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亦真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迷蒙而悲傷的情緒。我沉默以對。最終我隻有輕語,“那麽,你相信你們陸總說的話嗎?”
她的眼裏,浸著一絲茫然。
我輕輕加到,“相信他說的,關於你奪走了你姐姐的愛人,懷孕生了許航?”
我麵前的人呼吸猛地急促起來,“我不記得了。”
她慌亂地搖著頭,“除了剛才說的,我怎麽也想不起那時發生的事了。我媽媽說,我是在胡思亂想。她非要說許航是秦月的孩子,我是悲傷過度,腦子糊塗了。”
“可是,”她抬眼望我,“可我清楚記得許航在我肚子裏的感覺。他的小腿撲騰著,歡快有力,常常把我從睡夢中蹬醒。”
許亦真將手放到了腹部,仿若自言自語,“我記得我自己,常常摸著自己的肚子,和許航輕言細語。我記得許航出生之後,我把他抱在懷裏,他是那麽小那麽瘦,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他是早產兒,不會吸奶,常常餓得直哭。”
我歎了一聲。投射。可能是把秦月告訴過她的感受,內化成她自己的記憶了。
許亦真的音調有些機械,“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麽會做得出那樣卑鄙的事。陸總說得沒錯,我其實一直很好奇我姐的事。雖然我姐和我很親,但我感覺她還是有點嫉妒我,可以留在媽媽的身邊長大。所以後來她也不怎麽跟我說她的內心世界,可能覺得告訴我沒用吧。我。我確實好奇她在想些什麽,和什麽人在一起。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那麽卑鄙地去,”她幾乎難以為繼。
我打斷了她,“亦真,這些是你的記憶,還是你的想象?”
她輕輕搖了搖頭,“我真的不記得了。但事實隻能是這樣。隻有這樣,我才會有了許航。”
“亦真,你要記得我們說過,把那段混沌的過去放進黑匣子,暫時封鎖起來。由於你的創傷應激,如果一次一次不停回想這些事,可能對你的恢複不利。”
她安靜下來,垂頭不語。
“至少慢慢來,不要著急一下子去想清楚所有關結,好嗎?”我建議道。
她微微點頭,勉強朝我一笑。
我走到電腦前,給她出具回去上班需要的證明。打印出來後,我簽好字遞給她。
“亦真,下周回去,你麵對同事會有困難嗎?”
“還好吧,我和有些同事已經聯係過,他們都很慶幸我沒事。我的病假也早就用完了,需要趕緊回去上班。”
我直接問了出來,“麵對陸致成他們,你有問題嗎?”
她頓了一下,臉色微變。
“陸總對我一直很照顧。我想,他應該不會讓我難堪的。他會象從前一樣,”
我玩笑接到,“象從前一樣,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許亦真再次低下了頭,“陸總對我很好。”
我忍住笑意。陸陸這個家夥,早早就跟我們說,我眼前這個低頭默然的傻姑娘是他未婚妻。章小洋又說,陸陸和她在人前從未過了明麵。我估計這兩人都是內裏風起雲湧,表麵雲淡風輕的主。估計這兩位將來在一起,吵架可以用眼睛吵。不動聲色來回殺個三百眼刀,多爽呀。
我微笑道,“你是不是覺得很難麵對你們陸總?你用卑鄙這麽狠的詞來說自己,是不是因為你怕他會這麽想你?”
許小妹抬頭望我,一種深沉的傷感從她眸中溢出。
“其實還好,我能承受。那天出院的時候,我突然之間看到他,是覺得很怕。可是,他看著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好象很同情我。也許他覺得,我已經得到了我應得的懲罰吧。我想我會繼續利用他的同情心,也逼著自己不去多想,好好做我的工作。”
我試著建議,“如果你覺得很難逼迫自己的話,你有沒有考慮去換一個工作?陸陸說過,你工作勤勉踏實,也很有能力,應該不難找一個類似的吧?”
