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找到千語，問她能否去繡坊，幫我找一小塊水牛皮和一些陳舊不用的棉花。我想縫製一隻皮球，預備送給第二天來謝恩的弘旺阿哥。他家裏各式各樣的玩具，肯定應有盡有。不過，多一隻皮球，小男孩可能還是會喜歡的吧。
千語很快幫我找來了材料。縫製一個圓形的玩具，其實頗費思量。所以成品之後並不圓，略微帶了一點橢圓的樣子。塞滿絲綿之後，看著尚有幾分精致。罪過，絲綿確實比棉花更好，更為密實，可以撐其形狀。這是千語提出來的建議。
我拿著這個皮球在院子裏試著倒腳的時候，迎麵遇上了雍正爺和他的侍衛們騎馬回來。雍正爺讚了一句，“童心未泯”，抬腳進屋去了。我請郎侍衛和他的同僚們來試踢幾腳，確保這個球踢起來不會當場脫線。每一處接縫，我都用了雙向縫針，後來手疼無力，是千語幫我完工的。做這種手工勞動，確實容易激發童心，到最後我們倆都有點迫不及待完成。郎侍衛他們幫我試驗無誤之後，一切準備就緒。
第二日一早，我守候於乾清宮門口。廉親王福晉帶著弘旺阿哥一行人，果然如期而至。他們是步行從紫禁城前殿過來的。
甫一見麵，廉親王福晉就讓弘旺阿哥給我磕頭。我想了想，既然他們執意如此，我便受了弘旺此禮吧。然後，我也給這位親王福晉請安，大家禮讓了一回。
站起來的弘旺，比寶親王要矮了不少。聽他額娘介紹，知道他才年方八歲，比我預想的還要年幼一些。今日看清，弘旺阿哥麵色白淨，臉上一雙撲閃著的大眼睛，十分可愛。
我將手中的皮球遞給他，
“阿哥，這是奴才阿諾送您的禮物，一隻蹴鞠球。”
他高興地接了過去，拿在手裏拋了拋，“爺家裏也有幾個，沒這個好看。謝謝阿諾姊姊。”
見他很自然地稱呼我為姐姐，讓我想起了現代那些聽話的小朋友們喊我阿姨。我嘴角彎起。
廉親王福晉這時說到，“阿諾姑娘受了弘旺的禮，便不能再在弘旺麵前自稱奴才了。他年紀小，受不起。姑娘的意思我懂，不會再提讓姑娘做他義姊一事。”
我點頭稱是。請他們進去覲見雍正爺。
雍正爺看到弘旺夾著那隻皮球去給他磕頭，微笑了一下。他讓廉親王福晉免了禮。蘇公公得他示意，領著她們母子給皇太後與皇後請安去了。
雍正爺眼神示意，讓我稍待片刻。等他們母子二人離開了乾清宮，他遣退了周圍人。
我疑惑問他，“萬歲爺何事？”
“朕無事之時，便不能與阿諾說話麽？”他淡然開口。
我溫順的回複，“當然。”
“是當然可以，還是當然不行？”他緊接著就是這句。
我隻好再溫柔一笑，“萬歲爺當然可以隨時找阿諾來說話。有事亦可，無事生非亦可。”
終於把這位爺哄笑了一聲。但他很快又收斂了笑意。
“阿諾，你可知朕與廉親王是何等關係？”
我心中微微一凜，朝他蹲下回到，“萬歲爺與廉親王是同胞兄弟，骨肉至親。”
“起來說話，莫要動不動便行禮。朕想看著阿諾的眼睛說話。還有呢？”
我尋思著，此刻廉親王尚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到底是希望我捅破那層窗戶紙呢，還是不捅？我依照他的指示，抬眼看他，但麵前的這位爺卻不給我任何暗示。他的表情寂然，眼神無波。
我是很想引用“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大實話的。以他在曆史上對廉親王的最終對待方式來看，還可以說出更為殘酷的話。但是，在事實尚未發生之前，我以最終結局時他可能存在的片刻痛恨心態，來揣度他此一刻的想法，顯然是非常不妥的。說不定還會引得這位爺發怒，說我膽大妄為，擅自揣摩他的心思呢。
隻是，他為何要與我來討論這種國事？這豈不是對牛彈琴？
“阿諾覺著，是天下第一樓大東家與首席大廚之間的關係。”我於是便胡說起來。
這位爺揚起了他的眉毛。
