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相互效力

前言

《聖經》中有一節經文說，“神使萬物相互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現代人也時常談起“蝴蝶效應”，某一地方某一時刻的細微變化，足以帶動整個係統長期而巨大的連鎖反應。縱觀人類命運的運轉變遷，亦是如此，個人一個小小的舉動，也可引發某一結果。縱使眼前不能立竿見影，亦無法預知它將如何發生，但冥冥之中，個人螻蟻一般的行為，都是相互牽連的。

 

大約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我還是一個窮學生，在大學裏讀博士班的最後一年。現在回頭看去，那時也恰似我漫漫人生路上一個黎明前的黑夜 —— 一方麵，等我熬過這最後一年，拿到博士學位，就可以開始求職賺錢，如果能到理想的大公司裏尋個職位，搖身一變成為高薪白領，那很快就可以脫貧，以後的目標就是早日實現財務自由；另一方麵，我這最後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 總共四，五萬美金,一筆不小的款子。我自己囊中羞澀，沒有什麽積蓄，也不能指望家人和朋友資助我。因為我是外國學生身份，隻能在學校裏打工。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助教或助研的職位，這樣才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比較輕鬆安心地讀完最後一年。沒有這筆錢，我不知道要怎麽辦，倘若不想輟學，恐怕也要延期畢業了。

笨鳥先飛，兩個月前我就開始到處尋找工作機會，隻是一直沒有成功。那一年的科研經費頗為緊張，而需要工作的學生有增無減。每次新的工作廣告出來，都有一群饑渴的學生去申請。我好幾次去麵試時，都碰到同是找工作的本係同學，有時還有外係的。大家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熟人們麵試時碰到了，也隻能四目相對，勉強一笑。僧多粥少，同學們隻能拚命去爭，爭到了，大鬆一口氣，謝天謝地謝菩薩，算是從苦海裏超度了；沒爭到的，心裏不免又酸又忿又無奈，隻能自己回家抱怨時運不濟。

我知道的本係的學生中，常和我一起麵試競爭的就有三個人，一個美國女生安娜，能說會道，表達能力強，自然不在話下，性格也是熱情開朗，典型的美國中西部人；一個韓國女生素英，儼然一位白領麗人，聽說她以前在韓國一家知名的國際大公司任職，平日裏跟老師同學打交道，臉上永恒的微笑，不慌不忙，老練沉穩，又溫柔和氣；還有一個來自歐洲小國塞浦路斯的女生絲阿諾，雖然看著個子瘦小，但精力充沛，自信滿滿，也是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我們四人已經一起麵試過好幾次了，碰到時，大家心照不宣，好像是在玩一個荒野求生的遊戲，彼此看著，看誰先活著走出去。

暑假馬上就要結束，眼看工作機會越來越少，大家心裏發涼，一點點絕望起來。但突然有一天，我們學院的副院長辦公室冷不防發出來一個招聘廣告，是一個助研的職位，工作範圍很廣，在副院長辦公室幫助協調各項事務，包括文案文檔和數據管理，協助辦公室工作人員管理他們現有的和未來的各個項目，而工資很高，可以支付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這無疑是一塊絕美的大肥肉，饞得我們幾個人如餓狼一般，兩眼放光。大家心裏幾近熄滅的微弱火光，登時又熊熊燃起。生死存亡，在此一搏，不管成敗與否，都要去申請一下。

事不宜遲，我飛速將簡曆寄了去，並言辭懇切地寫了一封求職信，表達我對這份工作的強烈興趣，也略帶誇張地推銷了一下自己，說自己如何勤奮努力，定能勝任這份工作，雖然我心中並無太大勝算。像這樣的院長辦公室的工作，一般都沒有什麽專業技能要求，大多隻需應聘者有一些電腦應用技術，而更多需要項目管理，跟人合作公關的能力。倘若真是如此，其他那三個人似乎比我略勝一籌。但此刻我已經管不了許多，腦子裏隻想到孔老夫子當年周遊列國時“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還有西方某位名人偶像說過的，“如果你隻站在籃球架下，不去試著投籃，那籃球是絕對進不到筐裏的。但如果你動手投一下，你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命中率。”我把這些至理名言當作我的法寶，勇敢地去麵試了。

素英和絲阿諾自然也申請了，並且也都參加了麵試。而美國同學安娜，看到校內找工作如此之艱難，便擴大搜索範圍，到校外去尋覓了，並且很快獲得一份兼職工作，因而她對校內的工作便不再申請了。

