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侍者過來,遞給章洋一杯酒。章洋拿起來啜了一口,幽幽地說,
“姐,我明白你說的。她現在對我是避如蛇蠍。我去看許航,從來隻能見到許阿姨。我給她發消息,哪怕隻是問她好不好,也從來都是泥牛入海,毫無音信。我明白她討厭我。其實我不奢求什麽。可她曾經說過,我是她一個很重要的人。我就是希望時間能再回到那個晚上,那一刻。”
他說完這段,很久沒有人吭聲。刷鍋水讓我的神誌有點糊塗,但我畢竟隻喝了一口,它掀起的風浪漸漸平息了下去。章洋說的這段話,漸漸被我咂摸出滋味來了。
這小子,攻心術用得杠杠滴啊。
我瞅了一眼陸陸,果然,這位大哥正耷拉著個腦袋,仔細研究手裏的那杯刷鍋水呢。敢情此人是第一次聽聞章洋這個所謂“重要”的說法吧?
我淡然一笑,“章小洋,你是許航的爸爸,對許小妹來說當然重要啦。”
章洋看著我,了然地笑笑,“姐,我說過,我還沒那麽卑鄙。”他舉起玻璃杯,越過我的麵前,朝陸陸照了一下,“兄弟,咱們女人是女人,兄弟是兄弟。你同不同意?”
陸陸嘴角噙上一絲笑,拿杯子遞過來,兩人在我麵前輕輕一碰,一言不發。然後,這兩個老兄跟做間諜似的,心照不宣地灌了一大口。
我接著評論,“您二位今晚上不準備打架,準備拚酒啊。那你們找錯裁判了,我一會兒頭就暈了,記不得誰輸誰贏了。”
章洋一聲朗笑,“陸致成,我祝福你和許亦真!”
他舉起手裏的酒杯,轉著裏麵澄清的液體,
“我祝福你們倆過得好好的。把屬於我和秦月的那一份,也替我過了。”
話一說完,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將之飲盡。
陸陸也有樣學樣,把手裏的刷鍋水一口喝幹。不過,他沒有發表什麽祝酒詞。
喝完之後,陸陸隔著我,朝章洋照了一下空的酒杯底。
章洋點著頭,咬著牙說好。
我向後退了半步,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這兩個呆瓜要如此煽情,讓他們煽去吧。我可不想打擾他們倆執手相看淚眼。
我望著他們深深注視對方的樣子,笑著說,
“好啦,據說我這個人呐,傷春悲秋之際會讓人寒毛倒立。兩位大哥如此深情對視,我看我很快要胃部倒立。”
他們終於扯斷了彼此目光之間那根牢不可破的紅線,雙雙朝我看來。陸陸咧開嘴,露出一口閃亮的白牙。他醇厚的聲音隨之響起,
“姐,謝謝你。”
我白他一眼,笑著對章洋說,“章洋,姐佩服你,是條漢子!”
後者轉著椅子,溫和地笑,
“我承認,我喜歡許亦真,這一點也許不會改變。至少會持續到我找到自己的新娘子之前。不過,”他歎了一口氣,“我也喜歡許亦真喜歡的這位陸boss啊。我可不想跟陸總割席斷交。”
他一邊說,一邊傾身上前,對著陸陸的肩膀猛錘了一下。
“再說了,以前我也跟姐您說過,愛一個人就是要讓她幸福。就算她不喜歡我,我至少也得讓她別這麽討厭我,是吧。”
我哈哈笑起來,
“章小洋,你什麽時候跟我扯過這樣的淡?行,不管怎麽說,姐服了你。是個爺們兒。”
陸陸看向章洋,語調誠懇,
“我姐說得對,比起我們的想法,亦真的狀態更重要。我會當作這一個月什麽都沒發生,回到一個月以前。”
章洋笑,“一個月之前我還在北京呢。你跟她還是郎情妾意啊。”
陸陸挑眉看他,“那章boss重新來找你兒子的媽。這一回,不會那麽侮辱人了吧?”
章洋麵朝我,“姐,您瞧瞧,我真怕了他。這還沒結婚呢,護妻狂魔就要開始和我翻舊賬了。”
我深吸一口氣,甩了甩雙臂,笑著說,
“哎,真希望基因工程再發達一點,克隆一個許小妹,給章小洋同學也發一個。”
我們一起笑起來。哎,不知道許亦真知道我這麽說她,會不會不高興。對不起啦,許小妹。
章洋和陸陸身後,有侍者走來,將一瓶橙色洋酒和杯子等物放下,鐺地一響。兩人回頭去看。我也走回他們之間坐下。年輕侍者撩起垂到眼前的紫色額發,嫵媚一笑,
“兩位先生和這位美女,有人請你們喝酒。”
我心中好奇,往吧台四周看去。我們呆在角落,周圍幾乎沒人。吧台邊上此時人也少了一些,廳裏另有桌椅招待。我看到另一側,一名長發女子似乎朝我們這邊看來,長相很是豔麗。
我調侃道,“小洋同學,豔福不淺啊。到哪兒一坐,都有人請你喝酒。”
章洋嘻嘻一笑,也朝我看的方向瞅了瞅,回頭對陸陸說,
“你認識?”
