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鳴悶悶的,“等不及啦?這麽快就找好下家了?”
我冷笑,“誰等不及誰心裏明白。”
他的神情莞爾,“這聽起來一肚子氣啊。不就是怪我沒下車給你開門麽?那個人也沒下車啊,你還不是巴巴地跑過去,等不及地往人家車裏鑽?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我不下車,不是看你自己舉著傘麽。”
“發什麽神經?沒功夫聽你廢話。”我言簡意賅。
他嘲道,“都跑到醫院大門口來接人了,進展神速啊。”
“你到底在胡扯什麽?”我回過頭,衝他撂了一嗓子。
“沒什麽,我隻是好心提醒一下陸爺,稍微注意點兒影響。那麽多同事的眼睛看著呢。在外人眼裏,多少還算個已婚婦女吧?跟其他男人勾三搭四,影響不大好吧?”
“楊一鳴,你亂叨叨什麽,嘴巴給我放幹淨點。”我瞪著他。
“怎麽,要跟我打一架啊。你確定你能幹得贏我?”
我的臉一紅。流氓就是流氓,永遠改不了的缺德勁兒。
我和氣地笑笑,“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某些人這話還真說對了,我確實是不擔心找不著下家。我剛剛還聽人說,本人長得特別漂亮。就算徐娘已老,畢竟還是徐娘。”
我看他一眼,接著說,“不像某些人,一開口就這麽粗俗,能不能找得到那朵心心念念充滿女人味的嬌花?我還真是深刻懷疑。某些人還是先好好的捯飭一下自己吧!”
我用挑剔的眼光瞅了瞅身旁的這個人。目光所及,有些失望。
好象挑不出什麽毛病。
“陸爺對看到的貨色還滿意嗎?”某些人悠然問到。
“給我滾一邊去!楊一鳴我告訴你,離婚是你提出來的,你就別想再走回頭路!”我恨恨地說。
他沒有搭腔。
等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他驟然換了一副嘴臉,聲音象是冰鎮過的雪碧。
“協議書看了嗎?對條件都滿意?”
我冷哼了一聲,“管你什麽條件,我全都答應。你以為就你一個人迫不及待?我還巴不得早點刑滿釋放呢!沒了你楊一鳴,我就找不到男人啦?”
“找不到男的,我還可以找女人!”我惡狠狠地加到,“章洋和陸陸那個二愣子,為了個許小妹神魂顛倒,死去活來的。我也去插一杠子,要不怎麽對得起某些人給我起的變態外號呀。”
楊一鳴安靜著沒說話。
他默默地開著車,任雨刷把我們麵前的世界刷過來刷過去。清晰,模糊,清晰。我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痛著。沒想到,跟雨刷的節奏竟然會那麽的合拍。它們在我的心裏刮過來刮過去,不得停歇。
過了很久,某些人又開了口,
“今天接你回家的人是誰?”
我慢慢回過味來,“喂,你腦殼漏水了是不是?下這麽大雨,陸陸過來接我,問我許小妹的情況!”
他瞥了我一眼,齜牙一笑。
“陸致成這小子,又升級了車,眼拙沒看出來啊。我還以為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陸爺這麽快就傍上了個大款,心裏正納悶著呢。有這麽眼瞎的大款麽?”
“你省省吧,搞得自己跟個情聖似的。有本事你別給我遞離婚協議呀。”我冷眼看他。
他端正了一下神色,問我,
“蛋糕買好了?”
我淡然回應,“當然!一品軒的。我怕太甜,要了半糖的。”
“花呢?”
我頓了一下,“還要買花?”
“當然!前麵有個花店,待會兒停一下,買束大的。再買點歌帝梵。”
“太甜了,不太好吧?”
“我說買就買。再買點蠟燭什麽的,搞搞氣氛。”他抖了一下肩膀。
我忍不住說,“瞧你那孝子賢孫的樣兒。不知道底細的小姑娘,難怪會被某些人騙得一愣一愣的。”
這人怎麽光指揮我呀?我接著諷刺他,
“那大孫子您自己呢?光讓我準備鮮花蛋糕巧克力的,你準備了個啥?”
楊一鳴恬然一笑(對!就是恬不知恥的那個恬),抬眉看我,“我準備了我自己啊。本人這麽英俊瀟灑,難道不是一個最好的禮物麽?”
他的聲音低沉,又帶上了那種濃濃的曖昧。他看著我,眸色深黑。
我心中一跳,別開了眼。
此人之前說過的那句話,瞬間跳上心頭。
“別也啊。你知道我這人,一貫最聽不得這個也字。說吧,你打算要怎麽謝我?”
分居三個月了。他這是,準備要吃回頭草?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我終於,還是舍不得了麽?
