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通明,屋內一片溫暖的橙黃。
我們五人圍坐在桌旁進餐。雍正爺坐在上首,弘旺在他右側。周圍侍立的人,我都請他們下去各自用餐,隻留了許姑姑坐在我的身旁。她給諾如夾菜喂飯,服侍她。諾如吃得歡快,許姑姑幾乎不曾吃什麽。我站起身,將桌上諸菜每樣夾了幾筷放到她的碗中。她起身道謝。
我笑了笑,“客氣什麽?不知道你愛吃甚麽,隨意夾了幾樣。”
弘旺恭敬地說,“兒臣謝謝額娘,今日去上書房看望兒臣。”
雍正爺放下筷子,沉沉發音,
“你額娘並非是去看你。據說你不好好聽太傅講解,所以去監督你。”
弘旺臉上霎那間變得通紅,眼睛眨了眨,表情有幾分難過。
我趕緊打斷那個一臉肅然的人,
“哎呀,那都是我對太傅說的借口,怎能當真。那麽多的人,我看就咱家弘旺聽講認真,字也寫得好看。”
許姑姑抿嘴微笑。她朝我瞄了一眼,我故作嚴肅。
雍正爺搖了搖頭,“福晉,慈母多敗兒。”
某人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笑著跟這人抬杠,“那也得要看是什麽樣的兒子。若是父母走了運,是個聽話自立的好兒郎,再如何慈愛都隻會錦上添花的。”
我又衝坐在我對麵默默無言的弘旺說,
“弘旺你記住啊,無論是誰,哪怕就是你的阿瑪王爺大人”,我朝上座者努了努嘴,“把你當作了醜小鴨,你都要有自信,你一定會成為一隻白天鵝。”
弘旺抬眼望我,微微頷首。我朝他展顏一笑。
諾如在旁邊拍起了小手,“鴨媽媽喜歡白天鵝。諾如也要做白天鵝!”
雍正爺停住筷子望著我們。過了一會兒,他輕語道,
“從前孝懿仁皇後也是這樣,常常當著聖祖爺的麵,為朕辯駁。”
我溫柔地朝他笑笑。他看進我的眼裏,眸光閃亮。
過了一會兒,我用商量的語氣對他說,
“親王大人,我們做父母的,似乎不好當著兒女的麵爭執。必須提前商量好了政策,步調保持一致。有不同意見也要過後再說,不能當麵拆台。您覺得呢?”
許姑姑忍不住笑了一聲。我回頭問她笑什麽。
她囁嚅道,
“奴婢鬥膽進言。王爺與福晉這般當著貝子爺的麵就商量‘政策’,豈不是讓貝子爺早有提防,如此怎能奏效?”
眾人皆笑起來。
我想了想,“是啊,我正是想做那清淺小溪,不願做靜水流深。”
雍正爺聞言,立即收笑表態,“福晉此話不妥,莫要教壞了孩兒們。”
大家忽然安靜了下來,沒人再說話。
我抬頭看看,那位爺的神色間有一些尷尬。他朝著正在無所謂地繼續嚼著肉圓子的諾如說,
“郡主今日去學堂,可曾學會了什麽?”
諾如兩條小腿在椅下蕩來蕩去,過了片刻,她可能才意識到她阿瑪是在同她說話。
我正擔心她聽不懂,沒想到這個可愛的小人兒,一邊腮幫子塞得鼓鼓地動著,一邊開心地說,
“好多哥哥念書寫字。阿瑪,諾如明日還要去。”
我趕緊製止了她,歉意地朝這個小人兒的阿瑪說,
“我今天本來不想帶她去的,實在是鬥不過郡主。打擾了孫太傅的學堂,很是愧疚。”
雍正爺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他嘴角噙笑,也不理我,徑直對著諾如說,
“郡主如果不搗亂,阿瑪便準你去上書房旁聽。”
諾如的小胖手立即應聲拍起了巴掌,一疊聲說好。
什麽?那我難道要每天陪著諾如去上學?我怎麽給自己找了這麽一個沉重的負擔啊。我可不想再當學生,再練字寫作文啊。沒想到隔了三百年,我還是逃脫不掉這樣的任務。
某位王爺大人可能看到了我滿臉憂懼的神色,微微一笑,
“福晉少小不努力,如今再讀書習字,已然遲了。每日裏送郡主進了學,著一侍女陪同郡主,你便來禦書房接著當差吧。晚間再同孩子們一道回來。”
啊,還有這樣的好事?我歡欣雀躍起來,笑著看他。四目相對,我心中甚是甜蜜。
許姑姑似乎也在抿嘴微笑。
過了片刻,我想起來,便又問某人,
“諾如年紀還太小,怎能每日起早,和十多歲的孩子一樣熬早?”