沙發上的那個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是的,我也再一次做了不該做的事,試圖fix everything。我提醒自己。
良久之後,她輕聲吐出一句,“不,我希望能繼續看見他。”
她抬眼看我,“是的,陸姐姐,我希望能繼續和陸總一起工作。無論他怎麽看我。”
我心中一歎。看來這兩個倔人要繼續折磨彼此,不眠不休了。我要不要提議他們倆開個碰頭會,交換一下內線信息呢?不過,我剛剛告誡過我自己不要越俎代庖,所以,我製止了自己再次做出建議的衝動。
“是的,我不怕麵對陸總。我也很想,繼續和他一起工作。我現在知道了他同情我,所以我不怕了。我隻是怕,”一種懼怕和恐慌的神情攫住了許亦真的臉,良久,她緩緩地說,
“陸姐姐,我很怕麵對章總。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會想,我是一個多麽罪惡的人。我很怕去想,我和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那一段混沌卻真實存在的過去,就像一個黑洞,想把我吸進去。”
她渾身輕顫。雙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你以前對章洋的印象怎麽樣?”我試圖安撫她。
許亦真的目光裏有些無奈。
“章總一開始的時候很生氣。我媽媽沒有告訴我,就聯係他來臨江認許航,我不明所以,記憶裏也從來沒有過他。所以他覺得我在演戲騙他,很虛偽吧。後來我還是告訴了他,秦月是我的姐姐,許航是秦月的孩子。那之後,他對我很禮貌。”
禮貌?章小洋同學要是聽到這麽個評價,不知道會是什麽感受。我不由感歎。
許亦真哀傷地說,“而那個時候,我還以為秦月在澳洲。”
我怔了一下。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我走去拿了一盒抽紙,輕輕放在她的手邊。
她向我道了謝,抽出紙巾,捂住了眼睛。沒有發聲。她這種無聲飲泣的方式,讓我的心一下變得酸酸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可憐的許阿姨。
“如今想起來,我可不就是一個演技高超的騙子麽。連我自己都騙過去了。”許亦真微微哽咽著說。
我歎了一口氣,盡量勸她,“秦月的事,確實讓人遺憾。為了許航,為了許阿姨,也為了你自己,你要學會把這份思念好好收藏,妥善保管,別把它變成囚禁自己的監牢。你能做到嗎?”
麵前那雙滿含著淚的眼睛憂傷地望著我,很久之後,它的主人點了點頭。淚珠滾落她白皙的臉頰。這個景象,看了真叫人難受。
忽然,我心中微微一動,為什麽對許小妹,我會比麵對其他患者容易感情用事?這一點會不會對她的治療和康複不利?
許亦真站起身來,匆匆說道,“陸姐姐,很晚了,耽誤您下班了。”
我振作精神,笑著隨她站起,
“亦真,再問你一句。你今天用了很多詞來形容你自己,罪惡,卑鄙,演技高超的騙子。你能想出一個稍微平和一點的詞,來評價你心目中的自己嗎?”
“自私。”她看著我,呐呐吐出了一個字。
自私?真是天曉得。我本來以為她會說瞻前顧後、多愁善感什麽的。這個從許小妹嘴裏冒出的意想不到的詞,一瞬間讓我想笑。
“許小妹,你要是能稱得上自私的話,你說的這些形容詞,我可以借用過來乘以二,來形容我自己啦。”我感歎道,“今天我還有一個共事多時的同事,覺得我為人冷酷呢。”
“怎麽會?”許小妹的眼中滿是驚訝。
我們一起走到門外。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我愣了一下。肖然豎在護士站那裏,胳膊架在台子上,斜眼朝我瞥來。
許亦真和我握手道別。我抬腳朝那位頭頂直冒冷氣的年輕人走去。
“肖然,你又怎麽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不是說開了麽?”
我有點兒煩躁,語氣也不善起來。這人還沒完了。怎麽跟楊帆那小子一個德性?蹬鼻子上臉的。
果然,肖然那張臉跟楊帆開啟了同一個模式,橫眉冷對地,
“陸醫生,我來匯報一下311的情況。”
“好,邊走邊說吧。”我轉身往住院部走去。
出了門診大廳是一個小花壇。一叢一叢高大的灌木,花團錦簇。我們在灌木叢中穿梭,周圍不停有同事經過,和我們打著招呼。
我回頭問,“肖然,你說311怎麽了?緊急麽?小聲點。”
他的手插在兜裏,聲音冷冷的。
“他說他不是gay。他隻是不能忍受,為什麽對方有了女朋友就可以不理他,任他自生自滅。為什麽,對方可以那麽殘忍。”
說到最後兩個字,肖然做出一種咬牙切齒狀,彷佛在模仿程力的發音。他的神情嚴肅,目光冷靜。
不錯麽,這麽快就把患者的老底摸清了,看來程力很信任他啊。我激賞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這個樣子更不好弄了。因為情感糾葛引起的衝動型自殺嚐試,預後不良。
我剛要說話,口袋裏的手機叮咚叮咚響了起來。
搞什麽,看來我必須得換個號碼了。那兩位仁兄怎麽知道許小妹今天來複診啊。
我摁了通話鍵,沒好氣地大聲說,“誰呀,什麽事?!”
