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在台灣和紐約華人圈被視為深懂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學藝術的精英,可似乎他的一生都與他所處的時代錯位,不合時宜。解放前,他因思想激進,領導學生運動,而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學籍,又被國民黨通緝,無奈之下隻好走避台灣。文革期間,同樣因思想超前,因言獲罪,被關押加上勞動改造,長達十八個月之久。在粉碎“四人幫”後的1977到1979年,又遭遇軟禁。1982年開始長居紐約,2005年回到故鄉烏鎮,直至2011年去世。這樣的一生,足夠波瀾曲折,起伏跌宕的了,同樣也令人唏噓不已。
喜歡木心先生,貌似是偶然的事,一直以來都非常欣賞畫家陳丹青先生對世事的尖銳而深刻的洞察及大膽的批判,而陳丹青一直以木心的學生自居,透過他不遺餘力的推介,我開始知道木心。而陳丹青對自己的恩師木心如父親般的愛戴和推崇,同樣令人無比動容,這樣的師生關係可堪比曆史上的孔子和顏回,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而這樣一位能得學生如此愛戴的先生,又豈能是尋常人等?看過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錄》,更為先生博古通今之才華,獨立思考之精神所傾倒,而此書正是由陳丹青跟隨先生五年聽文學課的筆記整理而成。
去烏鎮,毫不諱言,就是衝著木心先生去的,想去看看木心美術館,想去看看木心先生的出生及成長之地。盡管烏鎮有戲劇節,是世界互聯網大會永久會址,又是著名的江南六大古鎮之一,而於我而言,就是為木心而去。大眾熟悉木心先生,是因為他創作的一首小詩《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這首詩被譜成歌曲,上了央視的春晚,讓木心先生聲名大噪,而這卻已是在木心先生作古之後的事。 但其實木心先生的創作囊括了詩歌,散文、戲劇及小說,還有繪畫,木心精通文學,繪畫,音樂,曆史,詩詞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全能型藝術大家。木心先生極其聰明,會自己裁剪縫製衣服,還會自己設計皮鞋樣式,還燒得一手好菜,布置家居更是一把好手,時常都能點石成金,可見真正聰明的人學什麽都能像模像樣。木心先生學識涵蓋東西方,思想前衛,且一直保持著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個人風格,不媚俗,不合流,仿佛是一個屬於文學圈“局外人”的大藝術家,遺憾的是他的價值及作品卻在身後開始慢慢為人所知,可說到現在依然是屬於小眾的藝術家。
老實說,去烏鎮之前,對它了解的並不多,及至到了烏鎮,咋一看到那蜿蜒流動、穿鎮而過的溫婉河流,觸目而及的那臨水構建的、精巧別致的粉牆黛瓦,以及風格各異的精致拱橋,還有那悠長、狹窄的、讓人想起戴望舒那首著名《雨巷》的青石板巷弄,一下便愛之入骨,所謂“一見鍾情”亦不過如此。烏鎮有橋,有水,有人家,代表著典型的江南水鄉的“小橋流水人家”的古鎮風情,竊以為才華橫溢又英俊帥氣的木心先生就應誕生於這麽水清秀美充滿靈氣的地方。木心先生在生活中非常講究,皮鞋從來都是錚亮的,沒落時一樣有派頭,即使是在獄中,褲縫也要筆直,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修養。梁文道說,“修為好了,人自然會好看”,木心先生應該就是這樣的人中翹楚。
烏鎮地處江浙滬“金三角”地區,河流縱橫交錯,而京杭大運河便依鎮而過。這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讓烏鎮自宋代起便繁華起來。富庶的物質生活是精神文化發展的重要基礎。一千多年的文化積澱,更讓烏鎮文化名人輩出,其中就有編撰《昭明文選》的著名的昭明太子蕭統,還有寫出《子夜》及《林家鋪子》的蜚聲國內外的知名作家矛盾。小小的烏鎮乃曆史悠久的文化古鎮,曆史上曾出過64名進士,161名舉人,足見其非同凡響的文化底蘊。
