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Saens - Violin Concerto No.3 In B Minor, Op.61, 1. Allegro non troppo - Itzhak Perlman, Orchestre de Paris, Daniel Barenboim001
立的重拳
光與黑暗的秘密——讀林木詩歌隨筆
“那些光從果實的陰影裏開始”
——林木《詩人,秋》
我在讀到LinMu的詩歌《詩人,秋》中“那些光從果實的陰影裏開始”時,感覺非常震撼。這句詩寫的極好。
有人說這句話是王爾德說的,有人說是巴爾紮克,還有人說是達利:“第一個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天才,第二個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庸才,第三個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蠢才。”我隻親眼看到達利說過這句話。如果達利是在轉述,那麽他就是一個蠢貨了。當然可能達利認為隻有重複“用花比喻女人”才是蠢貨,如果重複“把男人比喻成大山”就不能算是蠢貨了,可能達利認為“把男人比喻成大山”是經得起重複的,就是說,有些話是經得起重複的,並且應該重複的;或者說,真理和謊言和詩和廢話都是重複的結果;或者,這句話真的就是達利說的。不過,無論是誰說的,如果你知道這句話,那麽通常有兩個原因,第一,有一個天才第一次說出了這句話,(當然,認識這個天才的人,比如天才的鄰居或同事,很可能會告訴你,其實類似的話早有人說過,這樣你就知道天才總是被平庸之輩圍繞的,而且天才的人品不好;)第二,還要有人重複這句話。所以,我們應該感謝轉述者——那些蠢才們。自以為聰明有時還不如老老實實做一個蠢貨。而平庸常常比傻瓜更糟糕。不過值得慶幸是,我總相信這個世界最糟糕的人和事我肯定還沒有遇到呢。總而言之,說了這麽多我隻是想顯示出這句貌似深刻的格言其實很可能不過是一種討人喜歡的偏見。
偏見猶如美人不證自明特質讓人不由自主的喜歡,但不證自明的東西往往經不起推敲,而好詩有時需要注解、研究。盲目很多時候顯得浪漫,盡管浪漫很多時候是在犯傻,但是,拒絕浪漫也談不上聰明,而這些都是偶然的悲劇的原因,但是,偶然的悲劇並不是命運的組成啊!
誠然,第一個下蛋的母雞非常了不起,她完全可以是雞界的聖母,偉大的天才。但如果雞界沒有眾多蠢貨母雞們蜂擁而至不知厭倦的而且充滿熱情的模仿、重複著下蛋,那麽,母雞聖母瑪利亞就不會為我們的餐桌帶來任何令人感動的基督的奇跡。所以,世界需要詩人,也需要寫詩評的蠢貨。寫詩評可以算是一流的蠢貨。把一枚雞蛋煎成一麵焦黃香脆,一麵鮮嫩欲滴,保留了色情的生與健康的熟的煎雞蛋時,我們就成就並顯現了母雞聖母瑪利亞的拯救的奇跡。這就是詩歌評論吧。
光和黑暗的秘密
它預示天空
將突變
為我們
降下
特別的
光的構思
——馬克·斯特蘭德《不特別的日子》
(一)
我們喜愛這句詩首先是被光從陰影中發出這樣的意象所打動。無論朝陽初升,夕陽墜落,午後陽光透過窗戶在書房投下的陰影,還是夜晚月光映照得發白的小路,都會讓我們喜愛。這樣的情感似乎是自然發生的,但我們真的天生就會被這些光感動嗎?