雖然競爭對手少了一個，但我心中還是頗為不安，不知道麵試結果會怎樣。那天主持麵試的，是副院長和她的一個項目經理。副院長瑪麗工作多年，早已功成名就，在學術上頗有建樹，現在開始擔任一些行政管理工作。項目經理名叫妮塔，一直負責學院裏國際學生事務管理工作，倆人看起來都是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麵試時果然沒有問很多技術性的問題，就是簡短地介紹了一下工作內容，問了我以前的工作經曆。對於這種不討論技術，隻是閑聊式的麵試，我最是沒有把握，常常不知道自己的應答是否令人滿意。我的英文水平倒不是很差，隻是性格有些內向，不好交際應酬。此外，大家對中國學生的成見 - 溝通能力弱，以及中西文化差異，這些恐怕都會影響他們做決斷。

大家麵試回來後，都在耐心地等待結果。我每天都認真地查收郵件，唯恐錯過了副院長辦公室的通知。過了一個星期，還沒有聽到什麽音訊，我不免有點壓抑了，心裏想，這個工作恐怕不能抱太大希望，還要繼續找，另謀出路，因為素英和絲阿諾似乎比我更適合。這樣想著，心裏便越來越沮喪了。

後來又看到素英和絲阿諾時，倆人好像都是滿麵春風的樣子，尤其是絲阿諾，聽說她麵試時跟副院長交談甚歡，跟辦公室其他工作人員聊得也是其樂融融，相見恨晚。看著她們二人躊躇滿誌的樣子，我仿佛是定了罪，等待宣判的犯人，感到希望渺茫。絲阿諾那樣的機靈伶俐，能說會道，看來這份工作十有八九是她的了。

我不由得抑鬱起來。這種找工作的經曆就像坐過山車，讓人情緒大起大落，剛看到工作廣告時，滿心希望，好像打了雞血一般亢奮；去麵試時，緊張激動，尚存僥幸；麵試以後，大多時候再也聽不到回音，或收到一封客氣婉轉的拒信，便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我勉強安慰自己說，“也罷，恐怕我跟這個工作也是八字不合！即便去了，也要水土不服，合作不能愉快。還是找其他技術要求高的工作，做起來更得心應手。”

我又強打精神，到處投簡曆，忙著去麵試。這樣又過了幾天，有一天剛打開電子郵箱，居然看到一封副院長辦公室來的郵件，標題是“您的工作申請”。我心中一陣激動，這個標題不是典型的拒信標題，一般典型的拒信都是以“謝謝您的申請！”為題目，然後信裏就用很格式化的言辭告訴你，“我們認為你很出色，但我們的申請人很多，大家都很出色，我們在慎重又慎重地篩選後，決定聘用了另一個我們認為最合適的人選，祝您以後求職好運，等等等等。”

我看著這封非同一般的郵件，心裏又緊張又期盼，手一用力，點開郵件，讀了起來，信是以副院長的名義寫的，

 

“親愛的小凱同學，

我們很高興地通知你，我們決定聘用你為副院長辦公室下一年的助理研究員。你的工資是……。

請你在下周三下午來副院長辦公室麵談工作合同事項。

 

衷心的祝賀！

 

瑪麗.弗朗西斯

副院長辦公室”

 

“啊！他們真的聘用我了？！” 最初那幾秒，我的腦子還沒有完全消化這個信息。我盯著這封寶貝一般的副院長來信，又看了一遍，千真萬確！我被聘用了。那一刻，我在心裏長出一口氣，感到整個人都鬆軟下來。我好似從樊籠中掙脫出來的困獸，心頭積壓了幾個月的千斤重負頓時如沸騰的水蒸汽一般四散升起，化為烏有。我的心也隨著這水汽飄飄然高飛，愜意快活，全身心沒有一處不舒坦的，什麽叫幸福？什麽是心情舒暢？在那幾秒的時間裏，世間再無苦難，人生道路又變得通暢明亮。我甚至在心底默默讚美上帝，念著那些虔誠的基督徒常說的話，“神啊！你是無所不能的！”

