。不知不覺的,沒一個清晰的開頭。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媽的,說的老娘好像是不良疾病一樣,還一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幫小年輕,都被誰教唆的呀。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陸陸和章洋。他們也是這個鬼樣子,說起酸話來,把自己感動得不要不要的。怎麽沒人請你們哥仨去演戲呀?真是浪費了表演天分。
我笑了笑,“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你可以不接受,但請你不要笑話我!”肖然有點兒咬牙切齒。
我繼續笑,“哎,我哪敢啊。我一個年近四十的帶娃大媽,有這麽一年輕英俊的小朋友愛上了我,真是做夢也要笑醒的好事啊。真叫人心花怒發!”
前人舉掌,憤怒地猛拍了一下方向盤,砰嗵一聲巨響。他似乎在努力克製著情緒,沒有發飆。
我不再說話。隻有嗚嗚的風聲劃過。一切顯得不真實,像個夢境。
“肖然,你家裏到底什麽情況?”我重新開了口。
他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安靜地說,
“我家就三個人,我爸、我媽和我。他們倆關係不好。我媽有抑鬱症,很多年了。上周末服了藥,現在在透析。”
這一次輪到我安靜了很久。怪不得他那麽努力工作,原來是因為他媽媽的病,他感同身受。
“對不起,肖然,我很抱歉。”
我歎了一聲,決定誠懇一點。
“肖然,我感激你這份情意。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中,或許都遇到過自己喜歡而沒有可能的人。我謝謝你。以往的畢業生大都和我成了哥們,但來自你的這份與眾不同的心意,陸老師深深感激。心領了。”
他沒有出聲。
Puppy's love。會過去的。等到生活終於教會了這些小朋友們油鹽醬醋,等到他們也需要麵對生活裏大大小小的痛與癢,這些所謂的心心念念,就都不是事兒了。
窗外的風很大,夜色沉沉。站在路邊肖然的那位朋友,T恤被風鼓成了大包。我將手機收進口袋,對肖然說,“既然您二位不打算劫財劫色,叫你朋友進車來吧,不要凍感冒了。”
肖然猛然回頭,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進我的眼裏。
“誰說我不打算劫財劫色了?”
我被他看得心裏一跳,往車座角落縮了縮。
他微微一笑,白牙寒光一閃,“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你躲不掉的。”
我訝然,想要開口。
他繼續叨叨,“我一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也和我媽一樣,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卻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喜歡自己想要喜歡的人,”
我終於忍不住截斷他,“肖然,你到底在胡扯什麽,你知不知道?我兒子都快要跟你一樣高了!你是不是有戀母癖?!”
肖然狠狠地盯著我,沒有反擊。慘了,難道不幸被我言中?他的眼眸裏,慢慢浮起一層淺淺的霾,讓他整個人變得有些脆弱。
他的語調清晰而銳利,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不像陸老師,一次跟兩個男人到酒吧喝酒,喝醉了挽著兩個男人回家。陸老師作風這麽豪放,為什麽不能算上我一個?我比那兩人小很多麽。”
我深深呼吸。不行,這人是不太正常,看來必須要好好跟他講話。
“肖然,很抱歉,我剛才又說錯了話。你昨晚看到的那兩人,都是我弟弟。一個是我親弟,一個是我老弟的死黨,我也當作是自己的弟弟。你想要加入他們的隊伍,我完全沒問題。”
他神情淡然,“是嗎?”
“當然。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你媽媽的事心情不好,我也相信你說的話。我說過了,我謝謝你。先不說我是已婚帶娃大媽。我正式地回答你,我隻會愛我孩子爸爸一人。此生不渝。你年紀還小,以後會遇到一個值得你喜歡的人的。”
他終於轉過身去,“十分鍾到了,我送陸醫生回去。”
車窗徐徐打開,他要喊他的那位朋友進來。
過程中,他冷然說了一句,“讓我當你弟弟也行。隻不過,陸醫生以後說話能不能象今天晚上這樣,稍微帶點兒人味?別總是冷冰冰一板一眼的,象個上了發條的機器!”
我一呆。
他接著說,“你要是不同意,我以後就還象剛才那樣說話。按照張征說的,不給你下點猛藥,你還當我是根木頭。”
他朝他那個朋友大聲喊道,“張征,好回去了。”
那人回過頭來,齜牙咧嘴地,一路小跑著衝過來。一進車門,他抖著說,
“我滴個姥姥,兩位談個戀愛,凍死一電燈泡。”
我平靜地說,“你叫張征是吧?你知不知道,我是已婚大媽。我比你這肖哥大了快二十歲,我孩子都快要上高中了。你這麽瞎起哄,覺得好玩是吧?”
張征愣愣地回過頭,係上安全帶。他回頭看看我,又看了看肖然,
“不會吧,肖哥?”他再次打量了我一眼,“您這不是才三十出頭麽?女大三,抱金磚,大六歲也成啊。你也就比我肖哥大個七八歲吧?般配。現在都流行姐弟戀。”
看來,這人是不害死肖然不罷休了。這種朋友,不知道肖然是怎麽交上的。
張征繼續得意地說,“哎,你們這幫聰明人啊,腦子還沒我好使呢。陸醫生,你說你比我肖哥大了快二十歲,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你想做我肖哥老媽啊,還是等下輩子吧。”
“已婚大媽?”他嘲諷地說,“我肖哥什麽時候怕過其他男人?”他好像被身旁的人橫了一眼,悻悻地閉上了嘴。
肖然啟動車,往山道下疾衝而去,他冷冽的聲音在車內回響。
“陸老師,你別聽他滿嘴胡咧。我對你沒企圖。今晚的話,說過了就算了。我沒打算破壞你的人生,隻要你不來繼續破壞我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