雍正爺朗聲笑了,
“福晉很是認真。這隻不過是”,他拿著筷子,朝歡快吃飯的諾如點了一下,“找點事給這個小肥貓活動活動罷了。自然是早晚不限,點個卯就是。朕明日就去與孫太傅求個情,打個商量。”
我看了一眼弘旺。這一陣子他都沒再說話,隻是看著我們幾人言笑。
於是,我朝弘旺笑著說,
“弘旺,你下了學便帶著妹妹來禦書房等額娘,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弘旺點頭說好。
雍正爺又將目光轉移,再次盯到他的身上,
“弘旺,你與和親王同堂進學,要記著兄友弟恭這四個字。你們二人遇事要多向寶親王請教。”
弘旺起身行禮,受了雍正爺的這句教導。
在那一刻,我不由想起他的父母身世。我總覺得,於寶劍之外包裹再多的綾羅綢緞,也不能隱藏劍尖的鋒芒。什麽會成為這位小小少年的人生要務呢?眼前的他是多麽的英氣勃勃,我真的不願意他會被往事糾纏,陷入那一團漆黑的泥淖。
我看著麵前的弘旺,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那位爺輕咳一聲,問我在想什麽。
我微笑回答,“可惜我身為女子,終究會碌碌無為。我常常想,一個人應該如何度過他的一生。”
雍正爺與弘旺聞言同時停了下來,看著我。
我想了想,在心中回顧了一番以下這段話,覺得無不可對人言之處,於是我背誦道,
“有人曾這樣說過;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離開的時候就能夠說,我已經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人世間最為壯麗的事業。”當然,為了避免誤解,我沒有說出最後的那一句,“為人類解放而作的鬥爭”。那會讓上座的人再次跳腳的。
我話音剛落,雍正爺立即發問,“此人是誰?大話倒是說得漂亮。”
我輕笑不語。
見我不回答,這位親王大人滿臉揶揄地說,“難道是頗會投球的傅某人,或者另外那位生性倔強的某同學?”
我的臉紅了。當著孩子們的麵,這人也是信口胡來,什麽話都敢說。
我趕緊打斷了此人,“那些毛孩子,哪有這麽高的境界。這是一位有智慧的人說的,我曾經深信不疑。”
“曾經?難道福晉現如今不信了?”這位爺抬眼望我,頗為嚴肅地說,“何為福晉口中所言之,人世間最為壯麗之事業?”
我一笑答道,“長大的過程,就是一個理想落地的過程。王爺又何必當著孩子們的麵,將這層失望解說得那麽清楚?”