可是,我一瞬間想到了那個巨大的白色信封。和那裏麵裝的東西。那麽薄,又那麽沉。在信箱裏取出它的時候,我一下子幾乎沒拿住。我的心沉了下去。是了,身旁的這個人,他的心意已決。無論他再說些什麽,或者心裏是否猶豫,他畢竟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而對我來說,這條路一旦開弓,萬難再有回頭的箭。
就算我與他死水微瀾,床底之間再溫存片刻,又能改變現實裏的什麽呢?心已經散了。
已經存在的矛盾,經年累月,象是一座冰山屹立,不會因此融化分毫。
雖說心裏沉甸甸的,下車走在他身邊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把傘遮在了他的頭上。是啊,就算我們走不下去了,他畢竟還是楊一鳴,不是別的什麽人。
我歎了口氣說,
“喂,一鳴,別吵了。我們好合好散好不好?從小到大,認識也有好幾十年了,以後我們還能做朋友,對嗎。楊帆也不想再聽我們倆吵架了。”
他看著我,微笑作答,“陸爺您這話有問題吧?朋友二字我可當不起。做不了夫妻,咱們倆不還是弟兄麽。您如今不再逼著我時時尊稱您一聲老大,在下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我忍著讓他奚落我,望著不遠處他家射出來的燈光。我感歎了一聲,
“楊一鳴,你別寒磣我了行不?我承認,你現在是比我強。這個世界,也不是按照當年天馬街東巷那麽運轉的。我知道,您老人家現在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但你也別太得意了好不好?”
我淡淡地說,“你隻不過占著身體條件比我強,又他媽的不用挺著個肚子生娃,不用懷孩子奶孩子。當年如果我也留在了神外,你以為今天就你這麽風光麽?你那個親親搭檔徐雅麗,她隻是運氣比我好,沒在那一年被人搞大了肚子!”
楊一鳴停下腳步,似乎在磨著牙。我趁他反擊之前,趕緊加了一句,
“今晚我真的不想吵。放心,你也不用忍我太久了。過了今晚,隨時可以去辦手續。”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屋裏應聲亮起了燈。門被慢慢拉開,我熟悉的那個顫顫巍巍的聲音傳來。
“小遠、一鳴,這麽大的雨,你們倆怎麽還來呀!我不是跟一鳴說了,讓你們留在城裏,別過來了麽。”
“奶奶,今天是您九十大壽,我們怎麽可能不來呢?”我拉開紗門,握住楊帆曾祖母的手。
她佝僂著身子,抬眼瞧了瞧我,臉上是她一貫的溫暖笑容。她用力地攥著我的手說,
“小遠啊,你是不是生奶奶的氣了,怎麽這麽長時間不來看奶奶啊?”
我心裏不安,朝楊一鳴看了看。這個死人沒給我編個理由糊弄一下他奶奶嗎?自然,此人從來都缺乏為別人考慮的心腸。
“奶奶,陸致遠肚子裏又有了。她害喜得厲害,所以沒來看您。”我身旁這人突如其來地說。
我一怔。
“啊?又有啦?”我的手一下子被他奶奶那雙蒼老的手緊緊捏住。老人家顫抖著,向前抓著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說,“好事啊!我一直就盼著你們倆再給我添個大胖重孫子,盼了好有十幾年,終於又有了啊!小遠,這一回你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多吃點好的,啊?來,跟奶奶進屋。”
一把赤焰焰的怒火,在我心裏蹭蹭地往上竄,我怒視著楊一鳴那張嬉皮笑臉的麵孔。如果眼光可以殺人,我立馬肢解了他。他以為這樣很幽默?就因為我剛才舊事重提,當年我懷了楊帆,丟掉了留在神經外科的機會?
我扶著老人家朝屋裏走的時候,死人在我耳邊低語,
“剛才光顧著說話,忘記停車買鮮花巧克力了。我怕光手提個蛋糕讓陸爺的麵子不夠,這不就再畫個餅,讓我奶奶高興高興麽?配合點,別把臉拉得一尺長。畫個餅又不會少你一塊肉!”
楊一鳴的家,跟許亦真的家,正好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典型。明明院子裏花木扶疏,風光宜人,屋裏卻黑漆漆,亂七八糟象個岩洞,看著就讓人心煩。這裏是他為我們準備的婚房,他按醫院協議價貸款買的。沒住滿一個月。地方實在太遠,上班不方便,我就拿著自己的積蓄在醫院附近分期供了個小公寓。我跟他說了,我和我媽帶楊帆住公寓,他住這邊陪他奶奶,我們周末見麵。這人倒是一下班就回公寓裏蹭著,周末才偶爾過來陪他奶奶。
別以為他窩在公寓裏能幹什麽好事。眼睛瞎了,家裏的活是半分也看不見的。孩子在哭,廚房裏燒著飯,我在寫論文,洗衣機一天到晚轟隆個不停,此人的眼睛都是黏在電腦上拔不下來的,管你是不是急得要上吊。
我媽來臨江呆了幾年,小公寓裏塞得滿滿當當的。每回看到楊一鳴長手長腳地占在沙發上,我都想把他給踢回這裏來。要他有什麽用啊?我總是吼他,楊一鳴,你幹嘛不回你自己家去?那邊打遊戲還沒人給你在旁邊奏樂!你成心鍛煉我的肺活量是不是?
