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上,我帶著初中班的學生來到附近的山上。年前的一把火削去了半座山的密林,放眼望去,未燒盡的樹根和樹杈像不願倒下的黑衣戰士,仍守望著變成焦土的伊甸園。
山下的營房像一箱箱車皮,在白色的晨霧裏若隱若現。大食堂的炊煙依稀可辨,讓我聯想想起青菜的味和大貴與馬蜂的故事。從天而降婉約而過的小河縈繞著我和朵娜默默成長的記憶。我眼中的夾皮溝,除了我們,誰知道它的存在!
我和學生一鍬一鍬地鏟土,平整出梯田,為種植橡膠樹做準備。高音喇叭播放著革命歌曲、先進事跡、和知識青年紮根邊疆的決心書。
忽然廣播裏傳來播音員小胡的聲音,她念著一份緊急通知:“以下的同誌請注意,請立即到營部報到...” 通知提到三個人的名字,其中有我,我的師傅大曹,還有一個我不怎麽熟悉的,我馬上猜到與考大學有關,腳下突然一軟,人差點從山上滾了下去。
我趕到營部的時候,操場上已聚集了好多人。我的大學入學通知書經過很多手,才傳到我這裏,上麵是花花的黑手印,差點讓我看不出自己的名字。我被一個內地大學錄取,學經濟學。雖不是我填報的大學和專業,我也沒介意,離開這裏的夢想比我想象的還來得快!大家圍著我們手拿通知書的仨人,和我們一樣的興奮,這似乎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預示著不同往日的生活已拉開帷幕。
播音員小胡也在一邊看著,她見她的男友在人群裏手舞足蹈,就走到男友麵前,喊道:“你樂什麽呢?跟你有關係嗎!” 我們全都安靜下來望著她,她的臉已被男友氣得白裏泛紅,她一定是覺得男友不夠爭氣。
還有幾天,我們就要踏上大學旅途,我母親已為我縫好棉被,組織上也把我的個人檔案交到我手上。終於收到白雅蘭的一份短信,告知新兵訓練已結束,去向和兵種已確定,隻是從此她不能寫信,也許明年的這個時候能回家探親,希望再能相見。
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把筆記本掉到地上,夾在裏麵的木棉花也砸碎了,那是朵娜送的,又辜負了她一回,那是我和她最初心有所係時的信物。我把殘瓣放在桌上,看了良久,不願相信這是預示著一個故事的結束。
我回頭看見書櫃頂上放著一塊紫紅的小石頭,很像一朵花的輪廓。它是我在河邊隨意撿到的,當時覺得它顏色鮮豔,就撿回來當壓書石,其實一直沒用上,放在那裏積灰塵。我拿起它,把灰吹幹淨,心裏有了一個主意。 我借來了大曹的刻刀,躲在後院裏,把它雕成了一朵木棉花模樣。我對著陽光輕輕地轉動它,那暖暖的紅色如夏日的花瓣,那沉默的殷紫色是春裏的花托。它雖然不很精致,但寄予了我的心思,我要一直珍藏它。
越是臨近出發,我越是心係朵娜,明知不會有結果,就是想再見到她一次,有一個愉快的告別。我去過她的膠林地,去過瀑布,去過她的宿舍。還去過她媽家,本想問問朵娜在哪,但見到方醫生正在家門口與高排長說話,就沒有打攪他們。
臨上路的那天早上,我又來到朵娜和陳佳的宿舍。陳佳告訴我,朵娜昨夜悄悄回宿舍了,她夜裏一直流淚,她喜歡你。我說我知道,我在找她,她躲著我。我看陳佳眼睛也是紅的,知道她一定是為男友大曹的離開而傷心,希望他們之間不會一別而散。
單位準備了卡車,送我們三個上大學的下山。車頭車尾紮著大紅花,一如去年歡迎東海艦隊的英雄那樣。我們三人到齊後,上了卡車。我一直搜索著人群,以為朵娜會躲在某個角落與我告別,但是沒見她可愛的身影。
陳佳趕到車旁,遞給大曹一個信封,喊到:“裏麵是糧票!”
我突然想給朵娜留下一個紀念物,便叫住陳佳,往她手裏塞了件小東西,悄悄說:“給她的。”
在許許多多人的注視和祝福裏,卡車緩緩開動。公路依然是那麽崎嶇,車緩慢地爬行著。還記得一年半以前,曾經和朵娜擠在一起,坐著這同一輛車,心怦怦地跳,額頭上冒著熱汗。卡車轉過一座又一座山、一片又一片林,前麵就是我墜崖的地點,與朵娜真正的交集是從這裏開始的。
這時,高高的密林裏響起了清脆的山歌,我聽出那是朵娜的聲音,我知道她唱著什麽,她是這樣與我告別的。我本想叫停卡車,但又想我還能如何。我探頭向山頂望去,隻見樹影叢叢、雲霧漫漫。歌聲在山穀回蕩,久久不息。“真好聽,可惜聽不懂。” 大曹遺憾地對我們說。
手鼓對鑼喲鑼對歌
妹想哥哥喲月來羞
一歌一舞一秋天
相思相戀喲年一年
手鼓對鑼喲鑼對歌
妹摘星星喲織嫁衣
春藤上樹問高枝
稻香季節喲約歸期
……
坐了幾天的長途汽車,又坐了幾天的火車,前方就是我的目的地。大曹找出陳佳給他的糧票全給了我,跟我說:“小峰,多吃飯,長個子。好好努力,能走出大山不容易。” 他還摟起褲腿讓我看他的腿傷,指著已經愈合的紅疤,說這是他上學的代價。
“你故意砍的?” 我驚訝地問,那需要多麽狠心。
“可以說是吧,心裏想著,斧頭就下去了。”
我下了車,向車窗裏探出頭來的大曹揮手:“謝謝你,教我畫畫!” 火車徐徐出站,拉著長長的煙柱開往北方。寒風中,早有同班同學舉著大學的牌子,在等候像我這樣遲來報到的學生。
我忙於適應新的集體生活,出早操,晚自習,政治學習,穿梭於教室、圖書館、操場和宿舍之間。除了應付沉重的課程,我特別喜歡閱讀課外書籍,以前我的圖書館是四眼的一隻箱子,現在是整整一棟樓!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心常常回到密林之中,人離開了,心還沒有完全走出來。我想知道她是否安好,是否還沒忘卻我,是否真如她所說打算嫁給四眼。
我禁不住給她寫了一份信,沒有她的回音,又寫了一份寄去,信裏多是說些夢話和鼓勵她的話。後來才知道兩封信都落到我母親的手裏。營部的郵遞員多嘴,跟我媽提起他有我的信,是給朵娜的。我母親把它們一一沒收了。
快暑假的時候,到係裏取信回來的同學郭文拿著一份信在我眼前晃,問我:“方朵娜是誰?好聽的名字,不說不給信!”
“是我表妹,我姨的女兒。” 我編了一個謊,拿到信,裝進上衣口袋裏,等一個無人偷窺、安安靜靜的時間去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