陸陸搖頭,神情回歸平常的冰山狀。
章洋表情搞笑,“神奇!誰會請我們三個爺們兒喝酒?難道今晚真的撞大運了?”
我狠狠搗了此人一拳。
他歪過肩膀受了我那一拳,抓起那瓶酒瞅了瞅,“傑克丹尼,品味不俗啊。”
我跟陸陸說,“陸陸,咱們走吧。”我又說,“章小洋,我已經看見,一段豔遇正上演。我跟陸陸先撤了啊。你不需要我們留下來做護花使者吧?”
章洋微微一笑,“算了,我也沒那麽大臉。朕玩夠了,江山留給下一代吧。咱們扯呼。”
我們三人站起,準備離開。
側麵有兩人斜斜走了過來。陌生的臉。其中一人抬起頭,狠厲地看著我們。我一怔。
“肖然?”
我喊了出來。他穿著一件暗色T恤,臉色如同鍋灰。這人沒穿白大褂,我還愣是沒認出來。
陸陸問我,“姐,你認識?”
我回頭對他們倆說,“哎,這位就是許亦真的。”我想了想,換了個說法,“這位是我同事肖醫生啊,章洋你不記得了麽。”
章洋象是如夢初醒,朝前伸出手去,
“啊,肖醫生,幸會幸會。這猛一看,一下沒認出來。”
肖然衝我開了口,聲如冰刀。
“陸老師,你行啊,一次帶兩個凱子泡吧?”
我微覺尷尬。聯想到和他父親的遭遇,趕緊走上前去。
“肖然你還好吧?你爸爸來醫院找我了,你知道嗎?”
他冷笑,“你憑什麽?憑什麽破壞我的人生?!”
他的目光中,有一種陌生的冷酷。
我訕訕的停下了腳步。陸陸站到了我身邊。我轉頭勸阻他,“沒事,是我同事。”
我急忙說,“對不起肖然,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你父親來醫院找我,說你辭職了。我沒說什麽,就是請任護士長送他去了醫教科。”
那個肖老頭子!原來他們父子不和,拿我當擋箭牌。
肖然哼了一聲,“可惜。不能如你所願!”
我趕緊接口,“那感情好哇!肖然,你千萬別誤會,我可舍不得損失你這員大將。我正在挖空心思,想叫你徐師姐留下來呢。你這一走我不是隻有幹瞪眼麽。”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好象想繼續上前。他身邊那人一把拽住他,嘴裏說著什麽。他被那人死命拉著,後退離開了。肖然的眼神裏,有一種深沉的怒芒,狠狠地盯著我。我心裏一驚。
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有點低落。原來得罪人這麽容易,認識再久也沒有用。
陸陸和章洋踟躕於後,沒有說話。
我回頭看他們,幹笑一聲。
“哎,三千弟子,桃李天下。今兒個讓你們倆看笑話了。”
章洋問我,“陸老師,你平時跟手下人怎麽樣?”
“還可以吧。也許不太客氣,那也隻是為了維持權威。基本上臨到他們畢業的時候,都能混成哥們兒。”
章洋看了陸陸一眼。兩人一起望著我不說話。
我笑問,“想說什麽?是不是要跟你們楊哥那樣,說我發表感概隻會讓人不寒而栗?”
陸陸淡然開口,“姐,你們醫院的人,知道你和姐夫的關係吧?”
“什麽關係?”我心中一緊,“你是說,別人議論我們要離婚?”
章洋驚叫,“不會吧,姐,你要跟我楊哥散夥?”
“沒有沒有”,我著急道,“呸呸呸。”
我看著他們倆的樣子,連忙保證,“沒有的事。之前是有點兒中老年危機,主要責任在我。現在不又沒事了麽,趕時髦,玩了把蘇格蘭情調。”
我的臉上微微帶上了一點溫度。看來那口刷鍋水的餘威還是有的。
“我就是被陸陸一說,做賊心虛了。”我繼續解釋。
他們還是一動不動。
我隻好長歎一聲,“哎,你們倆呐,等再過十年,你們也找到了某個人,到了七年之癢的時候就明白了。”
我笑道,“我這個還要更厲害一點。七年之癢乘以二,一把老頭樂都不夠使喚的。”
章洋笑著說,“姐,您要有自信呀。像您這樣的人,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我楊哥真有福氣。”
我呸了他一口,“章小洋,你再胡扯我真扁你,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笑我?二打一,你小子有把握麽。”
陸陸平靜地插嘴,“姐,你還是當心一點你那個同事。跟他把話說清楚。”
“我知道。這人是個富二代,我之前都不知道。他老爸不願意他在我們那兒當個小醫生,說是要自己開家醫院給他管。可能父子沒談攏吧,他老爸就跑到我們那兒,不聲不響通知我他辭職了。我當時也問了,我同事本人同不同意。人家父親親自跑上門,我能說什麽?不讓他走?我就按照規定,送他爸去醫院相關部門辦手續。整個事情就是這樣。我沒做錯什麽吧?”
