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端午龍舟之賽正式開始。敲鑼打鼓,人聲鼎沸,彷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心裏不太舒服,兩側臉頰也火辣辣地疼。可是,好像一時半會也走不了。
郎侍衛和千語都站在我的身側。我問千語,能否陪我先回去。她看了看郎旭。郎旭接到千語詢問的目光,抬腳往前方走去。應該是找蘇公公詢問去了。不一會兒他回來說,萬歲爺讓他先送我和千語回去。謝天謝地!我們從熱鬧的人群中悄悄地退了出去。
千語問我是否要乘轎,我說不必。於是我們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千語挽著我的胳膊,郎侍衛背著手,走在我們身邊。
今天的事,似乎還是讓人感到沉重,大家的情緒都有點低沉。早晨那種歡快旖旎的氣氛不見了。
千語見我一路沉默,問我是不是臉疼。我搖了搖頭。我想起來什麽,便問郎旭,
“郎侍衛,您知道剛才那位不幸殉職的侍衛是誰嗎?”
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靜靜回答,“屬下不是特別清楚。應該是廉親王府的人。”
“您能幫我打聽一下他的名姓嗎?”我問他。
千語問道,“阿諾,你要做什麽?你認得那人嗎?”
我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
“沒什麽。我隻是想到,他的父母家人肯定很傷心。他看上去還那麽年輕。”
千語緊了緊我的手臂,默然無語。
郎旭過了會兒說,“屬下會打聽清楚。”
又走了一會兒,我還是覺得心情沉鬱。我想,也許跟他們倆人說說也無妨。我真的希望有人能聽我說一說,憋在心裏很難受。
我慢慢說道,“如果我能預料到今日之事,如果我平時在布庫室練劍之時,能稍微想到向郎侍衛你們展示一下今日急救之法,又或者我們的馬能跑得再快一些,能早到片刻,或許他就不用死。”
千語握了我的手臂一下,“阿諾,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又不是神仙,你怎麽能預料到今日之事?這件事與你完全不相幹啊。”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並沒有責怪我自己。我隻是覺得遺憾。那名侍衛還那麽年輕。如果我們能稍微早到片刻,情況也許會有不同。他也是某個人的兒子。或許是某個人的丈夫,是某個孩子的父親。就差那麽一小會兒。”
我看著天空,長出一口氣。
我看著千語和郎旭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神,勉強笑了笑,
“你們別覺得我是濫好人,我也沒有那麽好心腸。我此刻正在深深地恨著熹妃娘娘呢。我隻是覺得,如果那侍衛是得了重病,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了他,那肯定也就算了。人力畢竟無法勝天。可是明明也許可以的。就差了那麽一小會兒,就連試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了。”
“如果他是我的兄弟呢?如果他是我的愛人呢?他的家人今天早晨與他分別之時,肯定料不到將會就此陰陽永隔,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你們明白我說的意思嗎?”我問他們。
千語著急地搖了搖我,
“阿諾,你又在鑽牛角尖了。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啊。沒有那麽多的如果!何況你救回了廉親王的獨子。如果不是你,今日豈不是要糟糕得多!”
我低下頭沒說話。
默了片刻,我抬起頭,看著她和郎侍衛說,“我剛才跟你們說的這些話,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告訴萬歲爺?”
他們的表情變得有點兒尷尬。
我笑笑說,“我已經對千語說過,我判了她無罪。你們二人是共犯同“罪”,所以,統統無罪釋放。”
千語拽著我的衣袖搖了搖。她的臉色微微發紅。
郎旭抱歉地說,“屬下慚愧。萬歲爺問話,屬下不得不答。”
我笑了笑,“你們知道什麽叫做白色謊言嗎?”
“白色謊言?”千語問我。
“我知道,你們不可能對萬歲爺說謊。白色謊言這一策略,可能也行不通。我是說,你們可以換個說法啊。譬如說,如果萬歲爺想起來問兩位,阿諾這一路對你們說了什麽?我是說如果。那你們就說,阿諾心神不寧,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她說那名殉職的侍衛看上去好年輕,好可惜。這樣一句就夠了。不用把我說的每個字都告訴萬歲爺,占用萬歲爺的寶貴時間。好嗎?”
千語立即點頭說好。
我看向郎侍衛,用眼神表達我的堅持。終於,他也點了頭。
很快我們就回到了乾清宮內。許姑姑迎上來,她看到我的臉,驚叫了一聲,
“阿諾,你的臉怎麽這麽紅,腫得這麽高?”
我拿手掌微微碰了一下臉頰,確實很燙。
我玩笑道,“省了買胭脂的銀子了。”
看到許姑姑和千語同時看我,我連忙說,“沒事,我不疼。”
許姑姑問我們,出了什麽事。千語簡略地選取重點跟她說了。許姑姑驚問,“怎麽阿諾救了人,還要被熹妃娘娘責罰?”
