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倍感憂傷地回到學校,不能忘懷朵娜的境遇,這個寒冷的冬季顯得特別漫長。好在功課繁重,留給我發呆的時間不多。時常羨慕班裏的同學郭文,在年級政治輔導員的鼻尖下,把女班長拉下水做了他的戀人,雖不能明火執仗地去拉手,卻能時不時地暗送秋波,傳個字條,讓我這個旁觀者看得心跳,想著自己鍾愛的女孩迷失在遙遠的雨林裏,不知是否還有相逢的一天。
一直到了夏季,我告訴自己要振作起來,我想朵娜會希望我是個陽光青年。在讀書之餘,我在戶外跑步,踢球,遊泳,畫畫。由於偶遇,有一個女孩匆匆進入了我的視野。在一個悶熱的清晨,大約五點鍾,我繞著校園長跑,看見同寢室的同學小胡,在露天遊泳池邊上鬼鬼遂遂做什麽。我過去一看,發現他手裏拿著女孩的遊泳衣和外衣,正在和泳池裏的一個女孩談條件,而那女孩獨自一人縮在水中僅僅露出腦袋,顯然是違反禁令在裸泳。
小胡對女孩連連說:“親我一下,就還你衣服。”
女孩求他:“先還我衣服,我會給你一個吻。”
我叫小胡不要惡作劇,放下衣服跟我走,天快亮了,別讓她有麻煩。小胡沒理我,假裝抱著衣服走人,女孩急得要哭。盡管小胡高我半頭,和他衝突起來我可能吃虧,我也沒多考慮,伸手想奪過衣服,拉扯中不小心把他推到水裏,可他不會遊泳,我又跳進水裏把他撈起來。小胡狼狽地跑了,他讓我記住今天的事。我全身濕透,隻好放棄跑步,往校舍的方向走去。那女孩從後麵追上我,謝我為她解圍,告訴我她叫田雪,趁我不備,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便朝前麵跑去。她不像本校的學生,不然的話,早已落在我們男生的視野裏了。這次田雪沒給我太多的印象,就覺得她出格的行為和熱烈奔放的個性有點像朵娜。
我回到寢室,小胡靠在我的床邊等著我,看來我挨揍是免不了啦。其他的室友想上前勸和,被小胡的拳頭嚇退了,隻敢躲在一邊出聲叫停。我提起身邊的椅子,準備放手一搏。這時郭文走進來,把我拉到他身後,對小胡大喝一聲:“以大欺小非君子!到走廊來,我陪你練練!” 郭文比了幾個武術動作,把小胡嚇懵了。
小胡一直找機會報複我,有次趁我沒鎖箱子偷了一張裸體素描,交給了年級輔導員。輔導員拿走了我全部的畫,並報告到係裏,係領導認為我的品行惡劣,行為汙穢,讓我等待處理。想到不久前,另一個班有個同學讓女友未婚先孕被學校開除,我心裏惶恐不安,做著最壞的打算。我的惡行報告和畫作很快送到校長那裏,等待最終判決。
有天校長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翻看我的素描,手裏正拿著一張裸畫被他女兒看見。他女兒大叫:“媽媽,媽媽,過來看,爸爸在看裸體畫!”
她媽媽從廚房出來,邊看著畫邊評價:“畫得有感覺有活力,像年輕人的作品。我想知道是誰畫的?”
校長說:“我們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因為這些裸畫,學校準備處理他。”
女兒不滿地抗議:“你們這是扼殺藝術!”
媽媽建議:“讓我見見這個學生,他應該來我的學校。”
我的輔導員通知我,下午上完課去校長家一趟。我按了門鈴,給我開門的竟是田雪。
“原來是你!” 田雪驚訝地感歎。
“是校長家嗎?” 我問她,有點糊塗。
“是的,校長是我爸!你闖禍了吧?” 她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她媽來到門口,奇怪我們為什麽認識。田雪解釋道:“媽,我跟你說過我上次遊泳池裏的尷尬,英雄救美的人就是他!”
