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記憶中的每一個人,她們都還安好嗎?
那個此刻在江南小城倚門遠眺的姑娘,她還好嗎?我很想念她。我多麽希望能與那個美麗的姑娘重新相擁。然後我們流淚,微笑,重敘別後情懷,消除往日那無心的誤會。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物是人非,美夢難再。是的,除了在夢中,真實的人生哪能一切都順心遂意呢?我們隻能無奈地接受它的不完美,背負各自的行囊默默前行。
第二天是個陰天。
下午我在穎河邊散步,順著河岸走了很久。天色陰沉,我的心情也有些低落。
雍正爺一連兩三天,都沒有給我捎來隻字片語。我曾以為,如果我身在紫禁城那四方牆內,明知與他隻有幾牆之隔,我卻要成旬上月地見不著他,我整個人可能不會存在太久。如今我走出了那四方之地,住在這個風景優美,一人“獨大”的碧海山莊,可是我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白天黑夜,我都沒有來自他的任何消息。我還是住在那個熟悉的監獄裏,與四麵鐵窗,寂然相對。
他知道我在思念他嗎?
在那紅牆藍瓦、巍然聳立的紫禁城裏,那個被內官宮人簇擁著的人,他是否知道,離開他的每一分一秒,對我而言都過得不是那麽容易?他一定是知道的吧。他為什麽不給我寫信呢?我知道,我要遵守我為自己定下的規矩,我必須自己找尋度過這一分一秒的辦法。我得盡力去填滿它,不讓自己對他的思念,把這一分一秒拉得更長。
早晨起來,我與許姑姑一起整理弘旺上學所需的一應事宜,時間似乎還容易打發一些。送弘旺坐上馬車出了門,我就回頭去看諾如,她大約還有一個時辰才會起床。於是我走進書房,準備看一會兒書,寫幾個字練練手。
書在眼前擺著,字在紙上飄著,卻無法印入我的大腦,形成確切的含義。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心中有事的時候,任何文字都可能刺激到自己。我心中略有刺痛,匆匆放下了那本書。
諾如醒了,我便去陪她。這個可愛的小精靈,給我帶來了那麽多的歡樂。我們在花園裏走,她一步一動,蹦蹦跳跳地走在我的前麵。一轉眼,她揪下了一朵秋水仙,欣喜地跑來給我,讓我戴在鬢邊。我微笑著接受了。我的態度鼓勵了她,小人兒開心地跑去摘了很多野花給我。於是,我很快就戴了一頭五顏六色的花。
周嬤嬤看到我們的時候,神情不滿地對諾如說,
“郡主,這些花兒原本都好好地開在了地裏,還可以開很久。您摘下給福晉戴,就算再美,不過半日就謝了。還是應該讓他們開在原處的好。您得學著愛惜事物體。”
諾如拉住我的手,小臉紅了。
我笑著對小人兒說,“寶兒,嬤嬤說得對。咱下回不摘了,好不好?”
諾如眨著眼睛說好。周嬤嬤看看我們,滿意地走開了。
過了半刻,我朝鏡子裏照了照,野花似乎不夠鮮豔了,我去取了一點水,用手指沾著,淋濕在那些花瓣上。諾如很高興地過來瞧,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捧了盆中的水,往我頭上撒去,看著我躲避不及的樣子,她咯咯大笑。
我一轉眼看見,周嬤嬤又出現在門口,她張望了我們一眼,欲言又止。我朝諾如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這個小鬼靈精,轉頭看了看周嬤嬤,學著我噓聲,眼裏溢滿了笑意。
混了半天,才到半上午的時分。
那位爺現在應該已經下朝了吧?他會步伐生風地走到禦書房裏,開始每天的工作了吧。誰會替他磨墨?誰會幫他添茶?誰人又會去整理書架?那都會是一些我不認識也不熟悉的人了吧。不知道蘇公公還會不會和從前一樣,向其中的某位宮人豎起拇指,稱讚她做得好?
