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疏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蓬萊島上的“狐仙廟”居然就藏匿在鬧市的眼皮子底下。
他拖著白露的手尾隨人群來到了集市後麵坐落著的一個黑瓦白牆的庭院外。除了簇擁著院子的遮天蔽日的一片竹海,和比尋常人家略高些的院牆,倒也並不比他和陳默在鍾秀山腳下的四合院威風多少。
人群到了院子前麵便“狗熊”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出頭。白露斜睨了一眼“啞巴”了的烏合之眾和快要哭出來了的錢姓苦主,冷冷地哼了一聲,道,“跟著我進來吧。”說罷“吱”的一聲推開院門,放進去哭包和白疏,又柳眉倒豎橫掃一眼蠢蠢欲動的人群,“砰”的一聲反手把門帶上。
白疏看她行事的氣派,竟像是個當家主事的,不禁有些自慚形愧。
進到院裏,原來大有乾坤。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兩邊各設著兩間廂房,嫋嫋香煙供奉著黃白柳灰四仙,正中兩層台階之上一座朱砂大殿平地上直聳而起,豔麗巍峨教人心生敬畏。隱隱能看見殿裏一座真人大小的漢白玉少女雕塑,那少女通體潔白,隻有一對雙眸處鑲著琥珀色的珠子,在陽光下流淌出斑斑點點的金色光暈,竟仿佛會說話一般。
那姓錢的苦主手裏托著滿是雞仔屍體的紙盒,自進了院子之後一張嘴巴就沒合上過。白疏悄悄拉了拉白露的袖口,壓低嗓門問,“這就是狐仙娘娘吧?怎麽還供著黃白柳灰四仙?” 白露不屑地撇了撇嘴,跟他咬耳朵:“傻冒。沒有四仙的襯托,哪能顯出咱們狐仙娘娘的高貴啊?”
說罷白露示意兩人進殿來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跪下進香。那姓錢的一看就是有備而來,他顫顫悠悠地將一坨大團結畢恭畢敬地塞進白露手上托著的紅色寶盒之中,然後在蒲團上臀部高舉擺了個五體投地的不雅姿勢。白疏剛想要笑,一個尖利的眼風刮了過來恨恨剜了他一刀,嚇得老老實實在蒲團上坐定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白露再度出現將二人引入了大殿後麵的耳房。白疏仆一靠近,便被一股熏人的異香逼退了一步。隻見耳房內和校長辦公室布置無異。一張紅木辦公桌後麵坐著位二十七八的女郎。她短發齊耳,神態威嚴,簡直就是個年青版的柳清揚。
白疏隨著白露在辦公桌右手邊站定,姓錢的也不管椅子不椅子,一屁股就跪了下來,哭天抹淚把臉憋成了隻茄子:“狐仙娘娘,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可要替我消災啊。”
那短發女郎抬起眼皮來往白露處望了一眼,見白露懷抱寶盒微微頷首,便清了清嗓子道:“你且起來吧。” 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小袋乳白色粉末狀的東西“咚”地拋在他麵前,“這是狐仙娘娘賜予你的解藥。回家給貓兒飯食裏拌上,連吃三日,鼠患可解。”她嗓音婉轉清麗,繞梁不絕。
茄子臉心肝寶貝兒似的一把撈起解藥緊緊抱住,再三再四地叩謝之後又哭又笑,瘋瘋癲癲地退下了。
白疏見識了這一場鬧劇,連連稱奇,向女郎鞠了一躬道:“大師姐好!請問大師姐給貓兒用的什麽仙方兒?”
大師姐聞言笑而不語。白露推了白疏一把:“你這人怎麽那麽死板呢?劉師伯怎麽教的啊?” 她隨即拆開一個小袋,一仰脖子將白粉盡數吞進肚中,舔了舔嘴唇周圍的一圈“白胡子”道:“這就是奶粉啊......”
白疏:“既然貓兒沒病,也就是說並沒有什麽鼠患,那死去的小雞......”
白露的眼神此時有些幽怨起來:“你是真傻假傻呀?”
大師姐見狀拉起兩人往後門走去,“走,今天客人不多,我請你們下館子去。”
幾人出了“狐仙廟”的後門找了間清淨的小麵館坐下點了三碗黃魚麵,一紮生啤。大師姐怕白疏一個男孩子不夠吃,又叫了一盤白斬雞,一碟醬牛肉。酒足飯飽之際,大師姐笑盈盈地注視著白疏道:“小疏,你說我們蓬萊島可好?”
白疏嘴裏叼著個啃了一半的雞腿,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好!師姐們會做生意的很,日子過得恁逍遙愜意......” 話音未落,一根雞骨頭劈頭蓋臉擲了過來,“呸,什麽叫‘做生意’!”
