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人,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原來此人的一輩子,就隻有二十二年?真是不好咒他的。別讓我說出什麽好話來。
他奶奶接著笑,“哎,說到取名兒,這回奶奶希望,小遠能懷個女娃娃了。”
楊一鳴慢條斯理地將筷子比齊,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奶奶的碟子裏。
“那好像不大好吧?”
老人家罵他,“怎麽不好?你呀,就是個不出力的,再來一個我曾孫子那樣磨人的,你以為小遠受得了?還不都是為了你!快四十歲的人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擔多大的風險你懂麽。哎,女人呐,就是這麽苦。你少在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得對!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流氓。隻不過,被他占了便宜的人,這一回並不是我罷了。切,他以為他是個香餑餑,本人迫不及待地想他占便宜?
我看了楊一鳴一眼,此人正是一臉春意。真叫人不好說的。我也是心善,不想當著他奶奶的麵發作,由著他這麽胡說來糟踐我。
奶奶絮絮地接著說,“生個女娃娃,像小遠這麽樣的,知書達理,模樣兒也長得好。有什麽不好的?這都是你前世修來的。”
楊一鳴又比劃起了筷子,“得了吧!生個她這樣的,和養個兒子有啥區別?”
我心中激蕩,咬牙站了起來。
奶奶有些愕然的問,“小遠,菜不合胃口吧?”她衝身邊那人埋怨道,“一鳴,你嘴裏說些啥呢?快給小遠道歉。”
我正想著跟老人家說明原委,我沒懷什麽孩子,我不想任著楊一鳴這麽無中生有了。玩笑歸玩笑,隻可惜,我並不想拿這種事開玩笑。
楊一鳴笑著說,“奶奶,陸致遠是要去撒尿。這個時段就是尿多!”
他朝我努嘴示意,“喂,你不是告訴我,你也感謝我麽,怎麽這會兒懷上了,倒又不樂意啦?”
我想了想,努力咧開嘴,朝他奶奶扯出笑容。然後轉身往洗手間走去。
我對著鏡子,定定地看著鏡子裏的女人。十幾年了,她都留著類似於板寸的發型。發色微黃,神情嚴厲。是誰讓那個紮著高高馬尾辮的女孩,變成了現在這副生人勿近的尊容?
真不是一般的流氓,罵人都不帶髒字的。我洗著手,憤憤地想。是啊,當年天馬街東巷,自我退位之後,不就成了某人的天下麽。
我拉開門,被人堵住了去路。楊一鳴一手撐在門框上,低頭看我。
“我以為陸爺掉進去了,正準備來英雄救英雄,惺惺相惜呢。”他挑著那雙濃眉,嘲弄地說。
“你到底幾個意思啊?扯這樣的謊,不怕天打雷劈的?”
他一笑作答,“我為什麽要撒謊?我是很想給楊帆添個弟弟,怎麽了?”
我心中一突,麵不改色的從他身邊掠過。
他在我身後喊道,“喂,添個妹妹也行,大不了當個小子養。咱順其自然,啊?”
這人也就是嘴巴上占占便宜罷了。我與他今時今日,還能有這種旖旎風光?商量著再要個孩子?
我心中隱隱一痛。楊帆下麵那個不知道性別的孩子。如果當年不是因為此人,也不會出現那樣的意外。說不定,真的會是一個可人的女兒。等我將來老了,也能有個依靠。
哎,也不用說不定了。我如今這樣,又是我老媽的依靠麽?可憐她養了我和陸陸一場,臨到老了,用完她的勞力了,還不是任由她一個人在家鄉,自生自滅?
我望著楊一鳴的奶奶,正在起身將桌上的菜,一樣一樣的夾到我和楊一鳴的碗裏,不由心中感概。楊一鳴父親和我爸爸是工友,倆人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他母親改嫁去了外鄉。眼前這位堅強的老人,在風燭殘年,獨自將孫兒養大成人。她與我母親吃過的苦受過的累,豈是我這種人可以想象。
我這樣的,不正是懦弱的代名詞麽?