今天我們對於光有著廣泛的喜愛,它可以是光明,光亮,明亮,炙熱,輝煌,也可以是暗淡的光芒或閃爍的微光,我們僅僅是聽到時都會喜歡、感動。稍加分析我們會發現,今天光代表著正義、公正,代表著愛、善還有浪漫。實際上它代表著所有美好的事物。光還代表著希望,所以微弱的光仍然是美好的。當年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最黑暗的時刻中寫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樣詩意的語言,給絕望中的人們帶來希望,激發起巨大的力量。從文藝複興時的繪畫到今天無處不在的攝影和視頻都是光的動人的魔術。但不要忘記,西方繪畫和攝影剛剛進入中國時,人們並不喜歡。因為,古代中國人普遍不喜歡在臉上出現陰影。同時,中國古代的繪畫不塑造光。人類的情感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被逐漸喚醒,被我們的文化所培養、滋潤、塑造而成的,人類的複雜的情感是人的不斷的發明、創造。考察中國的傳統文化,我們會發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光並沒有特別強的情感,我們對於光的情感主要是基於對自然光產生的自然的情感。一直以來,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缺乏對於神性之光的思考、論述和情感的塑造,我們的宗教情感淡漠,。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寫到光的地方非常少,更無神性。相對於日光,我們對月光似乎更加喜愛。
1915年,陳獨秀在他自己主編的《青年雜誌》撰寫發刊詞《敬告青年》中說出:“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將朝日比喻成青年。40年後,1957年,毛澤東在訪蘇時對留蘇的中國青年學生說出“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直到這時青春才在我們的文化中變成一種光,它無比美好,徐徐上升,具有無限的希望。而在古代我們好像並不把朝陽和青春相聯係,而且我們對於青春也沒有特別的情感。其中一個原因在於,古代對於青春的感情和我們今天也是非常不同的。古時的人們並沒有太明確的青春的概念,所以也沒有過於強烈的對於青春的留戀。古代中國人從小讀書時受到的完全是成人的教育,讀的都是成人的書,像章太炎5歲時讀《漢書》,大人講的都是成人做官處世的道理,那時他們就生活在一個成人的世界,而到了十幾歲時開始參加科考,走入成人社會,然後做官,大部分人到了五十多歲前就死了。所以,那時很多詩人在三十多歲就開始感傷衰老。然而,今天現代文明中的光的概念有自然之光和神性之光。對於神性之光的觀念和情感的產生於宗教關係密切。今天的神性之光主要是來自西方基督教文明。近代它隨著西方文明的擴散迅速融入到中國的文化之中,變成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的一個自然的成分。
不同文明中的人的情感並不完全一樣。像“那些光從果實的陰影裏開始”的詩句,古代的中國人是寫不出的。那時,他們沒有對於光和果實的這種情感。我們的情感和思想一樣,在不斷的發展變化。就像在明清的中國男性對於女性的裹出的小腳會非常動情,陳獨秀據說喜歡一邊聞著裹腳布一邊寫作,這些情感在其他民族中是沒有的。同樣,那時我們對於西方人的美也是不以為然的。這些也是文化藝術的意義。它為我們發明情感,構建我們的情感。一個民族的文化愈昌盛,則其情感也愈豐富、敏感和優美。
(二)
中世紀的聖希爾德加德寫道:“在美麗的曠野中發光的神性造物,我是它生動、熾烈的本質。我在水中閃耀,我在太陽、月亮、星辰中燃燒。” 充滿了詩意。希爾德加德出生於一個德國貴族家庭,是家裏的第十個孩子,8歲時,父母將用她抵“什一稅”,或者說把她作為“什一稅”奉獻給教會,於是她成為了修女。在那個時代她並沒有受過什麽教育,但卻成為了中世紀神學家、作曲家、作家。 她寫的基督著作當年在整個歐洲流傳。最終她成為聖徒,並且名字在幾位教皇之前。聖希爾德加德很年輕時就有“靈視”,而在她的記錄中充滿的關於光的描述。希爾德加德還是第一位生平被記載下來的女性作曲家。除了音樂之外,希爾德加德也撰寫醫學、藥草學、地理學的論文,她還發明了一種“秘名語”,以23個“秘名字母”組成,大約有900個詞匯,可說是人造語言的前鋒。希爾德加德最早以女性觀點記述性的歡愉。“當女性與男性做愛,她的腦中便似起了火,這火帶來感官之樂,而在動作中享受感官之 樂時,便會召喚男性的種子上前。一旦種子落入該落的地方,她腦中的烈火就逐漸熄滅,好能抓牢種子,很快地,女性的性器官便收縮,在月經時打開的外生殖器也 關閉,就像一個強壯的男人把某樣物事緊緊把握在拳中。” 希爾德加德認為,孩子的性別取決於精子強度,而性情則取決於性交時愛與熱情的強度。最糟的狀況是衰弱精子加上無感情的父母,那樣便會生出一個別扭的女兒。
