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時光的流逝,快過追風逐電。距離我回到雍正爺的身邊,倏忽又已過去了兩年的時間。
我曾以為,我們兩人從此會卿卿我我,形影不離。是的,在我剛回來的時候,在我對他無比依戀、也不得不無比依靠的那段時間,我們曾經確實是、一刻也離不開彼此。雍正爺說他舍不得離開我,怕一轉眼我又會消失不見。而我則是,離開了他,當時的我可能就無法生存。所以,我與他之間一度成為一種唇齒相依的關係。
可是,自從一個月前雍親王與我舉行了大婚儀式,我卻反而常常地見不著這位爺了。
我叫陳諾,今年32歲。我從三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因故回到了雍正王朝,以瓜爾佳.成諾的身份,成長於一個普通的軍人世家。成諾的父親因言獲罪,官職被朝廷一抹到底。因此,她的秀女身份在選秀前夕被臨時撤銷。她的大哥,年紀輕輕便戰功顯赫的瓜爾佳.成岩,大著膽子給雍正皇帝上了一道折子,自薦他的小妹於禦前。後來我才知曉,瓜爾佳.成岩為此受到了雍正爺的嚴厲警告。而他本人的官職升遷,從此進入了漫長的冰河時代。
成諾,也就是當時的我,以長兄的仕途作為代價,得以來到我心心念念的雍正爺身邊,成為了一名小小的禦前女官。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這位爺的情愫,逐漸地變得難以隱藏。以至於後來,終於被他察覺了出來。或許,那種孩子般熱烈而真誠的愛,很難讓一個成年人抵抗得了吧。
於是,阿諾感動了雍正爺。
於是,雍正爺對阿諾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於是,雍正爺說,他要以雍親王的身份迎娶他的阿諾姑娘。
於是,阿諾便甘願為了雍正爺去死。
雍正爺愛上阿諾的過程,我如今也深有體會。就好像我現在是那樣深切地愛著諾如郡主一樣。
是啊,有誰的心,能不因為看見這個小人兒的笑臉而融化呢?自從敦肅皇貴妃半年前仙去以後,諾如郡主便由我來撫養。她剛剛年滿三歲,尚不明白人世間的殘酷現實。在找尋了她的皇額娘多日未果之後,最近她似乎終於放棄了這個讓她日夜悲啼的夢,開始了一個孩子單純幼稚的生活。她看見熟悉的人所露出的笑容,可以讓人將天上的月亮摘下雙手奉上,如果她想要的話。
我一同養育的,還有未滿十二歲的弘旺阿哥。許姑姑陪著我們三人,住在這京郊的碧海山莊。
這座莊子依山傍水,麵朝穎河而建。距離紫禁城,騎馬大約是一刻鍾的時間,所以隻能說是北京城的近郊。選址於此,按照雍正爺的說法,是因為這裏是京郊大營一鞭子能揮到的地方。而且不用我多說,他也明白我對於穎河的喜愛和依戀。
自從那年的行刺事故之後,在安全防衛方麵,似乎是上了一個很高的等級。碧海山莊的周圍,戒備頗為森嚴。我自己因為有兒有女,萬事大吉,樂得整天宅在莊子裏麵,安閑度日。隻除了每天下午的時候,我會去穎河岸邊散步,聽聽流水的聲音。
碧海山莊這一說法,隻是存在於我與雍正爺的書信往來當中。沒有這樣一個匾額,豎立在山莊的任何地方。這裏隻是一座普通的民居宅院,離群索居在穎河之畔。
是的,最近雍正爺不回來看我,我今日便寫信去求他。
“王爺大人,見字如麵。請問您今晚回來吃飯嗎?孩子們想阿瑪了。您的福晉陳諾,於碧海山莊呈上。”
我總是寫這樣的大白話給他,也不封信,就讓山莊裏的侍衛頭子穆特布幫我去轉交。穆特布是一個常見的滿族男子名字。雖然此人是一名虯髯大漢,麵色滄桑,與那位少年喪生之人完全不同,但是我在無意中得知,禦前侍衛中有一人也是叫做這個名字,我便問雍正爺能否請這人來山莊裏工作。
那位爺似乎明了我的心意,他無奈地對我說,
“福晉好糊塗。隻因為是同名,便覺得此人一定也會忠心麽?”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不忠心,能進得了禦前侍衛的行列麽?”