我舉手對肖然示意,讓他等我片刻。然後走到灌木叢邊。
電話那頭傳來楊一鳴懶洋洋的聲音,“怎麽了,今兒個陸爺又氣不順啊?瞧我這運氣。我以為你下班了,找你匯報個事兒。”
我靜了一下,往灌木深處走了走。
“哦,對不起,我以為是陸陸或者章洋。我這手機一天到晚不是他們倆的消息就是電話,不得安生。”
楊一鳴笑嘻嘻地,“陸爺剛才這句還蠻親民。對不起這三個字出現在你的字典裏,稀客啊。”
我趕緊打斷此人扯的閑篇,“我回頭再跟你打過來。我還沒下班,和同事在談工作。”
他還想接著說什麽,我加了一句,“回頭再說。晚上回你電話。”
我掐了電話。肖然站在我的背後,一臉漠然。我舉了舉手機,
“不好意思,我這手機邪門了。本來門可羅雀,最近這段時間香火特別鼎盛。”
“我聽人說,陸醫生從來都不跟同事交換手機微信?”肖然仍然一副冷冰冰的腔調。
我心中一動。他看著我的這個樣子,確實有點兒不太對勁。不會吧?我暗問自己。怎麽可能?一個比他年長近十歲的已婚帶娃大媽?還是同一單位的。這可不是什麽驚喜啊。
我幹笑道,“也沒有吧。我跟神外的楊老板不就有手機號碼麽?”
這人顯然不準備給我台階下。他對我的冷笑話不置一語,我們一起沉默地往前走去。
我隱隱感到,身旁這個年輕人的心情很沉重。怎麽會呢?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真的是暗戀我,還是艾斯伯格?我猜錯了吧?這又是中年危機在我腦子裏作的祟?又或者,我確實被陸陸和章小洋影響了,果真得了色盲,看什麽都是春色滿園?這可真要人命呐,這偉大的中年期綜合征。
我想了想,主動表明態度。
“肖然,我知道你有情緒。你爸爸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我也一無所知。抱歉,我對同事的私事不了解也不關心。”
“陸醫生不了解也不關心,卻可以大言不慚地跟我父親說,我有一個住院醫女朋友,總是來找我?”他轉頭看我,目光狠厲起來。
原來是這樣!人家這是怪我壞了他的好事啊,慚愧慚愧。本大媽從別人問了一句自己的手機號碼,腦子裏就扯出這麽一大掛浮想聯翩。艾瑪,這中年期綜合征確實能要人命。
我慚然回應,“對不起啊肖然,那天我嘴巴確實沒把門。給你造成了不便,我真心抱歉。一定沒有下回了。”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兒。我接著問他,
“你女朋友叫什麽名字?在我們科轉過嗎?”
他悶聲回答,“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他停下腳步,淡然說道,“也許我也不該怪你吧。是我自己沒有把握好機會。”
我趁機再次道歉,“對不起啊肖然,實在對不起。我最近有點兒不太對勁,可能是太忙了。這機器年老失修,轉不過彎來了。”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兒子下周過生日,我和老楊想給他辦個派對。到時候邀請你和你對象來,再把我們組的醫學生都叫上,怎麽樣?你要是不計前嫌了呢,就痛快一句話。如果你們有空。”
肖然嘲到,“陸老師這變化夠大的呀,從北極一下子跳到赤道了。這麽平易近人?”
我笑了笑,“是啊,將功補過麽。我不喜歡藏著掖著,有想法就說出來。做人麽,何必那麽累。”
“既然說到心裏的想法,那我也就直言不諱了。”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我的想法隻有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繼續冒著寒氣,“坦白說,你是惹到我了。我從小到大,還從來沒被人這麽嫌棄過。我爸一來,趕不及地為他指點迷津是吧,直接送他去醫教處辦手續?還把我桌子一股腦兒打掃幹淨了,等著新人入駐是吧?”
這番話,可真不像是從一個二十大幾的社會青年嘴裏說出來的。不過能怎麽辦呢,這一代人就是這樣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患者程力,對他母親和我說的那句寒徹人心的話,“下一次我不會失敗了”。真是怕了他們。
“你這個狀態,跟311號比較容易溝通。”我平淡地回複。
他哼笑了一聲,沒做言語。
我們走進住院部大樓。走在門廳明亮的地板上,肖然又開了口。
“謝謝陸老師的邀請。您孩子生日那天,我和我女朋友會來。能把您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這句還算是人話,我的心裏一陣輕鬆。看來我的手機要更忙一點了。沒關係,我以後把它靜音。
這麽說來,這個滿臉債主模樣的年輕人確實是打算和我和解了。我也真是沒料到,隻是按常理接待了一次家長來訪,給我惹出這麽些彎彎繞來。也算是個教訓吧。以後涉及同事和他們的私事,我會更加敬而遠之。某些人說的不錯,我果然不適合傷春悲秋,當不了知心大姐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