我走回老人家身邊,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
“奶奶,以前我不懂事,楊帆又不好帶,沒能對您盡到孝心。往後我一定好好的孝順您,做您的好孫女兒。”奶奶拍了拍我的手,含笑點頭。
某人像狗皮膏藥一樣跟過來,繼續用嘲諷的語氣補了一句,
“幸虧咱這還沒吃上幾口,胃內容物不夠分量。好孫女兒?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還是先想想怎麽當好人家的媽媽吧。”
我橫了他一眼。他毫不畏懼地瞪回我,
“怎麽,不服氣啊?我每天跟你兒子視頻。你這個做人家媽媽的,一個星期記得打幾次電話?周末的時候又打發你兒子去哪?滿世界隻有你最忙。”
惡人總會先告狀,一點不假。
我平和地說,
“那也要看他是誰的種呀。繼承了那麽優良的基因,跟我對不上盤,我也沒法子呀。那個臭小子,每次三秒鍾不到就掐我的電話,難不成要我順著電話線爬過去?我還沒進化出那個功能。”
他奶奶拍了拍我的手,打斷了我。
“小遠啊,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那個寶貝曾孫子啊,就是吃了像他爸的虧。那小模樣啊,跟一鳴小時候真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有些日子沒見楊帆了,奶奶心裏想他呢。”
我靜靜地閉上了嘴。楊一鳴也消停了,他柔和的說,
“奶奶,我周末就去接楊帆來看您。他最近快要期末考試了,有點忙。”
我安靜地坐在車裏,目視前方。楊一鳴開著車,滿臉通紅。
我淡然說到,“讓我打個車回去得了唄。待會兒被交警抓了,你有時間上課啊?”
他微笑道,“那怎麽行?你麽我是無所謂,你肚子裏裝著的,那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兒,不得有任何差池。”
我知道,他是指在他奶奶麵前,要把戲做足。我歎了一聲,
“你就把我送出門叫輛車,自己在外麵轉悠一圈再回去,不就結了麽。”
“那怎麽行。不怕人劫財,也怕人劫色啊。”
這人估計今晚是貓尿灌多了。說話顛三倒四的不正經,頗有當年之風。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嘴裏吐出的那兩個字,我竟然還略覺一絲愉快。就象今天聽到陸陸轉述,說他同事們講我長得漂亮一樣。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麽?
身旁響起楊一鳴的笑聲,“陸爺就別麵如春花,一臉不好意思了。我是說我自己。我怕本人自己在外麵轉悠久了,被人劫財劫色。”
媽的,我又想抽某些人了。
也不知道將來,我會不會懷念這樣的時刻?對,就是想要舉手抽此人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在過往的這些年裏也不算太多,一天有個十來回吧。
“怎麽不說話啦?你說過今晚要謝我的,隻給奶奶買了個蛋糕,我的那份感激呢?”
我歎了一口氣,“楊一鳴,你還差一年就要跑步邁入不惑大關了,能不能別老把自己裝成是二十年前了?”
某人應聲而答,“是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啊。”他瞥了我一眼,“那陸爺能答應我的條件麽?”
“什麽條件?”我敏感起來。
他複又陷入沉默。
“你是說,分開的條件?”我靜靜問道。
在他的靜默中,我勉強笑了笑,
“我說過了,不管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反正我們家的財產,主要也是楊大院長掙來的。至於楊帆麽,也是楊大院長貢獻的好種子。估計將來也是能給你們楊家光宗耀祖,當孝子賢孫的。你也一並拿去吧。”
“這麽說,我們爺兒倆都要被陸爺掃地出門了?”他轉頭盯著我,黑眸如墨。
惡人永遠都會先告狀。
“楊大院長的意思,不會是指我在桃園的那套小公寓,你也要一並沒收吧?”
車子咚地一聲,撞上了路麵上的一個井蓋。我的後背猛震了一下。
“喂,楊一鳴,你貓尿灌多了吧,還能不能開車啊?不行你說啊。”
他狠狠地盯著我。我瞪回他。想比誰的眼神更凶?我就從來沒怕過!
雖然我這句話,在許小妹已經沒事了的情況下再說,有點忘恩負義的味道。但是,我還是忍不住不瞪回去。老娘不是被嚇大的。他說的不錯,陸爺確實是一個不錯的稱號。這個我已經差不多忘記,今晚此人舊事重提,又覺得還頗為懷念的稱號!