理解今天文化中光的概念的產生,中世紀非常重要。艾柯在《中世紀之美》中有專門章節《光之美》討論這個主題。他總結:“神以光的形象出現,這有著悠久的傳統,從閃米特異教的巴力、埃及太陽神拉、波斯神抵馬茲達(以上皆為太陽的人格化神明或者太陽善行之果)到柏拉圖主義中理念的‘太陽’——善。這一形象傳承至新柏拉圖主義,尤其是普羅克洛斯,然後通過奧古斯丁進入基督教傳統,再至經常將上帝譽為光、火炎或光之源泉的偽丟尼修。不過對後期經院哲學產生影響的還有阿拉伯的泛神論者:伊本·巴哲、哈伊·本·喬坎和伊本·道法伊,經院哲學從他們的學說繼承了光的閃耀本質,以及對明亮和美的狂喜。”
《舊約》創世紀開篇說:“起初神創造天地。 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裏的敘述仍屬於古老的創世神話。上帝創造了天地,然後創造了光。黑暗似乎是事物的自然的本性。上帝然後按自身的形象創造了人。《舊約》沒有對上帝形象的直接描述,但他的幾次出現都伴隨著火焰。但在這一階段。聖經中光的概念尚未具有普遍的抽象的神性。撒母耳記下23:3-4 :“他必像日出的晨光,如無雲的清晨,雨後的晴光,使地發生嫩草。”這裏的仍然類似陳獨秀把朝陽比喻成青年人,用自然之光比喻上帝,但極富詩意。而在詩篇中,光具有了進一步的暗喻性質,像27:1-4 耶和華是我的亮光,是我的拯救! 36:7-10 因為在你那裏有生命的源頭,在你的光中,我們必得見光。願你常施慈愛給認識你的人,常以公義待心裏正直的人。
文學家、詩人、藝術家往往以其敏感和想象最先將某些新的思想以文學、視覺的詩意語言表達出來。
在《新約》中光本開始具有了神性。約翰福音1:5-9 神就是光,在他毫無黑暗!這裏神光的比喻屬性被否定,從這時起聖經的神聖之光便建立起來。約翰福音8:12 耶穌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裏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這裏我們不能肯定這樣的話是耶穌最初說出,還是他的使徒在寫作中說出的。不過,在《新約》裏有許多處論及到了神性之光,這些段落都是《聖經》最具感染力的文字。
從《舊約》時代到《新約》,人的情感在進化。
然而,這時的神性之光仍然是在初級階段。神性之光的理念的係統化是在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對於教義的不斷的理論闡述的以及藝術家的視覺表達而逐漸完善並浸入到整個文化的肌膚之中,使之成為人們的自然的思想和情感。基督教是一種極端道德化的宗教,在這裏上帝創造的宇宙是完美的,它是真善美的合而為一。基督教既是一種真理,也是一種美學,還是終極的道德——至善。受到古代文化的影響,(這裏古代文化是指中世紀以前的學問,)中世紀的基督教學者認為,上帝創造宇宙的和諧其本質是幾何學的完美。三位一體雖然有著古老的多神信仰和母性崇拜的影子,但在它在中世紀基督教學者的眼裏體現的是等邊三角形的完美,而圓和球體,則是上帝完美的化身。幾何學還體現著上帝創造世界的等級的結構。這裏幾何的宇宙的基本要素是比例,數量和質量。而光的重要性在於它與幾何並列互補。光沒有幾何的結構、等級,它體現的是真善美的融合。光代表著真,代表著善,代表著美,它是所有美好的事物的性質,所以,光就是神。約翰內斯·司各特·愛留根納曾寫道:“一神,一善,一光,在萬物中擴散,令其完整的存在,在萬物中閃耀,令所有人可以知曉和熱愛它的美;主導萬物令萬物可以完滿的湧現,令萬物可以在上帝中為一。因此,所有光之光皆來自聖父。”
(三)