章洋突然發聲,“姐,這小子沒在暗戀你吧?”
我一愣。夜風吹來,微醺的酒意一下散去。
“你什麽意思?”
章洋又和陸陸對視一眼。陸陸重複了一遍,“姐,你當心一點。”
我咬牙道,“你們倆被粉紅泡沫衝昏了頭,看誰都像是在發情是吧?惡心。”
章洋說,“以我二十年的經驗,這小子絕對有問題。”
我歎了一聲,“省省吧。我們那兒的人都不分性別,您那二十年的寶貴經驗沒用。再說了,按你們楊哥的話說,我就一年近四十的中年大叔。人家二十郎當的小夥子,這得有多變態才會惦記上我呀?就是寫書的人也不敢這麽瞎編啊。這樣的混帳話,以後不許再說了!誰說我剋誰。”
我見他們不動,隻好又說,
“好好好,謝謝兩位大哥的信任,本人深感飄飄然。我一定會自檢言行,不會給上到七十下至十七的男女同胞任何機會。隻除了楊大騙子例外。你們倆從小就被他收買了,我知道。”
章洋笑起,“哈,我終於明白咱楊哥的策略了。”
陸陸也笑。
“笑啥呀笑,你們倆也喝了笑氣?”
章洋忍笑不住,禿嚕了一句,
“姐,楊哥就是故意打擊您的自信心。哎吆喂,您可上了老當了。”
我看著他們,微笑不語。終於,我走上前去,轉過身一邊一個拽住他們的胳膊肘,
“走,上家吃餃子去。”
我們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
章洋輕鬆的歎息一聲,“這二十年就好象一眨眼。真想念陸阿姨的餃子麵啊。”
他的聲音裏,似有無限懷念。讓我的心裏,湧上一陣溫暖。
第二天一早,我稍微早點到了辦公室。如果肖然回來上班的話,我準備找他好好談一談。我在護士站遇到了他,他冷厲地看我一眼,神情如黑白默片。
我將手插進白大褂,緩緩走了過去。
“肖然,我有話對你說。”
“我沒空。”
“我以你帶教老師的身份。”
他猶豫了片刻。
“到我辦公室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冷冷跟他說。
肖然坐在我麵前,一臉漠然的樣子,眼睛不朝我看。
“昨天你辦公桌上的東西給你爸帶走了。去找護士長再領一份。”我先來了個開場白。
他沒做反應。
“你也打算跟我社會性退縮是吧?”
他看我一眼,冷然說道,“陸醫生,我說過了,不會如你所願!”
我氣道,“如我什麽願了?是你老爸莫名其妙來跟我說你不幹了,我還生氣呢。你小子倒好,跑來跟我置氣!”
他還是不說話。
我把心一橫,單刀直入,
“喂,肖然,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覺得我沒跟你老爸搶人,心裏不爽是吧?”
他冷冷一笑,“陸醫生可真有想象力。”
我的臉一紅。口氣隨之軟了下來。
“肖然,你別鬧了。我實話告訴你,昨天你爸來給你辭職,我是很惋惜的。我並沒有不挽留你。隻是你要知道,我們每個人都不能跟父母大人太對著幹,是吧。我就是想,即使你辭職了,你要是願意,回頭想要再回來,不也是很容易的事麽。”
我坦誠地說,“比起你辭職,我當時更怕的是,”
我停住了話頭。想了想又說,
“我當時想,你要是不同意你父親的想法,想要繼續留下來的話,我找我孩子爸爸說一聲,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你跟你前夫關係這麽好?”他應聲說到,語帶嘲諷。
我一驚,“誰跟你說是我前夫?”
楊一鳴和別人這麽說我們?我的心怦怦跳起來。一種慌亂的感覺蔓延開來,讓我一瞬間不知所措。
肖然站了起來,“看在陸醫生想讓你前夫為我爭取醫療福利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希望您以後謹言慎行,別再來惹我。否則下一回,就不是一瓶whisky的事了。”
我在慌亂的心跳中,目送他離開的背影。
他砰地一聲,大力帶上了我辦公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