楊一鳴冷冷地在我前麵,一陣風的往我們公寓樓走。
我在他身後追他,
“喂,你好回去了。你上去幹什麽?我不歡迎你。”
他冷冷的聲音傳來,“老子都要被掃地出門了,不能拿點自己的東西走啊?”
他說的沒錯。家裏有很多此人的東西,到處都是他的影子。
我好象也不能做得太絕。畢竟我們還要共同麵對楊帆。在他奶奶麵前,也不能讓老人家看出破綻。至少暫時不能。
我進了家門,見他乒乒乓乓地掃蕩各處。我想了想,以不變應萬變,走到廳裏的沙發上坐下。
他往我們的主臥走去。我忍不住喊道,“喂,楊一鳴,你進我房間做什麽?”
他停下來一笑,“陸爺這話好意思啊?左右鄰居都還沒睡,你打算廣為告知,你要上演一段少兒不宜的精彩節目?”
我咬著牙,咚咚上了閣樓。我仰麵躺在客臥的床上,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我與他,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不可避免的難看。不可避免的悲傷。
我,和楊一鳴嗎?
那個在晨光中,一腳踏在自行車輪子上,抬頭衝我喊,
“陸致遠,今天有你愛吃的豆漿油條!”
那個滿臉笑意的俊朗少年,他到哪裏去了?
雖然被他笑著問候的那個女生,一臉冰霜地回答,
“你愛吃自己吃!我告訴你楊一鳴,下回再被我逮到你拐著陸陸去遊戲廳,我就剁了你那雙狗爪子!”
是啊,從一開始,我們就是這麽吵吵鬧鬧。是他奶奶嘴裏的歡喜冤家,還是我們生來就性格不合?
他狂放不羈,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而我呢,一直恨自己不是個男孩子,不夠強,不能一夜長大,幫我媽承擔肩上的重擔。陸陸還那麽小,媽媽一個人做幾份工,總是忙到深夜。我們還要麵對周圍鄰居的異樣眼神。寡婦門前是非多。陸陸是在我爸爸去世之後才出生的。他是親愛的爸爸的遺腹子。因為這個,媽媽這一生,遭受了多少白眼!
我的性格,也是和媽媽一樣,像烈火一般。凡事不甘人後,甚至要力求超過別人。
我與楊一鳴的婚姻,始於楊帆這個突然的意外。如今,它過剛易折,終於還是支撐不下去了。
我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樓下傳來的聲音,漸漸的停歇了。我聽到大門一響。楊一鳴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公寓。
周圍很靜。我的心裏,好像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在這一刻,它是這麽失落。它在空中輕飄飄的蕩著,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有什麽好難過的?我問自己。兩條腿的青蛙沒有,兩條腿的男人遍地走。大家不都這麽說麽。
可是,真的是這樣的嗎?
那些青蛙再好,他們都不會是楊一鳴了。曾經屬於那個馬尾辮女孩的楊一鳴。
我的眼睛酸澀起來。隻是,我的淚腺太久沒有被鍛煉過,已經失去了它的正常功能。
公寓裏寂靜無聲。
我撐起自己,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使勁搓了搓麵頰骨。我可不是許小妹,不是眼淚珠兒做的,肚子裏也沒有什麽似水柔情。我就是那糊牆的油漆,看起來也是水,需要強悍的時候,我能糊它一牆。明早還要早起交接班,沒工夫在這兒填詞作賦。
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果然,楊一鳴已經離開了。公寓裏人去樓空。
我到廚房下了碗麵條,站在那兒,稀裏呼嚕倒進胃裏。洗好碗筷,收拾好灶台,我熄了客廳的燈,往主臥走去。
我扭開房門,抬手開燈。
我的手指猛然被什麽溫熱的東西擋住,製止了它的行動。一霎那之間,我撞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那人出力地抱住我,頭架在我的頸間,氣喘咻咻,用力撕咬。然後,他將我一下抱起扔到床上,欺身上來。
混亂中,我的耳邊傳來他的呢喃,
“我跟奶奶說了,預產期是明年四月。再不抓緊點就來不及了。”
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向我湧來,瞬間將我心裏的失落填滿。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什麽感受。
某人輕笑,“陸爺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哪裏可憐了?”
我隨著他的動作晃動。
這樣的片刻溫存,它真的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我不知道。但我不得不坦誠相認,它對於我那一刻的心傷,有著藥到病除的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