我一笑而答,“她嫉妒本姑娘青春貌美,早就想給我兩下子了。上次她還說,要把我的爪子給剁了呢。”
許姑姑嚇了一跳。我忽然覺得,這麽說話好象非常不妥。連忙對他們三人說,
“這句話請各位一定當作沒聽到。如果萬歲爺問起,請一個字也不要跟萬歲爺說。拜托拜托。”
我用眼神威逼著許姑姑和千語點頭,也看向郎旭。
郎旭抱拳說,“阿諾姑娘,都怪屬下弄錯了。屬下離開的時候,寶親王和弘旺阿哥都躺在那裏昏迷不醒,所以屬下以為寶親王遇險。”
我歎息一聲,“郎侍衛,謝謝你弄錯了。”
他和千語應該知道我是指,當時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手同時救兩個人。可能我們又一同想到了殉職的那名侍衛,大家一時無言。
我想了想,又對郎旭說,“郎侍衛,今日阿諾多有得罪。情急之下直呼了您的名字多次,還對您大呼小叫來著,希望您能海涵。”
郎旭立即說,“姑娘折煞屬下了。”
千語也說,“阿諾你快不要道歉了。剛才那個情勢,我都快要被嚇死了。阿諾你好厲害!你的阿瑪兄長,真的是用這樣的法術救人的嗎?”
我笑了笑,沒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我又對許姑姑說,
“熹妃娘娘罰我,其實是因為一個誤會。我看到弘旺阿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一時情急,錯以為是寶親王溺水遇險。兩位阿哥長得很像,我沒有分清。過程中,我又多次呼喊寶親王的名號。這確實不太吉利,不怨娘娘氣惱。”
許姑姑歎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直接就上手啊。姑娘家的,這要是落了疤怎麽辦?”
會落疤嗎?我一下驚跳起來,朝我的寢室跑去。
千語在後麵喊我,我邊跑邊說,“我去照照鏡子,腫成什麽樣了。”
我朝鏡子裏看看,其實也沒什麽。沒破皮。兩個臉蛋兒紅紅的,的確可以不用塗胭脂了。就是顯得有點胖乎乎的,好像不秀氣了。千語沒說錯,看來我真的需要控製體重。以後長胖了,就是眼前這副尊容了。我朝鏡子裏的人做了個鬼臉。
我坐在床沿。過了一會兒,我又有些難過。
事情已經發生,難過懊惱也沒有用。我隻能衷心地期望,我的祈禱和祝福能有點用吧。
午飯後,我決定好好睡一覺,這一天的體力消耗很大。我睡了長長的一覺,好象魘住了,有種怎麽也醒不過來的感覺。
午睡起來,天已經快黑了,雍正爺他們還沒有回來。是啊,這一天他們還有晚宴,不知道會弄到幾點。
我回到房間。閑坐無聊,臉上似乎也越來越疼。便去拿出吉他琴,撥動琴弦打發時間。
一首老歌,慢慢地從琴弦裏流淌出來。我回憶著歌詞,輕輕的唱了起來。
“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我們就這樣抱著笑著,還流著淚。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麵之約。癡迷流連人間,我為她而狂野。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刹那火焰。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將熄滅永不能再回來。我在這裏啊,就在這裏啊,驚鴻一般短暫,象夏花一樣絢爛。”
我衷心地祝福你,不知道名字的人。我祝福你能去到另外一個世界,擁有你精彩的人生。
我在心裏祈禱著。
淚順著我的臉流了下來,我用手指輕輕抹去了那些鹹味的液體。
突然,有人來拍我的房門。砰,砰,砰,三下。鄭重的,緩慢的。
我走過去,一邊開門一邊說,“許姑姑,您找我?”
我抬頭一看,雍正爺站在門口。他沉靜地看著我。
我慌忙背過身去,將眼淚擦幹淨,然後笑著對他說,“萬歲爺,您回來啦?”
他抬腳走了進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寢室,我感覺很有些拘謹。吉他琴放在桌子上,他走過去,輕輕撥了一下琴弦,叮咚一響。
他看著我說,
“你在做什麽?”
我笑笑說,“阿諾給萬歲爺請安。阿諾沒在做什麽。隻是偶然想起一首家鄉的民謠,隨便彈唱一下。阿諾五音不全,就是隨意瞎唱。”
他又撥了一下琴弦。琴聲悠揚。
“你很喜歡貴妃送你的這隻琴?”