亨利·泰勒的中世紀思想史的著作的名字是《中世紀的思維:思想情感發展史》,這裏他不僅探討思想的發展史,還探討情感的發展史。的確,人類既不是從來就有思想,也不是從來就有情感。我們今天的思想與情感都是人類所發明創造的。我們的思想家藝術家為我們發明新的思想、新的思維方式,也在為我們不斷發明著新的情感。藝術和美對於心靈的蘇醒是至關重要的。它們就是陰影中的光的發生,這光不斷的喚醒著我們,引領我們走出黑暗,走出麻木不仁的生活,從此棲息於詩意的大地之上。如若不然,我們就仍然是沉睡於麻木昏暗中的行走的野獸。在我們的《詩經》中,當有人第一次說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後,河水、蒹葭和霜露就變美了,愛情也變美了,我們開始從被性欲驅動的追求交配的動物變成想象愛情的人;當孔子看著流去的河水說出“逝者如斯”時,我們從此就將河水的東逝與時光的流逝、生命的流逝聯係在一起建立隱喻。從此,河水在中國的精神世界裏就不再隻是自然界的一條物理之河水,而成為了我們精神世界中的心靈之河水,歲月的河水,文化的河水。我們於是發明了一種美,河水從此更美了,我們的情感更美了,我們對於生命之愛更加深沉。當李商隱第一次寫下“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之後,我們就擁有了一種新的情感,在我們的眼中,夕陽和過去不同了,它就有一分別樣的傷感之美,它與我們的生命曆程從此聯係在一起,而夕陽有了一種蒼涼的壯美。它成為我們今天有文化教養的人的一種自然的情感,但這種情感不是天然的,而是有人發明出來使之成為文化,進而上升至文明。
耶穌並沒有創立基督教。他隻是當年諸多先知中的一個,但最後他留下來了。除了猶太人聖經中的教義外,他又給我們帶來了他的新的發明。約翰福音 13:34-35 中記載耶穌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你們若有彼此相愛的心,眾人因此就認出你們是我的門徒了。”這裏耶穌為人類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情感,一種全新的愛,這也是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彼此相愛,不僅要像過去那樣愛自己的親人,還要愛我們的鄰人,這些人中可能有猶太人,有中國人,有美國人,有日本人,有非洲人,而且,我們甚至要愛我們的敵人、仇人。化解仇恨,彼此相愛,這非常難。它需要我們戰勝內心深入人性中一些最黑暗的東西,需要我們的勇氣和崇高的情感,那是一種愛、寬容、理解,和智慧。耶穌賜給我們的新命令在今天看來像是、仍然像是對基督教和我們今天的文明和世界的一種質疑、嘲諷和呼喚。所以,耶穌給我們帶來了福音,也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挑戰。這又注定即便我們今天說上帝已死,但上帝仍然會活著,它已經成為我們的情感的一部分,就像我們今天思想和情感中的光一樣。在走向未來的路上,我們注定要學會彼此相愛而非仇恨,因為,在黑暗中有人已經給我們點燃了一盞燈。在陰影中光已經發生。
(四)
大自然的閃亮是更高處的顯像,
那一片歡樂日子終結的地方,
是這樣的年歲,輝煌圓滿,
果實融入欣慰之光的燦爛。
——荷爾德林《秋之二》
理解林木的這句詩,我們還需要理解“果實”。在這句詩中的“果實”也是一個源自西方基督教。光與果實同是基督教文明中一對重要的概念,其內涵與中國傳統文化不同。豐收的喜悅與傷秋之情可能是人類對於秋天的共同情感,但中國古典詩歌寫秋天在精神和意象和西方仍然非常不同。中國的文人不事農耕,似乎讚美秋天的豐收的作品很稀罕,更多的是個人化的對於時光和生命流逝的感傷。而在西方寫秋常常會涉及收獲、果實、食物,這倒並不是因為西方詩人種地,而是它們涉及到上帝。
在荷爾德林的詩裏充斥的精神和情感仍然是基督教的。即便像《人,詩意的棲居》讚美人性的詩中:“我真想證明,就連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純潔,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也同樣受著基督教的影響。同樣,尼采在《沒落》中也曾寫到過對於光明與黑暗,墮落與升華的哲思。上帝即便已死也是不死的,他已經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
“他現在下落了,掉下去了”——你們不時諷刺:
真相是:他將下來,降到你們這裏!
他過多的幸福成了自己的不幸,
他過多的光明跟隨你們的黑暗。
——尼采《沒落》
在《厭倦者的判斷》中,尼采還曾寫過:“所以虛弱者都詛咒太陽:/樹的價值卻在於——陰影!”