田雪告訴我,她媽是市美術學院院長,自己是美院的學生。她把我領到客廳,介紹給她的校長爸爸,然後避開了。
校長和院長坐在長沙發上,我坐在對麵的小沙發上接受調查。
“說說你為什麽畫裸畫?” 校長問。
“在我們那裏,山寨的女孩子們常常在露天裸浴,我覺得很美,喜歡把這些畫出來。不過,我隻是留給自己看。”
“你跟誰學的素描?” 院長問。
“我在軍墾農場跟一個知青學的。”
“你沒有進過美術學校?” 她又問。
“沒有。”
“再說說你們那兒的故事吧,” 院長用鼓勵的口氣跟我說。
我一下子忘記了我正在接受審查,像和熟人聊天一樣,談起了大山,雨林,軍墾農場,山寨,我的那些朋友。我第一次發現,我說起我的家鄉來話很多。
院長笑著打斷我往下說,問我:“你願意轉到我的美院專門學繪畫嗎?”
她的提議讓我驚喜,我立馬回答:“當然想,隻是我沒有基礎。”
“那不重要,愛好和天份最重要。在你的塗鴉裏我能看見它們。”
我問校長:“學校會給我什麽處分?”
“我不敢處分美院院長的學生!不過,你的那些畫已被學校沒收封存了。”
我就這樣因禍得福,悄悄地轉學,進了美院學習自己愛好的專業,與田雪成了同學。轉學沒幾天,暑假就到了。我打算回家去,進山裏采集一些素材,為全新的學業做些功課。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能得到朵娜的消息,即便不會,至少離她近些。
在家裏懶懶散散地呆了一個星期後,我準備了一些畫素描的工具,把它們裝在一個帆布袋裏,準備出發進山。
我母親擔憂地問我:“你的經濟學學得怎麽樣了?那是你的主業。”
“媽,你不用當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沒有告訴家人我轉學的事,我怕他們嚇暈過去,或是把我的腿打斷。
我獨自來到紮波的寨子,經過穀場的時候,見到很多人在忙著。有人認出我來,叫道:“唐老師來啦!”
我一下子被好幾個過去的學生圍住了,他們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工具,對著我傻笑。我盡力想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我說對一個,大家就高興地跳起來。我實在叫不出其中幾個女孩的名字,讓她們十分失望。她們已經包起了頭,進入了成人行列,變化太大,實在為難我。
“紮波呢?” 我問他們。
“他在學校修房子,有人叫他去了。”
他們讓我到草屋裏坐一會,給我端上一碗水。我喝了一大口,又涼又甜,一定是山泉,以前沒有這個感覺。
“老師,老師!” 紮波人還沒到,聲音已經傳來。他見到我,抓住我的手,說:“我下山找過你,都說你走了,不會回來了。” 他又端起我的碗聞聞,“怎麽不給老師酒呢?” 我說泉水好,酒留著晚上喝。我跟紮波說明來意,打算在他家住兩天,在山上各處走走,畫點東西。
紮波帶我去他家。他告訴我,他已經結婚,有了一個女兒。上了竹樓,沒見他老婆和孩子。我問:“人呢?”
“不巧,回媽媽家了。”
“可惜,不記得你老婆是哪個姑娘。” 我拿出一個小塑料盒遞給紮波,告訴他,裏麵是個口紅,他老婆會喜歡。我又遞給他一盒蠟筆,是給孩子畫著玩的。
紮波問我找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沒有。我回答:“是的,你認得,那個朵娜。她跟她舅舅克特去了緬甸那邊,就沒了消息。我正要你幫我打聽一下。”
“老師,我已經知道朵娜是誰,我老婆認得她和她媽媽。他們出去的三個人至今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
到了晚上,幾個小夥子提著葫蘆酒和野物幹巴肉,聚到紮波家。在油燈下,我們吃著喝著,談狩獵、女人、打歌,一直玩到半夜才散。
紮波已經睡熟,打著鼾。我躺在地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這些熟悉的人和事,更讓我想知道她在哪裏,是否感知我的思戀。我索性起身,拿了一個葫蘆酒,借著月光來到穀場。
我環顧四周,一切如故,除了蛐蛐的叫聲,安靜得聽見自己的心跳。篝火邊的歡歌笑語,舞影摩挲,仿佛剛剛散去。我找到一個草堆坐下,就像當年朵娜和我一起的那樣。我獨自喝著酒,望著掛著樹梢上的明月,好想聽到朵娜的一首山歌。
下山後,我在十營農場又呆了兩天,因為那裏有太多的記憶了。我在場部的球場邊,碰見了教導員的兒子,就是當兵的那個小海。他坐在輪椅上,看孩子們打藍球,兩條腿從膝蓋以下是空的。他留著蓬亂的長發,胡子也沒刮,我差點沒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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