“這位大廚，已獲贈‘天下第一廚’之名號，擅長魯川粵蘇、閩浙湘徽之八大菜係，無所不精，無所不曉。是整個京都直隸、乃至放眼天下的料理界稀缺型人才。天下第一樓的名號，此刻實是這位大廚給一力撐著的。因此，大東家對其是青眼有加，時時照拂，唯恐被他人撬了牆角。但在內心深處，這位首席大廚已萌生退意。他希望拉著掌櫃夥計們，到城東另起爐灶，開設一家‘四海第一樓’，與天下第一樓競爭客源，一較上下。甚而會逐鹿中原，決一雌雄。隻不過，這兩人之間存在著血緣關係，而人們常說血濃於水。所以一時之間，倆人尚未撕開臉麵，說破各自的心思。”
雍正爺將手中鎮紙，如常地往桌上猛地一丟來嚇我。他的眼神非常嚴厲地瞪著我。
我立即慫了，“阿諾絕不會向外人胡說！隻是與萬歲爺隨便說說而已。”
“那依你來說，這天下第一樓的大東家該如何行事？”
這位爺竟然問我這樣一個黃毛丫頭這麽深刻的問題？沒關係，我照樣滿肚子話回他。
“這位大東家，此時正準備開榜招賢，廣納海內外各界名廚。最重要的是，他還打算開設大型廚師培訓班。將家中眾子、至交好友，速速送去培訓。其中有一月速成班，有特長進修班，有專攻某菜係者，亦有總攬滿漢全席者，實在是難以細敘。竟然還可見培訓西洋菜點、冷盤海鮮者，種種不一而足。天下第一樓名聲浩大，待遇從優。一時江湖男兒，紛紛雲集京都，令洛陽紙貴，長安居之不易。遂令世間父母心，不重生女重生男。天下第一樓合理競爭，能者多勞，終於令得四海歸心。於是那位大廚漸生彷徨，去留無意。但是，大東家依然青眼有加，時時照拂如故。”
雍正爺又拾起丟在桌上的鎮紙把玩。他緩緩說到，
“這是你阿瑪還是兄長教你的？倒是與張宰相的政見如出一轍。”
啊？這也太抬舉我了哈哈。我踮了踮腳後跟。
“怎麽，這是阿諾自己想出來的？”
沒想到，雍正爺也與我的父親大人差不多。我隻稍微踮了一下腳後跟，他就能一眼看穿我的驕矜之氣。他也會同樣地加以打壓嗎？我心中一黯。
我隻好承認，“是啊，是阿諾自己琢磨的。阿諾隱約聽聞，廉親王意圖辭官，而萬歲爺不想他辭，還正在拉扯之間。所以阿諾就大著膽子假設了一番，請萬歲爺見諒。”
“朕從不會與人拉拉扯扯。你一個姑娘家，講話怎會如此難聽？”
我聽了這話，頓時覺得難堪，情緒更加低落起來。
“說你鬼點子多，還真是名至實歸。”顯然，對麵這位爺是察言觀色的高手。頃刻間，他已經轉換了語調。
我抬頭問他，“萬歲爺，您是否也覺得阿諾能言善辯，巧言令色？每次在您麵前都廢話連篇？”
他站起來，幾步來到我的身邊，背著手，低頭看了看我的臉。
他柔聲說到，“怎麽會突然如此說話？”
“阿諾雖無自知之明，但也知道在其他人眼裏，可能阿諾確實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抬起手，輕撫了我的麵頰一下，一觸即開。我趕緊退開了一步。說話就說話，為何要動手動腳？我不禁看了看四周。有宮女內官站在遠處。
然後，我對著這位爺繼續解釋，
“阿諾自知自小話癆，但也不是逢人便長篇大論的。阿諾這般行事，也隻是對著萬歲爺您一人而已。麵對您，阿諾說任何話題都充滿了十足的表現欲。心中常常期盼，您會因為阿諾的話而微覺好笑。所以阿諾便時常搜腸刮肚，竭盡全力。可能有些用力過猛了吧。”
聽得此言，雍正爺當即笑道，“並無不妥。你這點心思，與朕的十六格格頗有相似之處。”
話一出口，他好像意識到如此形容不妥，輕咳了一聲，試圖遮掩。我也覺得很是尷尬。
他又緊接著說，“朕的這幾個兒子，倒是清一色奉行抱樸守拙，一副不肯做弄臣的模樣。見了朕都是問一句答一句，問一字答一雙，個個兒惜字如金。”
我心中一動。此時不說，更待何時！我可不敢瞞著這位爺，和寶親王一起捉弄他，再被他事後發現。那可有的是苦頭吃。
“萬歲爺，有一事，阿諾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眉頭微皺，“朕說不當講，你便不會講了麽。朕生平最不喜這樣的開場白。這一句確乎廢話，阿諾以後不許說了。”