果實在基督教中具有複雜的象征含義。其自然屬性象征著食物和收獲,在基督教中又象征著精神上的食物和上帝的神跡與恩典,另外果實也暗含著誘惑與罪的隱喻,果實還與酒和釀造有關,這又牽扯出另外一個意象和隱喻的係統,酒尤其是葡萄酒有著基督教的耶穌的血的含義,但又可以是古希臘神話在的狄奧尼索斯。當果實與陰影和光病並置時,它代表著真實,或物質實體。而陰影象征具有模糊性。陰影本身是光投下的,但光從陰影中發生,又是何意?這裏的光是什麽光呢?或許源於世界的邪惡存在,光將消除陰影,或許是源於我們內心原始的衝動的湧現,或許是靈魂黑暗中的啟迪之光,是靈感之光或啟明星的星光。而真正的詩人或許都是那些在陰影中等待光的發生的人。
我們讀裏爾克的《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這裏,裏爾克詩的中寫下一連串的意象光、陰影、果實(成熟的)、酒、房子,還有長長的信。這樣的意向組合非常重要,在這裏果實和麵包食物。具有同樣的寓意。它們與酒是一對相互關聯的概念。在特拉克爾的《冬夜》是“清澄光華”照耀著已經為我們備好的麵包和美酒:
雪花在窗外輕輕拂揚,
晚禱的鍾聲悠悠鳴響,
屋子已準備完好
餐桌上為眾人擺下了盛筵。
隻有少量漫遊者,
從幽暗路徑走向大門。
金光閃爍的恩惠之樹
吮吸著大地中的寒露。
漫遊者靜靜地跨進;
痛苦已把門檻化成石頭,
在清澄光華的照映中
是桌上的麵包和美酒。
在海德格爾談語言論文中解讀了這首詩。
“清澄光華在何處照映?在門檻上,在痛苦之分解中是分解。是區—分之裂隙讓清澄光華映照。它有所澄明的嵌合決定世界之明亮入其本己。海德格爾的論述難以理解,經過翻譯有時就更加難解。這裏的“區分”一詞,他曾解釋:“世界與物體的親密性在‘之間’的分離中成其本質,在區—分中成其本質。在這裏,‘區—分’(Unter-Schied)一詞遠離了一般的習慣用法。 ‘區—分’一詞現在所命名的,並不是一個表示形形色色的不同事物的種類概念。這裏所謂的‘區—分’僅僅是作為這個一(dieser Eine)。它是唯一的。‘區—分’從自身而來分開‘中間’,而世界與物向著這個‘中間’並通過這個‘中間’才相互貫通。”
海德格爾似乎認為:語言是人的存在之所,也是人所存在的世界之所存在之所。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所棲。人說語言,隻是語言在說話。如果這樣人就要尋求棲息於詩意之中。海德格爾在文章後麵說:“本真的詩從來不隻是日常語言的一個高級樣式,即旋律(Melos)。而毋寧說,日常語言倒是一種被遺忘了的、因被濫用了的詩歌,從那裏幾乎不再發出某種召喚了。”
在這首詩中,麵包和美酒已為我們準備好,它映照於清澄光華中。少數的漫遊者正在冬夜從幽暗之路走來,當他邁過已化為堅固恒久的記憶之石的痛苦,就可以在冬日的寒冷中走進溫暖、富足而光明的屋子。
中世紀聖德尼修道院院長敘熱生於1081年,雖然出身低微,後來卻成為法國路易六世、七世的重要輔臣。他做院長的時候重建了聖德尼教堂,這成為隨後風靡整個歐洲的哥特式教堂的建築的開端。為此,敘熱撰寫了三篇論文詳細討論。在他的教堂中,敘熱運用彩色玻璃塑造光,“通過這裏奇妙的光線可以毫無阻擋地透過最為神聖的窗戶射進教堂,浸潤著室內的美。”敘熱尤其詳盡的描繪了教堂祭壇前方的嵌板:“這塊嵌板位於(聖德尼教堂)最神聖地點的前麵,我們在其中……鑲嵌了大約42馬克(8.9千克)重的黃金和種類繁多的珍貴寶石,紅鋯石,紅寶石,藍寶石,翡翠和黃玉石,還有一大串珍珠。”敘熱認為他的教堂“存在於宇宙間的某個陌生領域,既不完全處在地球,也不完全置身於天堂”,“是從低級狀態進入更高一級的特殊境地”,而這座教堂,“要使(他)從外界煩惱中擺脫出來。”
在海德格爾的解讀的最後,他說:關鍵在於學會在語言之說中棲居。為此就需要一種恒久的考驗,看看我們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能作為本真的應合——那就是在克製中搶先。因為人說話隻是由於他應合於。語言說話。語言之說在所說之話中為我們而說。