他斜眼看我,冷冷說道,
“曾經就有人,一麵對朕表現得忠心耿耿,一麵又在暗地裏想方設法,妄想偷走朕最心愛的寶貝。朕如何得知底下這幫小子們,心裏麵到底是怎麽想的?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
我搖搖頭笑話他,
“信自己,恒難矣。王爺,您有點兒自信心好不好?”
重逢之後,雍正爺從來不過問我的來曆。我曾經主動地想要告訴他一個大概的情況。我想告訴他,那裏看來是一個平行的世界。但是,每次我還沒有起這個話頭,他總是厲聲喝止我,就好像我是要告訴他一個可怕的鬼故事去嚇唬他一般。每次他阻止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悵然若失,有些鬱悶。
我問這位爺,那你不準備與我有一說一、互不隱瞞,什麽話都坦白,什麽話都能說了嗎?
他瞥了我一眼,淡然說道,
“朕不管福晉是如何到這裏來的,朕也不會再放福晉回去。福晉不是直到現在,還在為朕做的那件事氣惱麽?當日朕一把火燒了你來時乘的坐騎,便在心內起了誓,朕絕不會問你任何朕不該知道的事。所以,福晉還是保留一些屬於你自己的秘密吧。朕也不會將任何事都一股腦兒告訴給福晉聽的。”
你看看,男人婚前和婚後,簡直就是兩個嘴臉。從前的柔情蜜意,和現在的夾槍帶棒。幸虧不是阿諾姑娘嫁給了他。她那顆柔弱嬌嫩的心髒,也不知道能否承受住這位爺,冷冰冰地以一種談判的姿態說,女人,你保留你的秘密,我保留我的秘密,我們雙方都學會給彼此一點兒空間,Okay?
雍正爺看我一副怔怔的樣子,可能又想來緩和一下氣氛吧。他走過來,將我一把抱進他的懷裏,深深歎息,
“你能回來,就是最重要的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我隻是慶幸,你回來看我的那晚,我也恰好回到了宮裏。”
他在向我求和的時候,偶爾也開始自稱“我”。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明白他是把自己當作了胤禛,而不是雍正皇帝了。這種時候,我一般也就立即軟下了心腸。
他還常常再追問一遍,
“怎麽,我若晚到片刻,福晉就不肯多待上一刻等我,預備叫我讀福晉留下的那句話,肝腸寸斷麽?福晉真的如此狠心麽?”
顯然,某人是操控人心的好手。這些話每每引我羞愧,於是我也就忘了自己到底在氣什麽,隻好隨他去了。而且,這位爺還常常趁機再與我纏綿一番,我也就隻好十分順從。幾次三番之後,有一天我終於回過味來,敢情這些都是這位親王大人給我下的套子啊。
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總之,侍衛穆特布便因此到了碧海山莊服役。他似乎同那位遠赴邊疆的郎將軍一樣,也是禦前侍衛中的厲害人物之一。許姑姑提過一句,此人也同樣是從康熙爺那會兒就一直任職禦前,好像與許姑姑的故人還是舊識。我曾見過他與許姑姑說話。
雍正爺曾問我,為何在河畔徙居,卻要將居所稱之為碧海山莊?
那當然是比喻我看到這位爺的時候,心中不由自主升起的那種感覺,每次都可以讓我奮不顧身地向他跑去。我有點不願意直接告訴他這個答案,那他可能會有點兒太過得意了吧?畢竟現在兩個人已經結婚了,我總還是要稍微拿一點兒架子,不能任由某人太過囂張了,對吧。畢竟,我也不再是他的奴婢,任由他欺負我了。這一點,從結婚伊始就得把習慣養好。
是的,不瞞您說,我曾經是這麽告誡我自己的。
於是我笑著答道,海邊豪宅,我怕雍親王的財力難以負擔。如今有個河邊小屋安身立命,本福晉已經十分滿足啦。
這位王爺大人眼都不眨地回複我,
“福晉的想法,本王早已知曉。福晉在紙上的塗鴉,總要小心隱藏一些才好。本王見過福晉筆下的牢騷。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共就七個大字,還缺漏了筆畫,字也寫得不夠好。原來福晉是成心的,要讓本王一見到山莊的名字,就會感到愧疚難安。”
與這位爺鬥嘴,我還是與從前一樣,很快就偃旗息鼓,甘拜下風。俗話說得好,說得再多,我還不是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麽。所以,我決定閉嘴不言,讓某人贏吧。後來我也不得不承認,所謂養好習慣一說,隻不過是我自己的癡心妄想罷了。當然,這是後話了。
過了一會子,雍正爺悠然地說,
“福晉當初自己說的,隻想嫁入中等家境的人家。河邊小居,不正是符合福晉心中所願麽?”