我朝他眨了眨眼。見他仍然堅持等待,我隻好放棄,一聲歎息道,
“人世間最為壯麗的事業,對本人來說,便是相夫教子啊。”
雍正爺聞言,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神情頗為愉悅。於是我們也都附和著笑了。
雍正爺於笑聲中,對著我喃喃說了一句,“委屈福晉了。”
他看著我,目中閃爍著漆黑的亮芒,久久無言。
當夜無話,不值一記。
不過回想起來,那晚好像還是有些不一樣。
雍正爺擁我躺在身側。夜已經深了,他還是一副沒有睡意的樣子。
我將頭枕在他溫暖的胳膊上,漸漸地往混沌中眠了過去。正快要睡著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口中喚我名字,將我弄醒。於是我清醒過來。抬頭看看,他隻安靜地躺著,也不說話。
於是我複又混沌,還未眠著,他又來推我喊我。如此反複幾次。有時他喊我福晉,有時喊我陳諾,總之他要我陪著他一起不睡覺。這人到底怎麽了?但他一直並無動作,我自然也不好意思主動,隻好朝著帳頂呆望。
我心裏琢磨,今晚倒是與新婚之後很是不同。難道此人在宮裏夜夜笙歌累著了,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不管他,反正不是我的錯。
最後他終於發聲,“福晉肚中還有什麽好玩的故事,可以哄人睡覺的,說一個來與朕聽聽。”
我翻了個身,麵朝床裏,不再理他。我又不是笑話製造機。
某人在我身後,又來輕搖我的肩膀。哎,此人一點都沒有諾如容易帶!
於是我歎一口氣,閉著眼睛說,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
他聽我開始說話,便把手拿了回去。
“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說完這句,我翻過身來,麵朝著他。
這位王爺大人伸手來推轉我,將我的身子轉到麵對牆的方向,用手在我背後抵住,然後他接著問我,“老和尚說了什麽故事?”
我用機械的聲音回複,“他說啊,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將手輕輕擺到我的腰間,似乎是在催促我?
於是我又被驚醒,重複了一遍上麵那段話。
“他說啊,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終於,這位爺老實了。他將手拿開了。於是我們靜默無言,我盼著他盡快睡著。
等了好一會兒,我在半夢半醒之間凝神細聽,他好像還是沒有睡著。難道是秋幹氣燥?屋裏確實暖烘烘的。我想了想,一下坐起來。
他立即問我,“你去哪裏?”
我說,“我想起來,給你打個扇子。”
他輕輕歎了一聲,“辛苦福晉了。”
我笑了笑說沒事。我下了床,穿好衣服。找到一把竹扇,給他徐徐打起了扇子。
他轉身朝向床裏。過了一會兒,他沉聲說,
“福晉,不用你打扇了。你能不能坐到桌邊去,拿本書看看。”
聽他這麽說,我便放下竹扇,去摸索著點了一隻紅燭,走到桌邊坐下。桌上正好有一本書。我隨手翻開一頁,入眼之句正好應景。我輕輕讀到,
“上國隨緣往,來途若夢行。浮天滄海遠,去地法舟輕。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音。惟憐一燈影,萬裏眼中明。”
聽完此詩,帳子裏的那位爺發聲說,
“朕不喜此詩。福晉,你不用念了。明日朕要與你一起回宮,你到隔壁去看著諾如吧。”
竟然要趕我走?我一時有些受傷,怔怔地沒說話。
他坐起來,對著我坐的方向,用頗有些溫柔的語調說,
“福晉在這裏,朕睡不著。”
他竟然還要白紙黑話、明確無誤地說出來。你心有餘力不足,難道這種事要算在我的頭上?我突然真的有點生氣了。我一下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火燭,一陣風地走出門去了。
回頭看看,我似乎把雍正爺一個人給丟在黑暗中了。
但是從始至終,他沒有發出任何表示反對的聲音。
清晨時分,我被人從溫暖舒適的被窩裏搖醒。那種往日熟悉的需要被迫起早的疲憊感湧上心頭,簡直讓我招架不住。睡眼迷蒙中,我十分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看進了一雙漆黑晶亮的眸子裏。
雍正爺眼帶笑意,在我的鬢邊落下一吻。
我一下子被嚇醒了,連忙坐了起來,急急說到,
“萬歲爺,您怎麽自己起來了,讓奴才來服侍您。”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抬起手,用他的大掌輕輕撫了一下我的臉頰,
“福晉此刻對朕倒是頗為禮遇。也不知是何人半夜氣呼呼地,將朕一人丟在一團漆黑之中?連蠟燭都不留一根,如此狠心。”
我突然想起來昨夜的事,不禁撫住了自己的額角。
是的,我已不再是這位爺的“禦前紅顏”。我不用再自稱奴才,也已經很多年。我是他的----我不知道怎麽說----第N任妻子。甜蜜和酸楚同時襲上心頭,將我的疲憊統統趕走。
有侍女在門外請安。得到他的首肯後,她們魚貫而入,端來洗漱用品。
我看了看床裏正睡得香甜的諾如,將被子裹好她小小的身體。然後我卷起床邊自己的衣物,一步跳下床來。
我穿著一體式罩袍,赤腳站在地上。雍正爺上下打量著我。
幾名侍女垂頭靜立,默不作聲。
我在這些人麵前站了幾秒,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沒穿內衣。臉轟的一聲一片火辣。我夾著自己的衣物,一溜煙竄到床邊的屏風後麵去了。
有侍女在我身後急忙叫到,福晉,讓奴婢們服侍您!
