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到了,我又想起了父親!
一晃9年了嗎?分明就在昨天。傍晚時分,我剛踏進家門,眼睛就被電話機上一閃一閃的紅燈刺痛。按下錄音鍵,哥哥的聲音在屋裏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響,“妹,爸走了!他永遠離開了我們!”刹那間,我的腦袋像是被一記重錘打懵,不聽話的眼淚似奔湧的泉水從眼角淌下,止也止不住。
我撥通了國內的長途。“妹妹,爸走得突然,但很平靜。你要早點回來啊,三天後就是春節,新年辦喪事不吉利,我們爭取這兩天把事辦了!”哥哥再三叮囑。放下電話,我立即上網訂購機票,整理行裝,準備第二天回滬送父親最後一程。驀然想起,舊護照早已過期,回國還得補辦護照,再辦簽證。不巧那天是星期五,要捱到下周一才能辦,這可如何是好?當晚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周一一大早,我就踏著晨光趕到護照辦公室。探著頸子在長長的隊列中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才輪到我。問詢後得知,外籍公民回國探親,除了要有國內親友的邀請函,還要備齊多種材料,這可不是一時半刻能辦好的,何況護照簽證拿到手也需要等時間。
於是全家通過越洋電話緊急協商。追悼會肯定是趕不上了,究竟要不要回去?家人各抒己見,就連十幾歲的小侄女也參與了討論。我主張回去,侄女也讚成姑姑回去,可是母親和哥哥反對,二比二扯平。最後,一家之主母親發話了,“追悼會你時間上趕不及,再說你自己也忙於手頭工作,我們都可以理解。你的孝心和愛心,我們一定會代你在大洋彼岸轉達。你就不用回來了!”
江河迢迢,何處寄哀思?回不去的我,唯有找出曆年來父親寄給我的信,含淚看了一遍又一遍。這密密麻麻的兩地書,橫跨了半個地球,從東北到上海,再從中國到加拿大;又縱貫了半個世紀,從我幼年記事起,祖父和父親的通信,到我長大後和父親的鴻雁傳書。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父女關係,享年83歲的父親和我這個人到中年的女兒,見麵的機會竟然屈指可數,這些久經歲月洇染過的筆墨和郵戳是聯係我們父女感情的唯一紐帶。
父親出生於上世紀30年代,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大學生。他從清華大學畢業後留校,後轉調北京石油學院當老師,碰到了他的學生——我的母親。又因為“師生戀”, 父親放棄了北京的優渥工作,隨母親遠赴東北大慶,支援油田建設,這一幹就是一輩子,退休後才回到上海。
我在東北出生後,六個月就被送到上海,從小由祖父母帶大。成長中缺乏父母的陪伴,我隻能用想象來填補父親的空白,也唯有在想象中,才感受到他深沉的父愛。心理學上說,父親在女兒的自尊感、身份感以及溫柔個性的形成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捫心自問,我深感慚愧,我小時候羨慕的不是自己久不見麵、隻知讀書的“臭老九”父親,而是隔壁小夥伴有個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的父親。唯有一次我記住了,印象中的父親,有一雙比普通男人小一號的白皙的手,他抬起手來,輕輕落在我茂密的頭發上,攤開的掌心先是靜止不動,然後指肚如五隻柔軟的蟲子在我頭頂心溫柔地邊爬邊抓。那時候,我已經12歲了。少女成長初期過份的敏感,已使我享受不了那隻陌生大手的柔情似水,他越不迴避公開場合表達父愛,我越是羞得滿麵通紅。多年後,在我自己做了母親後, 才領會到這點,父親為了彌補我情感上的缺失,不惜時機地表達父愛,在他是情到深處的自然流露。
父親是獨生兒子,我又是他唯一的女兒,但他為了祖國的石油事業,不但缺席了見證女兒成長的重要過程,還犧牲了照顧和陪伴耄耋老人的寶貴時間。年老體衰的祖父,天天惦記著遠方的兒子,直到臨終父子才見最後一麵。父親急匆匆從東北回滬,與祖父道別,從此天人永隔。回家後,木訥的父親竟然揚起他醇厚的嗓音,唱起了嶽飛的“滿江紅”: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唱到這兒,他昂著頭,雙頰漲得通紅,年過花甲的父親想到了什麽?
我大學畢業後,有機會在國外學習和定居。退休後,父親來加拿大探親,跟著外孫去了很多地方。這一老一小似有說不完的話,也隻有他能理解外孫一些“怪癖”的舉動。那一陣子,我兒子迷上了地圖,對著那彎彎繞繞的圖一看就是半天。母親說,“這孩子像外公,隻知道看書,平時有點木呆呆的!” 父親卻說,“不是呢! 那些地圖,在他眼裏是活的,他能看出行走的人和高聳的樓。”果然,兒子大學畢業後,從事了設計地圖的工作。父親把對我的愛,適時地轉到了第三代身上。
我最後一次回國探親,正值父親80大壽。他腦子已有些糊塗,記不得近期發生的事情。臨別時,他突然嘣出一句話,“別老說我沒帶過你啊! 你出生時的胞衣是我埋的,你的尿布是我洗的,你就是走到天邊,也還是我的女兒!”
我眼一熱,喉嚨一陣發酸,隻是緊緊握住老人那雙溫熱的手。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此情何堪!
清明節到了,遙祝天堂裏的父親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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