《冬夜》是特拉克爾的一首超越之詩。更多的時候他是沉浸在對於死亡的幻想和對於過去的回憶之中的。那時就是他的《孤獨者的秋天》,在這個時刻他所幻想的“純淨的藍光逸出朽壞的軀殼”,這時光也是從果實的陰影裏升起特拉克爾的藍光,詩人曾“驚呆於藍光的神性”,並寫下“一隻藍色的獸懷念它的小路,/ 懷念它那精靈之年的悅耳之聲!”:
昏暗的秋天攜來豐碩的果實,
美好的夏日,光彩漸漸暗淡。
純淨的藍光逸出朽壞的軀殼;
群鳥的飛翔沉吟古老的傳言。
葡萄已經釀榨,那柔和的寂靜
蘊含著神秘疑問的輕悄答案。
這藍光是從歲月的幽暗的陰影裏發出的童年的光,這是生命本質的童年,是詩人的回顧和墜落,墜落回時間和生命的本質之中,通過從未來對於已死的生命回歸而在幽暗的陰影裏發出藍色的光,從而達到不朽。
(六)
讀到林木的這句詩還讓我起顧城的《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有些時候,人們在陰影中與其說尋找著光明,不如說渴望著光的發生。我們如此無力。而陰影並不是黑暗,陰影混合著陰暗與浪漫。後來,顧城的父親顧工在顧城詩集的序中記述了當年兒子寫這首詩的情形:
“他去街道服務所裏幹活,篩石灰、拉大鋸、刨樹根、刷油漆、爬到樓頂去刮頂棚鐵鏽、在高溫熔爐旁拌糖漿……他狂熱地勞動著,好像真正成了枚萬能螺絲釘。一個生日又一個生日,都在惱人的轟響聲中過去……他開始看書。正好,我們當年被抄走的書籍,零零散散地發還點兒,總算有點兒書了。顧城的狂熱於是轉了方向,沒日沒夜地沉浸在越堆越高的書中。他把過去細看過的兩大本《辭海》重新掃描;他讀所有的詩歌、小說、哲學、科學、政治經濟學……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像複印機似的,常常一個通宵就能翻完厚厚的一疊。他還自學繪畫……
他室內的燈光幾乎是徹夜不熄的。夢幻,分不清月光和陽光,時時在伴隨著他,縈繞著他。白晝午睡和黎明欲來沒來時,是他寫詩的最好時刻。兒子寫詩似乎很少伏在桌案上,而是在枕邊放個小本、放支圓珠筆,迷迷蒙蒙中幻化出來飛舞出來的形影、景象、演繹、思緒……組合成一個個詞匯、一個個語句,他的手便摸著筆,摸著黑(寫時常常是不睜眼的)塗記下來。有時,摸到筆摸不到小本本,他就把句子勾畫到枕邊的牆壁上——他睡的牆頭總是塗滿了詩,還有許多用漫畫筆法畫的小人小狗小豬……他那後來傳誦一時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就是在這樣的迷蒙中,幻化中,受積聚到一定程度的靈感的迸發衝擊,塗寫到牆上去的——猶如雲層激發出雷電……”
1982年8月顧城還寫過《門前》,相比於他在1979年寫的《一代人》,這首詩可能今天很少有人知道了:
我多麽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
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有門,不用開開
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還要流浪
我們把六弦琴交給他
我們不走了
我們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毀滅的土地
我們要乘著它
度過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時狹隘
然而,它有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們愛土地
我們站著
用木鞋挖著泥土
門也曬熱了
我們輕輕靠著,十分美好
牆後的草
不會再長大了
它隻用指尖,觸了觸陽光
(七)
顧城“尋找光明的”《一代人》是青春的詩歌,而這裏林木在陰影中光的發生則是中年人的詩歌。它遠比顧城的詩句複雜、深沉。這種複雜與深沉源自果實、光、影所構成的隱喻的係統源;源自果實已經結成、已經成熟,而有形之物投下陰影籠罩我們,令我們生活於他的陰影之中,而我們在果實的陰影裏尋找或者僅僅是等待著新的光的發生,這種光可能是在陰影之中的爆發的光明,也可能是在陰影之外的光,那就是啟迪之光引導我們走出陰影,尋找新的果園,新的果實,而這尋找之旅又常常意味著某種程度上或者是絕對意義上的回歸。那麽這句詩就幾乎具有了某種永恒的真理的屬性。