“是的,此琴製造於萬歲爺您的生辰那一年,是貴妃娘娘的心中摯愛。阿諾也很喜歡。”我朝他笑著說。
雍正爺又嘩啦撥動了一下琴弦。他淡淡的說,
“朕不用貴妃來提醒朕的年紀。”
我聽到這一句,猛然一呆。
他看向我,眸中晦暗難解。
“朕不用任何人來提醒,朕的年紀已經足夠做你的阿瑪。”
我連忙開口解釋,“萬歲爺您誤會了,貴妃娘娘不是這個意思。她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他看著我,眼神銳利。
我接觸到這位爺的目光,心中一蕩。
這麽說,他是擔心我覺得他老了?我臉上一下發起燒來。隻是本來就在燒著,所以也並沒有燒上加燒。
我用手背撫了一下臉頰,有點兒開不了口。
我怕他見我不語,以為我猶豫,連忙又急急地說,
“萬歲爺不老。萬歲爺如果老了,就惹不來這些爭風吃醋的事,阿諾今天這臉,也就不會這麽遭罪了!”
我話音未落,他已經襲近了我。一瞬間,我被他騰空抱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下一刻,我已經躺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他俯身向我。他的眼睛,亮得好象天上的星星,倒影出我的臉,近在咫尺。我的心劇烈地搏動著。在寂靜中,我想他一定可以聽得見她鼓動的聲音。在那一刻,我輕輕閉上了眼睛。一片溫熱,輕柔地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下。
片刻之後,他離開了我。
我睜開眼睛,驚慌的坐起來。
雍正爺站在床邊,目光晶瑩。
他淡然說道,“朕說過了,朕是一個自私的人。所以,朕現在不想要你,也不能給你名分。若是那麽做,朕就不能象如今這樣時時能看到你。你明白嗎?”
我驚訝地看著他的眼睛。一陣猛然襲來的強烈喜悅,裹住了我的全身。
我點點頭。
他走出門去。
第二天,我在滿懷的幸福中醒來,覺得快樂似乎都要從我的心裏漫溢出來。
我坐在菱花鏡前,看著自己。我好像還從來沒有像那個早晨那般美麗過。
我覺得鏡中的人兒,烏發黑眸,白淨的麵容上,紅腫已經消退。熹妃的兩掌,給她的雙頰巧妙地添上了一層淡淡的暈紅。這種天然的紅色,似乎比胭脂更美。我高興地笑起來。
穿好衣服,梳好頭發,我飛一般跑出門去。
在回廊裏,我遇到了千語和郎旭。我問他們,萬歲爺在哪裏?他們說應該是在進早膳,他們也正要去給萬歲爺請安。於是我們一起去見他。
雍正爺確實是在用餐的地方。他看到我,眼中似乎一亮。
等我們都請安之後,他招呼我到他的身邊去。我有些猶豫。我不想讓眾人回避,但我也怕這位爺隨時會說出些什麽讓我不安的言辭。雍正爺可能看出來了,他笑著讓郎旭千語和周圍人回避。
我感到羞澀,但還是走近了他。他向我伸出手,用火熱的手掌,裹住了我的雙手。
我朝他溫柔的笑了笑。
我笑著說,“萬歲爺,你讓他們都回避了,這不合規矩。萬一阿諾是個刺客呢?”
他聞言將我的手輕輕一握,我立刻開口求饒。
他微微一笑,放開了我的手,輕輕說道,
“阿諾今晨好美。”
我也笑,“昨天偶然拾到美貌胭脂一盒,今天早上塗了,果然又輕又薄,紅香勻透。”
他停了一下,又握住我的手說,
“你是在怪熹妃嗎?”
“對,阿諾怪她。”
他看向我。
我喃喃道,“熹妃娘娘應該實話實說,她愛萬歲爺,思念萬歲爺,幹脆直接說她嫉妒阿諾好了。她偏不說,她拐彎抹角地,找著其他的借口,讓其他的人來挑釁我。所以,阿諾怪她不夠坦誠。”
雍正爺又一次笑了起來。
那一天,等他上朝之後,我拿了紙筆到禦書房的隔壁偏廳,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寫一些字。郎旭幫我打聽到了那名可憐的侍衛的情況。他的家境頗有些艱難。尚未成婚,家中還有父母弱弟。
我想將我唱的那首歌的來源之處寫下,聊表哀思。考慮到人們的忌諱,我將語句稍微做了一點改變。
等我出去逛了一圈回來,雍正爺已經下了朝。他站在我的桌前,翻看著我寫壞了的那些紙稿。他問我那是什麽。我想我還是應該如實告訴他。
於是我說,“萬歲爺,昨天殉職的那位侍衛,家境困難。阿諾想寫一幅挽聯送去。”
他看著我,又看了看我寫的字。問我,想寫什麽話。
我輕輕說道,
“來如夏花之絢爛,去如秋葉之靜美。”
雍正爺望著我,一時沒有說話。
我連忙說,“萬歲爺,這不是阿諾想出來的。是阿諾從書上抄來的句子。”
這位萬歲爺一掀衣擺坐下,提起我選的那隻硬筆狼毫,大手一揮而就。
我將這副字裝裱好送給郎旭,請他代為致敬。
郎旭見了字,低頭不語。
許久之後,他微微頷首,向我抱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