大師姐聞言笑著捏了捏白露的肩頭:“小疏說得沒錯。我們這間狐仙廟就是一個門臉兒,打開門來做的是替人消災的買賣。平時島民們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開一劑師父的秘方仙符仙水兒,包管藥到病除。要是碰到了淡季......”
白疏眼睛一亮搶著說:“碰到淡季就要自己創造機會。好比這個姓錢的,先埋下伏筆說他印堂發黑走背運,他要是信呢,肯來給狐仙娘娘上個香進個貢,那自然好。他要是敬酒不吃,那就給他點顏色看看,好比弄死幾隻小雞什麽的,到那時自然嚇得屁滾尿流地來孝敬狐仙娘娘。”
白露瞪他一眼:就你聰明。大師姐則不以為意地笑笑:“可不是?咱們狐族混跡於人族之中,靠本錢吃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白疏表麵上嘻嘻哈哈,心裏卻好似碾過了千萬隻草泥馬,極不平靜。
通城鍾秀山劉天宇這一支狐族,在劉天宇的教導之下,唯一的要旨似乎就是要混成一個“人”的模樣,處處循規蹈矩,唯人族馬首是瞻。然而努力做人的同時,他們與人族的相處又須處處克製,若即若離。倘若象陳默那樣大膽“過界”找了個人族的情人,那簡直是犯了天字第一號的忌諱。
如今見識了柳師叔和師姐們這種解放天性,掛羊頭賣狗肉騙人賺錢卻還理直氣壯的活法,真是聞所未聞,大開眼界。
是啊,狐就是是狐,為什麽非要擰巴著活成人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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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白疏輾轉難眠。
他掏出懷裏從狐仙廟偷偷順出來的一隻上了紅漆的木雕小狐狸。小狐狸身上有股淡淡的狐仙廟的異香。它笑容可掬,與陽光燦爛時的陳默有幾分神似,但下身卻是胖乎乎的不倒翁模樣。白疏點了點小狐狸的鼻子:“十七啊十七,師父看樣子動了搬來蓬萊島的念頭。我有點舍不得鍾秀山啊,你呢?” 木頭“陳默”嘻皮笑臉地瞪著他前仰後合著,一言不發。
他歎了聲氣,把木雕小狐狸收進懷裏披上衣服起了身,“要搬來島上是吧?那幹脆去東南角那塊禁地轉轉好了。”
他化回真身,在夜幕的掩護下,避開大路沿著草叢灌木一路往南。
當晚月朗星稀,皎皎月華下夜視極佳。不一會兒前方的道路被一片黑鴉鴉的樹林阻斷。銀狐小心翼翼的向樹林靠近,隻見最近的一棵樹上竟然在大冬天裏綠意盎然。再仔細一看,那滿樹綠油油的“枝葉”竟然在緩緩蠕動。原來這些“枝葉”竟然是無數條環繞在光禿樹幹上的小蛇。蛇身黑底子上閃著幽幽的青綠色熒光,遠遠看上去就像是無數個舞動的銀環。
銀狐試探著朝前邁進了一步。一條小青蛇吐著鮮紅的信子遊了過來,忽然像是被點擊了一樣扭曲著倏倏向後退去。銀狐疑惑的望著退卻的小蛇,驀地意識到木雕小狐在自己周身散發出來的那股狐仙廟的異香。“原來柳師叔的熏香還有驅蛇的妙用。” 銀狐不無得意地在長蟲密布的樹林裏信步漫遊,不出一個鍾頭便來到了林子的邊緣,眼前豁然開朗。
一陣夜風吹來,帶來海上鹹鹹的濕氣。腳下的尖利的砂石逐漸取代了柔軟的布滿針葉的泥土。
“看來是接近海邊了”,銀狐心想。
月光在前方不遠處投下了一片廣袤的陰影。隻見一座石頭築成的巨大神廟依傍著海邊的礁石直聳入湛藍的天幕。神廟以蒼穹為頂,十六根成年男子手臂來粗的石柱子接成一個閉環,在環中心“嗶嗶噗噗”地燃燒著熊熊的篝火。
十來個身形修長的男子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他們舞姿粗獷而優美,歌聲卻說不出的悲涼淒厲,一如幾天前海上曆險時幽怨動人的長發裸男。
這顯然是種什麽儀式。
歌舞儀式結束之後,他們紛紛撿起地上的鵝卵石朝圓圈中心憤怒地擲去,嘴裏念念有詞。原來篝火旁邊還有一隻鐵籠,籠子裏麵儼然關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那女子似乎上了鐐銬無法躲避,在亂石的攻擊之下身上很快就血跡斑斑。一股鹹腥之極的氣息借著海風撲麵而來。她一張豔麗無雙的臉龐在月光下仿佛石化了一般,眼裏飄過一縷怨毒的綠光。
銀狐的心突然停跳了一拍:這分明是天靈會的副將,蕭雯雯。
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裏閃過,然而最終都被一個聲音壓了下去:我要救她!