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現他從奏折裏抬眼看我,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如今想來,他的目光中幾多親昵,幾多眷戀。隻可惜當時的阿諾不懂。她看不明白他望著她的眼神。後來,直到她曆經生死劫難,經年累月,終於又能回到她愛的人身邊,終於能夠看明白的時候,卻已錯失了青春那動人的光華。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從前那些閃亮的日子,是多麽讓人留戀,又是多麽容易棄我而去。
周嬤嬤和彩虹各自端著一個盤子走過來。是的,到了給諾如加餐的時候了。
我請她們照應諾如,走出門去。
我緩慢地推開了北麵屋子的門,向門檻內,慎重地落下了一個腳印。我打開窗戶,讓陽光和風透進來,換掉屋內沉悶的氣息。然後,我拿起抹布,細細地擦拭著桌椅。我將書架上的書籍慢慢整理了一遍,將桌上的每個擺件都擦抹光亮。我將地板上的些許浮灰輕輕掃去,露出地板原本光潔的樣子。
靠窗的地上,貴妃娘娘與阿諾正在那副油畫中,溫柔地看著彼此。她們欣喜地將雙手交叉放在諾如曾經呆過的那個地方。她們的欣喜是對的,諾如真的是如此完美的一個孩子。她聰敏,懂事,乖巧,快樂。任何可以形容小女孩兒的美好詞匯,似乎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也許是因為,上天垂憐她的母親不能陪她,所以額外地在其他方麵慷概相贈。
一縷陽光從窗口射入,照在阿諾的臉上,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我試著回憶,自己跪在貴妃身前的記憶和當時的感受。一切似乎那麽遙遠,也不過才匆匆數年而已。
做完了所有可做的事,還不到午飯時間。
原來,我在無形之中成為了一個“富貴閑人”。想起既往的日子,自己現在估計是在門診奮筆疾書,手揮目送,忙得恐怕連站起來去洗手間的功夫都沒有。很多人都渴望實現所謂的財務自由。可是,實現了財務自由,從某種程度上,難道不也是被生活摘出了那個原本可以享受不少樂趣的讓人忙碌卻又興奮的小龕嗎?
可能我生來就是需要忙碌的那種人。以前在禦前當差的時候,一切都是圍著那位爺轉,眼裏心裏全都是他,時間過起來特別快。而且,我並不覺得我的時間是被自己浪費了。因為我的付出,雖然起因於我自身的情感需要,但其終點卻是致力於照顧好雍正爺。如果他因此而更加專注於他想要做的事,我的時間便也有了額外的價值。無論後人認為他對這個國家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至少沒有讓它動蕩不安。寶親王還以他的世界作為基礎,實現了那空前的曆史盛世,不是嗎。所以,我的付出雖然是為了我自己,從客觀上也勉強可以說是利國利民呀。
想到這裏,我不竟有些失笑。看來,升華自己的行為,尋求人生意義,無論在哪個人生階段,都是不由自主幾乎按耐不住的一件事。
我在前廳遇見許姑姑,她朝我微微行禮,說可以讓侍女定期去打掃北屋。我笑著,再一次回絕了她的好意。整理屋子是我的樂趣之一,也是我目前可以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我還沒有想那麽快就把這一機會拱手讓人。
我們正說著話,穆特布進來向我請安,我請他不必多禮。他微微欠身立在我的麵前,並未離開。看他的樣子,又不象是有事要回。
終於,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萬歲爺好嗎?”
