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0月,我和王露婷分手後不久,又一次調動工作。農場的基層政工人員流動性很大,一有政治宣傳任務,就從生產隊抽調上來;等熱乎勁一過,便又回到田間地頭。過去兩年半,我已經換了四次工作,均屬此類,不過之前都在良種站打轉,這次卻調往果園隊擔任文教。果園隊和畜牧隊、良種站是總場直屬的三個專業生產隊,但良種站越搞越大,已接近於分場規模。
這三家平素關係很近,政工人員經常互通有無。我被調往果園隊,是因為那裏要抓文化教育,利用工餘時間掃盲。這是我在部隊幹的老本行,原以為不費吹灰之力,孰料到新單位一摸底:文盲以大嫂子居多,她們白天下地幹活,收工回家後還要照料孩子、做家務,晚上哪有時間坐下來學習?所以工作很難開展。
我向隊領導匯報後,他們也不好強求,就讓我在隊部打雜,主要還是搞宣傳,諸如上時政課,開大會前念報紙社論。那時經常組織“生產運動會”,開展勞動競賽,我就幫統計員準備賽前工作,比賽時進行現場鼓動,把氣氛帶起來。石濤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我在大湫窪呆了近兩年,耳濡目染,自認已獲他的真傳,治不了大國也烹得了小鮮,到這裏搞得花樣百出,有聲有色,不僅增加了勞動趣味,還弄出好些統計指標來,寫匯報材料時洋洋灑灑,讓上麵感到新鮮事物層出不窮,從此對果園隊刮目相看。
果園隊就在青衛山腳,是離總場部最近的一個單位。“上麵”經常會有人下來檢查工作,隊長提出要把田間規劃搞好,我就積極協助他,拿出跟雷菲學的測量定位手段,把田間道修得筆管條直。其中一條主幹道被我命名為“江南路”,聊慰思鄉之情,插了塊牌子立在路口,上麵的字寫得龍飛鳳舞,色彩鮮麗。農業科長宋覺祥來檢查工作,見到我的字,頗為欣賞。隊長有了麵子,從此對我高看一眼,放手讓我搞宣傳美化工作。
與分場各隊比起來,果園隊有得天獨厚的美化資源,種著桃、李、杏、梨、蘋果、山楂、葡萄……,開起花來五彩繽紛,結起果來異香撲鼻。我在各園入口處擺放了說明牌,除介紹水果的品種習性外,還添加了一些文學描寫,比如“人麵桃花相映紅”、“千樹萬樹梨花開”,富有情趣,賞心悅目。當年我在二哥的逼迫下練字,雖然偷工減料,畢竟還是打下了底子,楷書寫得中規中矩。大嫂子們上工時圍著牌子逐字認讀,多少也讓我有了些掃盲成果。
青衛山腳散落著不少青石,我有次經過時,靈機一動,從裏麵挑了幾塊像模像樣的,叫隊裏用拖拉機拉回去。清洗幹淨後,我用彩漆寫上“桃園”、“李園”、“杏園”……,分別立於各園,頗為別致。我幹這種事,一半出於表現欲,一半也是樂在其中,並不覺得煩難。
至於隊部宣傳欄,更是我的用武之地,半個月出一期板報,自采自寫自畫。我在華東軍大結識的大公報記者老刁,曾經向我傳授過不少經驗,諸如怎樣排版配色,怎樣寫美術字、畫小插圖……。我在這方麵悟性很強,一點就透,所以每期板報都做得生動好看,並且能夠避免雷同。現在我還保留著一張照片,是秋收戰役中的一期,黑板底下人頭攢動,都是圍觀的職工。
隊長見我精力過盛,就讓我把統計員的活也接過來。這樣算有個行政職務,不再像文教動輒歸入“編餘人員”。果園隊的指導員原為速中司務長,名叫孟有光,本來跟我關係一般,反右時還貼過我的大字報,但在這裏終究屬於故人。他見隊長器重我,也因此施好於我,在隊部隔出一個小間來,讓我住在裏麵,順便解決值班問題。這樣我就搬出了集體宿舍,重新住進單間,得以享受彌足珍貴的自由。
這間鬥室隻有6平米,我做了精心設計:北牆一張床,旁置一木箱,裝有日記和信件,權充床頭櫃;牆上釘一副書架,讓心愛的書籍有了落腳之地;南牆開有窗,透光透氣,正好擺放書桌。北大荒的晚霞絢麗奪目,瞬息萬變,傍晚時分我憑窗遠眺,及時將觀察結果記錄在速寫本上,這件事我堅持了很長時間。速寫本現已丟失,但我提起筆來,仍能把當年的美景勾勒出一二。
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我又可以恢複寫作了。現在想來,我一生酷愛寫作,並不在於成名成家(當然能成最好),而在於它可以讓我逃往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我能獲得一份自由。哪怕我的肉身被禁錮,我的心靈仍然暢遊於物外。無人知道我這小小的遁世伎倆,因而我往往於困苦之境得以享受人生的歡樂。
我的臥室兼書房也引起隊裏年輕人的興趣,包括幾個女青年。那時農場接收了不少“盲流”,成員很雜,有兩位初中文化的姑娘愛到我處串門閑聊。其中一位高挑個兒,長相不錯,隻是唇邊的茸毛有些重,不過這也可以看成健康的標誌——那時流行鐵姑娘,帶點男性化特征不足為怪。另一位相貌稍遜,但顯得更加機靈活潑。我看出她們對我均有好感,身邊的朋友也想為我做媒,隻要我點頭,二女得其一者,應該問題不大,但我沒有鬆口。這倒不是受王露婷的影響(盡管周圍確實找不到她那樣才貌雙全的),主要還是沒太多感覺,不能讓我心動。我對勞動人民並無歧視,但要做到兩情相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外,我多少還是有些抱負的,覺得自己不會長久地困在生產隊,所以雖到而立之年,仍想先換個環境,再尋找心儀的姑娘。】
202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