還是算了吧。最難消受美人恩,本福晉可消受不起您的芊芊玉指。
我在屏風後,迅速脫下睡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各件衣物一一招呼到身上。沒辦法,這個穿衣的速度之快,是因為陳醫生多年賴床而又不能遲到的勤加練習。無他,惟手熟爾。
片刻之後,我穿戴整齊地閃出了屏風。
雍正爺看著我,淡淡一笑,點評道,
“福晉的外裳皺皺巴巴,就這般與朕一同去給皇額娘請安麽?”
給太後請安?我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臉可能瞬間綠了。大婚之後,我怎麽突然之間就把這麽重要的一個女人給忘了呢?我這個所謂的“雍親王福晉”,好象是要對太後晨昏定省的啊。哎呀,好像皇後娘娘那裏,我也還沒去打過招呼。就算特例住在宮外,隔三岔五總得要去向這些老板們問候請安的吧?還有我那二十來位同事,我好象也還沒去搞過聯誼呢。
我感覺胃部整個地擰了起來,有點兒隱隱作痛。
雍正爺朝我走近了兩步,
“你怎麽了?臉色這麽不好?”
我擺了擺手,“沒事。醜媳婦麽,難免會臉色不好。不要緊,我趕緊上點妝遮掩一下。請萬歲爺稍待片刻。”
我快步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我望著銅鏡裏的他。
挺拔若白楊,瀟然似青柳。嗯,文理不通的我,也可以出口成“章”麽。管他這個章,合不合詩詞格律呢,反正我又不會說出口。我心中微笑,垂下了眼。
侍女走到我身邊,替我梳起頭發。
雍正爺隨意地踱了過來,拾起台麵上一隻發釵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看,蝴蝶展翅,圖案頗為繁雜精美。我將這個發釵放到右手邊多寶格的最下麵一格放好。,
他看了我一眼,玩笑地說,
“怎麽,自封了醜媳婦,還不許為夫替你出主意,好好地打扮打扮麽?”
侍女把著我的發梢,我無法點頭搖頭。於是就這樣僵著脖子回答此人,
“那也得往更醜裏捯飭,免得今日本人的膝蓋受累。您不懂,就不要來幫倒忙了。”
他好像忍不住想笑,但最後又忍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柔聲說道,
“從前有個傻姑娘告訴過朕,有一種人被稱做美容師,可以幫她梳妝打扮,讓她變得更美。朕當時問她,怎會有這樣的人存在,朕以為不可能。”
見我抬眼看他,雍正爺接著笑道,
“朕那是讚她長得美。在朕看來,她不可能因為被人梳妝打扮,還能變得更美。那個傻姑娘當時一臉疑惑,沒聽懂朕是什麽意思。”
他又拾起一隻釵,點了點桌麵,玩味地看著我,輕輕說道,
“福晉認為,這個傻姑娘她笨不笨?”
我怔愣地看著他晶亮的眸子。難為這位爺,竟然還記得這樣的小事。
而且是這樣隱晦的讚譽。年幼的阿諾又怎麽可能聽得懂?他要是不解釋,本福晉比阿諾癡長十二歲,也同樣會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