“聖躬安。”他立即抱拳回道。
我想了想,朝他笑笑,一時無話。站了一會子,可能見我並無動靜,他告退了。
許姑姑於是招呼我到桌前吃飯。我拉著她一起坐下。菜肴精美,可我沒有什麽胃口。我匆匆吃了幾口便放下碗筷,去看諾如。
小人兒胃口很好,即使上午吃過了一頓點心,午餐也吃得很不錯。看著她那美麗的小臉蛋,我對她的飯量稍微感到一絲不安。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她圓滾滾的小肚子。據說,兒童時期的肥胖與長大之後的過重,有著緊密的聯係。但是,我忍住了沒說話。周嬤嬤和彩虹身受貴妃娘娘的大恩和重托,肯定希望將諾如喂養得越壯實越好,不要再重蹈貴妃其他孩子的覆轍。也許我可以做的,便是讓她將這些吃下去的多餘熱量盡快消耗掉吧。
於是下午的時候,等諾如午睡起床後,我便帶著她去草地上好好地撒開腿跑了跑。陽光,微風,青草,我自己的心情似乎也愉快了一些。
是啊,不管是三天還是五天,他最終總會想到我,總會給我消息的,不是嗎。雖然我不知道那將會是在哪一個時刻,但是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發生。我不必為此擔心。那麽,在來自他的消息到達之前,那些等待的分分秒秒,也許會讓這一切更加值得記憶和回味吧?他總歸會回來看我的。
我對著夕陽的餘暉,默默地告訴我自己,堅持等下去。數這每一分,每一秒。
我回到山莊裏的時候,有侍女來回我,弘旺阿哥已經回來,進了他自己的屋子。
來人說,“貝子爺臉色不太好,也不讓奴婢進屋去服侍他。”
臉色不好?是身體不舒服嗎?我想起早晨給他帶的那些切碎的水果。不知道是不是日裏放久了,他吃了腸胃不適?我走到弘旺房門前,敲門問他,
“弘旺,額娘聽說你不舒服,怎麽了?”
他沒有回應。我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回應。我緊張起來,是不是腹瀉脫水?難道他昏過去了?我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喊道,
“弘旺,額娘進來了。”
我拿手推了推門,發現門被他從裏麵栓上了。屋內寂靜,沒有回話的聲音。
我著急起來,用了一點力量拍打著門板。
“弘旺,你怎麽了,你能聽見嗎?你睡了嗎?弘旺,弘旺!”
許姑姑,周嬤嬤和彩虹都被我的聲音吸引了過來,圍在我身邊。我心慌意亂,轉頭對她們說,快去請穆侍衛過來,我要他帶人將弘旺的門撞開。
嘩啦一聲,青色木門被人從屋內拉開。弘旺站在門裏,垂著頭。
我欣喜地迎上前去,“弘旺,你醒啦?吵醒你了。額娘是擔心----”
他冷冷地打斷了我的話,
“福晉,您叫錯名字了,所以請原諒在下方才不便回話。”
他低聲冷到,“弘旺不是我的名字。從今日起,您應該稱呼我現如今的大名‘菩薩保’。您叫我阿保好了。”他扯起嘴角,微笑了一下。
我心中一驚,盯住他垂下的臉。
“誰敢這麽叫你?!額娘一定替你去教訓他,額娘去找你皇阿瑪說!”
說話間,我突然心慌氣喘起來。
“福晉,您糊塗了麽?是誰賜給在下這麽個好名字,您難道不知情麽?”他抬眼直視我。
我被麵前這位小小少年,臉上那雙冷冽的眼,竟然迫得垂下了眼簾。
周嬤嬤在一旁喝到,“貝子爺,您好大的膽子----”
我回頭製止了她。
“嬤嬤,我們母子之間說話,本就無需顧忌。請您三人退下,給我們一點時間。多謝。”
大約我從來不曾這樣厲聲說話,周嬤嬤似乎愣了一下。我向許姑姑示意,然後平靜地看著周嬤嬤。她們幾人默默退下了。
我回頭去看弘旺。他麵色脹紅,雙目晶亮,眼中似有淚意。
我看著他,剛想張口說些什麽。
砰地一聲,他大力關上了門,然後鐺地一下插上了門閂。
終於,隱藏於弘旺心中的憤怒,冒出了一些苗頭來。一陣心酸在我心頭蕩開,同時又覺得,似乎有幾分類似欣喜的感受。
在我印象中,這是弘旺第一次喜怒形於色。
我回到屋內,苦苦思索為什麽,弘旺的憤怒會在沉默了這麽多年之後,蘇醒抬頭。雍正爺對弘旺,一貫是威嚴中帶著少許關懷,雖然不如那位爺對寶親王那樣如瞳仁一般地鍾愛,但似乎也不比對待他其他的皇子公主要差。去年雍正爺還剛剛封賞了弘旺貝子爵位。弘旺的吃穿用度,也一律與那些其他皇子公主相同。據說這些年來,即使我不在這裏的日子,情況基本上也是如此。如此說來,是有人現在想要舊事重提,來挑撥離間了?
會是誰這麽無聊呢,想要引這樣一個無辜的孩子心中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