生於斯長於斯的木心先生,出生大族世家,家學淵源,和茅盾先生還是遠房親戚,少年時代因家族關係曾留守茅盾書屋,發現了他留下的一屋子的歐美文學名著,從此與文學藝術結下不解之緣。如果你稍稍讀過一下木心講述的、由陳丹青整理出版的《文學回憶錄》,就不難發現裏麵的內容豐富到讓人吃驚的地步。從希臘羅馬神話,聖經的舊約新約,印度的史詩,中國的詩經,楚辭和屈原,先秦諸子,魏晉文學,唐詩宋詞,中國古代小說戲曲,到中世紀歐洲文學,波斯文學,日本文學,再到文藝複興,莎士比亞,英國文學,法國文學,德國文學,以及中國的曹雪芹,一直到近現代的各國文學,橫貫古典到現代,從東方到西方,涵蓋各種文學流派及哲學,真乃包羅萬象,試想一下一個人一輩子要讀多少書才能如此博學多識啊!而書中更是妙語連珠,金句不斷,譬如他評論《紅樓夢》的詩詞,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如此形象又神奇的比喻,深刻又具穿透力的“斷言”,著實讓人服氣。還有他評價希臘神話的妙不可言,說“希臘神話真是美麗而糊塗,是一筆美麗得發昏的糊塗賬。因為糊塗,因為發昏,才如此美麗。” ,真是別具一格。木心先生對古希臘的精神氣脈情有獨鍾,自稱是“住在紹興的古希臘人”。木心先生在評論巨匠時說“一個純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鳩;出世,便是陶淵明,”,簡潔而深刻。又說,“孔丘的言行體係,我幾乎都反對—一言蔽之: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但我重視孔丘的文學修養”,是否有些像魯迅先生的呐喊?振聾發聵啊!讀完此書,任誰都無法不為他廣博豐厚的學識,精辟獨到的見解,自身特有的視角,還有評論的中肯與深刻,以及他風趣幽默的語言所折服。
烏鎮的木心美術館,由貝聿銘弟子設計督造,整個建築具高度現代化的極簡風格,跨越烏鎮的元寶湖水麵,和水中倒影相伴,與先生心儀的簡約美學相契合。館內的陳列和每一個位置的細節,據說都是經過陳丹青先生的精心挑選和布置的。美術館保存了木心先生遺留的大量繪畫作品,文學手稿,還包括獄中手稿等,尤其是先生在獄中那密密麻麻的寫在破舊不堪的稿紙上的一行行文字,小而俊秀,除了先生自己,旁人恐無法辨認,這些文稿著實令我震驚,更令我欽敬,這便是先生挨過那些苦難日子的獨特方式,以文字和藝術為伴。館內還有一個圖書館,整麵牆都是木心先生曾經在作品中提到或引用過的作家著作,或是先生自己的作品,可以說展示了一個更完整、更不為大眾所知的木心。
還有木心故居紀念館,取名“晚晴小築”,分生平館,繪畫館,和文學館,館內收藏了先生的繪畫,辦公用具,衣帽,手杖等遺物,牆上的文字全部取自先生自己的詩作。漫步其中,讓我仿佛觸摸到了木心先生的那顆不朽的藝術靈魂。有了木心的烏鎮,果然讓我不虛此行。
木心先生說,“我這一生,各個階段都是錯的”,這話聽起來難免有些悲涼,究竟是誰之錯?又說,“人類文化的悲哀,說流俗的易傳、高雅的失傳”,真有些痛心疾首,但人類曆史的發展證明果真如此,這也是全人類的悲哀。木心先生有一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他深知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如此深刻地洞悉人性,卻又從不願隨波逐流,逢迎媚俗,甘願一生為藝術受苦。曲高和寡,若入世太深,又怎能成為藝術大家?如同一千多年前的蘇軾感慨自己“一肚子不合時宜”,木心先生又何嚐不是如此?而我所欽佩景仰的不正是這樣的木心嗎?
木心先生年輕時離開故鄉烏鎮,晚年又回到生養他的故土,直至去世,故鄉烏鎮是他的人生起點,又是他的人生終點。故鄉那輕柔蜿蜒的小河,敞開她寬大的胸襟,擁抱接納歸來的遊子,這對一生坎坷的木心先生來說,亦算是一個溫暖的結局吧。而烏鎮也因有了木心而更添了幾許新的人文氣息和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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