我想了想,真誠地表揚起某人,
“隻是所嫁之人,太過人中龍鳳,不太符合當初設想罷了。”
我麵前的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此話說得本王愛聽。沒法子,這一點麽,隻能教福晉將就一下了。”
看把他得意的。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便也想來哄我。
“福晉實在不必為碧海青天此等小事煩惱。世人給朕定的罪,朕都會勉強認了,隻單不認此一條----朕常自謂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者。”
那一刻我想起了這位爺頒行的,在天下人麵前為自己辯駁的那本書,《大義覺迷錄》裏的一段話,
“又逆書謂朕為淫色。朕在藩邸,即清心寡欲,自幼性情不好色欲。即位以後,宮人甚少。朕常自謂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者。遠色二字,朕實可以自信,而諸王大臣近侍等,亦共知之。今乃謗為好色,不知所好者何色?所寵者何人?在逆賊既造流言,豈無耳目,而乃信口譏評耶!”
他看著我默默思索的樣子,低聲調笑道,
“朕的話才一出口,便知道又著了福晉的陷阱,還望福晉莫惱。朕所謂不好色一說,不是針對你而言的。”
我不想再聽他的胡話,轉身欲走,他拉住了我的手。
“你要知道,我寫此番話時,還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再回到我身邊來。所以對應的也隻是當時的心境。如今我再重提舊話,確實有些言不由衷了。”
我回頭朝他微笑,“萬歲爺,您覺得陳諾是那樣淺薄無知的女人嗎?”
他搖頭輕歎,“此一句一聽又有陷阱。你以為朕會不假思索地跳進去?從前朕不過是玩笑了一句,某人可能不如西子美,脖子上就差點少了一塊肉。”
聽他提起他與阿諾的往事,我的心中,於甜蜜中混雜上一種酸楚的感受。
石棺陰冷,不知阿諾那小小的身體,可會感到寒冷?如今她與敦肅皇貴妃相依相伴,想來應該不會太過於寂寥吧。
我曾經問過麵前的這位爺,我與阿諾的麵貌完全不同,他難道就從來沒有覺得有任何膈應,沒有任何不適的感受嗎?他會思念阿諾嗎?我自己有時與銅鏡相對,都會想念阿諾那純真的嬌顏,那象孩子一般頑皮的神色。
雍正爺將我的雙肩握住,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他那雙澄澈的眼眸,又一次給我以碧藍大海般的感受。
“那陳諾覺得,朕是那樣淺薄無知的男人嗎?”
他揶揄地加了一句,
“信自己,恒難矣。福晉,你有點兒自信心好不好?”
這位爺倒是非常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接著又說,
“福晉在容貌上自然不如阿諾,但是朕如今看你,也能用得上貌若西施那一句。”
可能看我還是有些怏怏不樂,他又低頭輕笑,
“阿諾是小女孩,福晉卻是貨真價實的女人。這個麽,實在是不好拿來比較。我還是喜歡福晉要多一些,負罪感也少一些。福晉覺得,我說得對是不對?”
說完某人還伸手來抬我的下巴,我氣憤地將此人的手打落。
他隻好無奈地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然會有人自己吃自己的幹醋,還會真生氣。”
過了一會兒,他又抱著我輕聲低喃,
“陳諾,阿諾,無論我如何叫你,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你!你要知道,你的目光一直都沒有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看著我的樣子。那是支撐我度過那段難熬的日子唯一的信念。我知道,你必然舍不得我。定會回來看我。”
終於,我老老實實地俯在了他的胸前,靜靜地聽著他心跳的聲音。和從前一樣,還是那樣的雄渾有力。
我輕輕問他,“那麽,你想念阿諾嗎?想念敦肅皇貴妃嗎?”
雍正爺久久沒有說話。很久之後,他渾厚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難言的傷痛。
“阿諾此刻就在朕的懷裏。一刻不見,便會想念。但幸好朕可以隨時見到她。貴妃已化作天邊星月,若想看見,抬眼望天即可,亦可稍解思戀之苦。朕心已足。”
我伸出雙手,緊緊地環住他。熱淚湧上我的眼眶。
他回手抱緊我。是那樣溫暖的懷抱,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