就像隨著基督教文明的果實的成熟,它所投下的陰影又將世界籠罩,使中世紀成為“黑暗的時代”,人們在這個時代中於是開始等待,等待著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光;等待著文藝複興之光;科學理性之光,引導我們走出中世紀。而今天當我們生活中科學的時代,科技的果實又一次成熟了,我們則又一次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中,我們仍然需要等待光的發生,等待啟明之星再次照亮。
然而,歸途對於我們既極其漫長,也極其短暫。我們是在那樣漫長歸途中邁出的極其短小的一步。
北島在寫策蘭的文章中介紹,策蘭在最後一次離開家時,留在書桌上的是一本打開的荷爾德林的傳記:“他在其中一段畫線:‘有時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這一句餘下的部分並未畫線:‘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啟示之星奇異地閃光。’” 1970年4月20日左右,一個沒有目擊者的日子裏,他在塞納河米拉波橋投身跳入碧波之中。
在他最後的手稿上留下的最後的筆跡寫著:
[ein]Sternschrott, entrückt,
hastet über die Wildbahn,
[一顆]鐵的火花,狂喜,
匆匆劃過這荒涼,
我們人的生命具有本質的悖論屬性。我們在生命的果實成熟時,便降臨到這個奇異的世界,就永遠生活在它投下的陰影之中。這陰影就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的真實的生活。我們在這裏等待著光的發生。因為生命還在繼續,所以它將繼續,應該繼續。
活著隻是我們的一種義務,而非選擇。它是一道陰影,但我們在它的陰影裏會渴望光,我們會仍然的持續的渴望光。
立
2021/11/29 1798年2月荷爾德林給自己兄弟的信中說:“我們生活的時代不是詩人的氛圍。” 生活永遠不是詩人的氛圍,對於真正的詩人而言。生活是他們身處的果實的陰影,同時,他們永遠掙紮在內心的最黑暗的地方,等待著光,等待著那靈感的啟迪之光。即便在詩歌已死的時代,詩人仍然活在這樣的黑暗裏等待直到死掉。
《詩人,秋》
1
野草葳蕤,和季節無關
隻關乎水域。仔細看可以看到神性
始於詩歌,終於文字說的又是哪個神
秋葉的色彩比秋天更濃
容易引發詩心。說流動的乳房像火的化身
黑暗中張開的又是誰的嘴
都說不要用身體說話
季節的雨水不能回避
2
該寫什麽?一種盲目的深入
成為自己的陌生人。不是什麽剃頭擔子一頭熱
在土地的後方,有人和詩熱烈交談
坐在河邊,寫完補鍋匠,收雞毛的人
開始看風景。其實那些風景沒什麽好看
岸上的枯草,以及樹,鳥在翻飛
有人在耳邊說,不如歸去
順著流水歸去
3
寫土地的味道
一顆很好很好的太陽。陽光下的那些人
以樹的尊嚴讓水漲船高
那些光禿禿的樹,樹枝對抗天空
有更多的鳥飛臨
還可以看見幾片護欄,一扇窗戶
不要走開,雖然大地早已失語
你聽,鳥還在練習梵音
4
以前的詩人說窗戶是眼睛,時下說是落日
那顯然不是我的落日
他們還寫到真菌長在你身上
我愛吃馬齒莧
它們長在每個地方,甚至太陽要抵達的地方
我們業餘的生活,如果必要
就讓金絲雀一直站在落日上鳴叫
別去聽風,風會吹亂我們
5
秋天剛掛在樹梢
種子就開始醞釀在遠方發芽
風吹落落在你身上的
葉子,像寫詩時一枚成熟的詩句
看上去很奇妙,莫名的
正如一場最好的相遇
粗礪,不可說
那些光從果實的陰影裏開始
6
什麽人對光心懷愧疚
那些拒絕流淚,體內有太多鹹澀的人
就是我們,一群從詩裏走出的人物
在這個注定要死的秋天
萬物沒有爆裂或燃燒,枯草還是枯草
我們賞菊花,以及嫋嫋炊煙
即使看不見古老的房子
依然心自在,體自然,好像生命充滿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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