此人總是老臉皮厚地說,能者多勞,陸爺你能耐啊。我又懷不了孩子奶不了娃,咱媽也不讓我插手廚房,你那些高深論文我也寫不了,我不就隻能玩物喪誌了麽。氣得讓人恨不得砍他一刀。別以為他床上有幾滴貢獻,我就離不了他。那幾年我們倆也差不多就是個室友,他純粹就一吃幹飯的大爺!還要我媽媽端茶遞水來伺候他。我一看到他就來氣。
不是我沒有自覺性,不懂什麽叫做中國式婚姻、喪偶式養娃。是啊,我們是扯了證,但那不是因為楊帆的突然駕到麽。實話實說,我沒準備好當任何人的老婆,更沒想到自己一畢業就當上了誰的媽!要不是因為這些,我也不會黃了到梅奧診所的學習機會。想起來就叫人一肚子無名火!
我知道,我這鍋燒不開的水,煙氣繚繞了這麽多年,現在終於要沸了。誰拎一下我的蓋子,熱氣都能瞬間冒出來,撩他一串泡。
楊一鳴奶奶將我的手夾在身側,慢悠悠的往屋裏走。小腳老太太,步伐緩慢。她感歎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唉,當年懷楊帆的時候就沒養好。你看你,一直都這麽瘦,身上沒有一點肉,可憐啊。來,奶奶今天怕你們不能回來,但還是燒了你喜歡吃的菜。東坡肘子,糯米蓮藕,山粉圓子燒肉。多吃點!”
我們來到餐桌前,他奶奶揭開桌上的紗罩。一桌的菜,香氣四溢。我心裏感動,笑著說,奶奶,您眼睛不好,真的別這麽辛苦。
楊一鳴走開了。我和他奶奶坐下來。老人家接著感歎,
“小遠,你家和奶奶家那麽近,奶奶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和一鳴,是從小穿開襠褲玩泥巴的交情。奶奶知道,你和他最近有點兒不對付。他住在這裏,我趕他回你們那兒去,他總也不去。唉,能有多大的事呢?吵吵鬧鬧才是夫妻麽。楊帆都這麽大了。”
我低頭不語。一紙文書的事兒,其實也不用老人家操心。相信楊一鳴還有那個動力,會配合著演演戲。就算他很快再找了什麽人,一時半會兒,估計他也不會帶到他奶奶麵前來晃悠。
“這下子好了,你又懷上了娃娃。這夫妻呀,就是要床頭吵架床尾和。磕磕絆絆的,才能做得長久。”他奶奶高興地說。
楊一鳴拿著酒瓶酒杯回到桌前,嬉笑著問,
“奶奶,你們在說什麽?商量著給我家老二取名字?”
他奶奶笑著回答,“小遠,你看他,笨嘴茶壺。心裏頭高興倒不出來。”
高興?真不知道此人為什麽要在這樣的關頭,開這種毫無營養的玩笑。難道說,他在外麵有了人,還懷上了孩子,準備到時候抱來糊弄他奶奶?不可能吧,他不會真這麽瞎吧?難道他指望我會那麽任他捏扁搓圓,這種事也會陪著他演戲?我犯賤才會那麽做!
楊一鳴慢悠悠地說,“是啊,高興。正所謂寶刀未老啊。就是不知道,劍匣子還能不能老蚌生珠了。”
我朝他揚聲,“你才生豬呢!別以為我聽不懂你在扯什麽。”
他奶奶在一旁笑了起來,“你們倆打小說話就這麽逗,一唱一和地,跟說相聲似的。這就叫做歡喜冤家。來,都坐下說話吧!”
歡喜冤家?隻可惜,歡喜冤家也是有限度的。真吵久了,心散了,520強力膠也粘不起來這一地雞毛。
我們坐下來,楊一鳴給他奶奶斟了酒。我舉起茶杯對老人家說,
“奶奶,小遠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每天都快快樂樂的。今天楊帆在學校不能回來,周末我就讓他來看您。”
他奶奶笑著說,“好,好,我那寶貝曾孫子,一大早就跟奶奶通過視頻啦。說的話跟他媽媽一模一樣的。小遠,是不是你教他說的啊?”
我愣了一下。楊帆那個臭小子還有這等情商?我看了某人一眼,是他提醒的吧?
此人淡淡笑道,“陸爺被人搶了詞,傻啦?”
他奶奶舉起筷子,作勢抽他,
“別動不動就喊她那個綽號。說了這麽多年,你就是改不掉!你忘了當年你們班主任專門來家訪啦?”
楊一鳴咧嘴一笑,
“終生豈敢忘懷。為了這麽個破外號,鼓動班主任上我家批鬥我,害得我被奶奶餓了三頓,趴在地上寫了十遍悔過書。我那時候就在心裏發誓,這個外號我要喊它一輩子。越不想聽,我就越是要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