這樣，我著實地享受了這成功的喜悅一番以後，腦子慢慢冷靜下來，心裏還是有絲絲驚訝和疑惑，她們怎麽決定聘用我呢？雖然總的來看，我們這幾個學生旗鼓相當，各有千秋。但如果論辦事認真踏實，細致耐心，素英是最佳人選；如果要找一個社交能力強，擅長聯絡活動的，非絲阿諾莫屬。難不成真的是神在暗中守護我？隻是我又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這恩惠便來得有點不敢當了。或者，就是我走狗屎運了？我知道很多人都看我麵善，雖然大家也說不清長得麵善到底算什麽優勢。

到了星期三，我準時到副院長辦公室去準備辦理合同事項，一切都照章辦事，進展順利。最後我想當麵向副院長表示感謝，就走到她的辦公室門口，我看到副院長和那個項目經理妮塔都在那兒。

她們看到我，就笑著打招呼說，“小凱，你來了？請進。我們正在討論下一年的項目呢！”我走了進去，她們招呼我坐下，我開口說道，

 

“瑪麗，妮塔，我想告訴你們，我非常高興你們聘用我。你們知道嗎？這個工作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這一陣子，我幾乎絕望了，以為最後一年要讀不下去了。”

 

她們都微笑著聽我說，聽到我說感到絕望時，臉上也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色。副院長說，

 

“我們都知道的，每年學生們找獎學金是多麽艱難！我們也一直在盡力籌集資金，希望可以幫到更多的學生。但情況越是艱難，你們越是要咬牙堅持。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法子的。”

“是的，”我說，“我很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會做好的。這個機會對我來說，是個驚喜，我知道好多人都申請了。”

 

“不用謝。我們也很高興有機會跟你一起工作。就像你說的，確實有不少人申請，但我們覺得你是最佳人選。“

“哦！為什麽我是最佳人選？我有什麽特別的資曆可以用到這個工作中？”

 

副院長和妮塔都笑了一下，然後很幹脆地說，“我們看了你以前的工作經曆和技能，認為你可以勝任這個工作。此外，你以後會跟我們倆一起做項目，我們都很喜歡中國，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感興趣，你的中國背景和知識可以幫到我們，所以你最合適。”

“是這樣啊？那你們怎麽會對中國文化這麽感興趣呢？”

副院長說，“你知道嗎？我的女婿在中國留過學。他喜歡中國武術，還喜歡中國的玉石文化。他從中國買回來一堆寶貝石頭，綠色的，白色的，都很漂亮。他常常說起中國的事情，很有趣，我非常喜歡聽。”

妮塔也接著說，“我年輕時，大概二十年前吧，在美麗的杭州住過。我在一所大學裏教英語，結識了很多中國學生和朋友，他們對我非常好，我體驗了很多新東西。那時候，我每天都會到校門外的菜市場去買新鮮蔬菜和水果，那些小商販都認識我，他們跟我聊天，開玩笑，都爭先恐後地要我買他們的東西，還會額外送我一點菜或水果，他們真是太可愛了！我在中國過得很開心。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再去中國旅遊。”

“是這樣啊！我真高興你們都對中國感興趣。”

 

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我拿到這份來之不易的獎學金，背後的玄機竟然是副院長女婿喜歡中國武術和玉石，還有妮塔早年在中國的經曆。這暗藏的機緣，我是無論如何都未曾料到的，就這樣奇妙地成就了我的獎學金。 那一刻，我無話可說，不勝感慨，感到自己真是僥幸。感動之餘，我心裏又希望副院長女婿在中國買的玉石都是貨真價實的精品，不是無良商人用來欺騙遊客的假貨。而妮塔呢，我是十二萬分地感激二十年前她那些杭州的學生和朋友，感激他們好好照顧了異鄉人妮塔，也感激學校門口那些小商販，隻願他們是一片赤誠，善待了妮塔，在賣給她瓜果蔬菜時，沒有欺負她是無知的外國人而缺斤短兩或坐地起價。

那些我從未謀麵的中國人，我此前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而正是他們在那遙遠的過去所行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善，二十年後，在萬裏之外的美國，對我的生命推波助瀾。當我獨自一人在這異國苦苦掙紮，以為沒有人可以幫我時，是他們隔著時空幫了我。而善良質樸的副院長和妮塔，還有副院長的女婿，他們眼中看到中國人的良善，他們感受到了中國人的友好，因而也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我，使我受益。

畢業後，步入職場多年，我又經曆了很多事情，有些事對我生命的影響或許更大。但對於這件事我卻從未忘過，或許別人看來並無稀奇之處，但我確時時感到它的奇妙，感到在我能力之外，可以改變我命運的力量和巧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