我立即舉手說，“是，下次阿諾保證不給萬歲爺提示音了。想到什麽胡話，張口就來。”
他微微一笑。
我說，“寶親王說他欽佩奴才的巧舌如簧，準備挑燈問劍，說是要好好的挑戰奴才一番。”
“挑戰？”
這個詞的確更象本姑娘自己講出來的。看來我栽贓不成功。
我隻好和盤托出，“是奴才挑戰寶親王來著。奴才請他下次向萬歲爺請安之時，說滿五十字，再下一次，一百字。再下一次，兩百字。”
雍正爺勃然變色，
“你們二人竟然如此戲耍於朕！就不怕朕發怒麽！”
我趕緊溫言勸道，“萬歲爺，您這副模樣，還要怪阿哥們惜字如金麽？前日阿諾數了數，寶親王麵聖，對您一共說了三十來字，對阿諾說了二三十字。到了乾清宮門外，他與阿諾打賭，又說了數十字。五十字也許不難，但要對著您說上一百字、兩百字，對寶親王今時今日而言，尚有一定難度。萬歲爺若是生氣寶親王與阿諾戲耍於您，那您可以抱著不合作的態度與我們對峙呀。”
“如何不合作法？”
“您可以裝作不聞不問，但是您不能訓斥或者打斷寶親王。他每次一說完話，您就嗯一聲，表示您在聽著。也不要問他問題，那樣的話難度太低了。奴才想看看，寶親王能想出什麽法子，跟他的皇阿瑪尬聊到滿足那些字數。”
“何為尬聊？”
“即是在雙方感覺十分尷尬的情況下，沒話找話。”
雍正爺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了。
“如此說來，阿諾你也要如是參戰？朕屆時會一視同仁，絕不會偏心。”
“那當然。阿諾說話，萬歲爺也可一嗯至底，阿諾保證照樣能說滿五十字，一百字。到了兩百字那日，奴才準備禮讓於寶親王，讓他能勝過奴才，享受一下成功的喜悅。”
雍正爺沉吟一番，麵色稍霽。
“阿諾，你怎麽又說回奴才二字去了？”
“說到寶親王，阿諾是要自稱奴才的呀。”
他看上去終於有些高興起來，踱回桌上皇曆之前，在上麵劃了兩下。我知道，那是寶親王請安之日，心中也不禁開始期盼那兩個日子的到來。
我們沒再接著說下去，因為此時，蘇公公領著廉親王福晉她們再次回到了乾清宮。
雍正爺依照前日約定，讓我陪她們母子去禦花園遊覽。他令郎侍衛和千語陪我一起去。蘇公公又指派了幾名內官宮女跟著我們。
今天的主角是弘旺阿哥，但雍正爺沒有提一句讓他的阿哥們來相陪，我自然也不敢問。我知道，他特意支開身邊人來問我他與廉親王的關係，是為了警告和提醒我，不能與廉親王府過從甚密。如此想來，他也不會允許他的阿哥們與弘旺產生太多的交情吧。從那日長青河畔的情景來看，寶親王似乎與弘旺私交甚好。隻不過，這位爺不說讓寶親王來陪弘旺，旁人也毫無辦法。
我們一群人往禦花園走去。弘旺阿哥十分開心，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在大家前麵。他正是天真無邪的年紀，哪裏會明白他的阿瑪與伯父之間的風起雲湧。廉親王福晉跟在弘旺身後，幾次叮囑他慢一些。
我退後半步，向郎侍衛與千語說道，“待會兒能否勞煩郎侍衛，帶著內官們陪弘旺阿哥踢球？”
“那是自然，姑娘不消吩咐。”郎侍衛笑道。
這位大哥是武林高手級別的，陪八歲孩子玩耍，有些大材小用了。不過，有了他在，宮妃們必須回避。這一點甚合我意。
郎侍衛轉身朝千語說，“千語姑娘，禦花園中此刻風景甚好，應該與姑娘所提到的江南垂柳，流水人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千語輕抿唇角，粉麵含羞，淺笑不語。
我看了心中好笑，於是留他們二人踟躕於後，快走幾步，去趕上廉親王福晉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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