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琦此時把我招進計劃科是有原因的。去年年底,農墾部做出決定,要給我場裝備22個機械化生產隊。這是建場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投資,不僅涉及巨額資金,還涉及設備選型、人員培訓、生產組織、燃料供應、維修服務等一係列問題。計劃科作為責任部門,麵臨繁重的規劃工作,6名在編人員招架不了,其中尤缺能寫大報告的。之前黃琦已經進了兩人,都是從其他科室借調來的,搞完規劃還要放回去。我則是他最後相中的“得力幹將”,因此青睞有加,讓我在他的外間辦公,成了他事實上的秘書和助手。
我報到時,恰逢東北農學院有一批農田規劃的畢業生前來實習。黃琦當即決定,要我負責接待和安排,把這40名師生變成誌願軍,為月底在哈爾濱召開的全墾區“機械化生產隊規劃會議”準備匯報材料。這情況有點像在洪溪速校搞“文化大進軍”,師文工隊前來支援時,我所享受到的風光(第17章)。我在生產隊埋沒了好幾年,剛剛冒出頭就趕上大任務,自然會使出渾身解數。
比起12年前,我現在老成了許多。從科長那裏領命以後,我便找帶隊老師商量,根據規劃工作把學生分成幾個小組,為相關科員收集整理資料。次日又召集實習生與各位“師傅”見麵,先動員打氣,再分配任務。這些學生見有活可幹,積極性非常高,奮戰一周,幫助科裏完成了所有的分項報告。我在此基礎上又連寫兩天,趕出總報告來。黃琦閱後相當滿意,召集全科室開會討論,提出幾點修改意見。我再熬一個通宵,拿出第二稿。黃琦這回看完,未改一字,直接送打字室打印,上報總場領導。此役消耗了我一整條煙,黃琦得知,往後再找我寫大報告,都會在辦公桌上先放一條煙。我一見到煙,就知道又要開始忙活了。
我那時30出頭,心智已經成熟,具備了處理複雜文字工作的能力。我雖在學生時代吊兒郎當,進部隊以後卻努力上進。尤其到了速中,更是以“幹麵包”自居(第47章),係統學習了師範學院中文係的函授課程,並在此後多年裏不斷拓深加寬,比如邏輯學和心理學,均自修過蘇聯大學教材。我立誌要成為一名作家,自然在寫作技法上大下功夫,除了文學作品外,也能熟練駕馭各種應用文體。我尤其注意研究新聞體,慣愛閱讀《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文匯報》,經常對重點文章進行邏輯分析和語法分析,像拆卸槍支一樣把內部結構打開,因此深知其中關竅。日積月累,我逐漸獲得了一種能力,知道該怎麽尋找材料、加工材料、構建推理鏈條、形成結論(後來我知道這是一種學術能力)。像黃琦這樣的領導能夠看出我的文章不凡,可資大用。其實在新場時石濤對我也不無賞識,隻不過他需要的更多是宣傳稿,弱一點的寫手也能應付。
黃琦雖為工農出身,但具備知識分子幹部的優點,明白事理,不倚勢壓人。他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曾任12兵團司令部的作戰參謀。蕭勁光大將等兵團首長運籌帷幄時,他就在軍用地圖上插小旗。1949年9-10月,林彪與白崇禧對決“衡寶戰役”,12兵團打垮了桂係王牌第7軍。國軍防線土崩瓦解,十幾萬人馬呈潰逃之勢。在追擊過程中,12兵團遇到一個大難題:不知前麵一大股敵軍往哪個方向跑了?往南去廣西,這是桂軍最合理的逃跑路線,也是林彪最希望看到的。他已經調集兩個兵團從東西方向對廣西形成迂回包抄之勢,準備甕中捉鱉。但這股人馬萬一往西逃竄,與四川守敵會合,那可就麻煩了。我軍西路主力已經南下,沒法再回頭攔截。現在的關鍵問題是:第二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如果判斷錯誤,追擊撲了空,後果將會非常嚴重。
兵團首長們分析來分析去,把作戰室搞了個烏煙瘴氣,最後誰都明白了:這是一場賭博,沒人知道敵軍到底要去哪個方向,隻能由司令拍板了。蕭勁光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地抽完整支煙,然後一拳砸在桌子上:“往西!”當下抽調一個師作先頭部隊,負責追擊。這個師又抽調一個團打前鋒,輕裝上陣,連夜強行軍。一路上不斷有人掉進山澗,但部隊的行進速度絲毫未減,終於在黎明時分爬上了入川必經的一道山嶺。往下一瞧,好家夥,黑壓壓的敵人離他們也就兩三百米了!於是立刻開打,打了個你死我活。這個團拚掉了80%的人員,終於堅持到大部隊趕上來。敵人眼見過不了山嶺,隻能改奔廣西,半道上就被截殺殆盡……】
這個故事我七八歲就聽老煙講過,那時我腦中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覺得老煙周圍全是一群英雄人物,不由得對北大荒心馳神往。從小學到中學,我寫過很多篇《我的理想》,第一篇就是到北大荒去開康拜因,在一片金黃色的田野裏收割麥子和玉米。比起北大荒來,我所在的廠礦子校實在太沒勁了,我長大以後肯定要離開這裏。可以說,促使我遠走高飛的最初動力,就來源於北大荒。不過老煙講故事時並沒有告訴我,當年他花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那個地方。他也沒有戳破我的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大概他知道,夢想是一個兒童的特權。
這裏還有一件事,在我長大以後,老煙也未曾和我說起(我相信他是知道的):曾經浴血保衛天目山的兩支國軍部隊,176師和62師,都在衡寶戰役中被消滅。
20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