這個一開始式微的聲音漸漸的好像野馬脫了韁,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激越越來越忘乎所以,以至於銀狐不得不藏匿到礁石的背後的陰影裏,生怕有人聽見了自己腦袋裏不受控的聲音。
還好,這群人終於停止了瘋狂的舉動,中場休息似的一個接一個像沙灘奔去投入翻滾的烏黑的海水。
當所有人都被海水湮沒時,篝火邊隻剩下一個窈窕的古銅色少年。他拾起掛在脖子上一根好似簫一般的短管,在唇邊吹奏了起來。嗚咽的樂聲好像在訴說著一段美麗而悲傷的愛情故事。鐵籠子裏的蕭雯雯這會兒在簫聲中睡著了一般,頭低垂了下來。平時總梳得一絲不苟的長發此時披散下來在月華裏仿佛一匹閃閃發光的黑色緞子。
銀狐聽得入了神,它不知不覺中走出了礁石的陰影,怔怔地看著美麗而悲傷的少年。少年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了過來,銀狐想要躲藏,卻是為時已晚了。
少年伸出一隻手來,嘴裏抑揚頓挫好像唱歌般向銀狐說了些什麽。
當他見銀狐沒有反應時,羞澀地笑了,轉用人類語言說,“別害怕,你是柳首領族裏的吧?是不是迷路了?” 他的發音艱澀難懂,然而聲音卻極其圓潤柔和溫存。
銀狐慢慢地靠近少年,仔細看時,隻見他英俊臉龐的兩腮處生著好像魚類的鰓狀器官。而手和腳都比常人要來的修長寬大許多,腳趾和手指之間有粘膜連接,有如鴨蹼一般。
少年見它看得出神,便解釋說:“你是第一次見到我們族人吧?你們管我們叫‘蛙人’。這個,”他指了指身後的巨大石柱,“是我們的海神殿。每到月圓,我們都會從海裏上來聚會和拜祭。”
他見銀狐目光轉向鐵籠裏的女囚,聲音陡然變得有些激動,“她,壞人!想要偷走我們的珍寶......”
白疏心說:抱歉啦,哥們兒!倏地象一道銀色的閃電竄到少年背後在其頸上劈了一掌,從他身上迅速解下鐵籠的鑰匙。
籠子裏的蕭雯雯這會兒醒了過來,她綠色的豎瞳冷冷地注視著白疏的一舉一動。白疏並不看她,隻是聚精會神地鑽研著層層疊疊的鐐銬。這些沉重而已經有些鏽住了的鐵鏈在蕭雯雯白皙的皮膚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皮開始滴滴答答的滲血。她沒有感覺似的,一聲不吭地任憑白疏拽著鎖鏈來回試探和摸索。當最後一道腳鏈終於“哐當”墜地時,蕭雯雯出其不意地拉過白疏在他鬢邊輕輕地親了一口,隨即有如一陣黑色的風消失在了腥濕的夜色裏。
白疏愣了愣神,手指拂過被冰冷幹澀的嘴唇親吻過的鬢角,心裏的感覺一時間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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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神不守舍地回到柳宅時,天色已經隱隱泛白。
他迷迷糊糊的合上眼睛,連夢都還沒有做一個,就被敲門聲驚醒了。
撐開眼簾,隻見一個眉飛入鬢的高挑少年倚在門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身上風塵仆仆。
“十七!”眼前赫然站立著這些天了惦記了無數次的人,白疏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像隻無尾熊似地掛在陳默身上,心中委屈的酸水滾滾湧了上來。
“好啦,”陳默一點一點的將白疏從身上趴下來,隨即鼻子一皺,“好大的腥味兒,你好端端地去招惹蛇族做什麽?”
白疏一陣心虛,打岔說:“師父派你來是不放心我嗎?”
陳默眉頭一蹙,心想:好小子,現在和我都不說實話了。想到這裏笑了笑,借坡下驢道,“唔,師父是怕你,此間好,不思蜀。”
白疏尷尬地撓了撓頭,又認真地看著陳默:“十七,你知道嗎?師父有搬遷到蓬萊的意思......”
陳默愣了一下,見他不象在開玩笑,便追問:“是他自己,還是我們全族?”
白疏殷切地望著他:“當然是我們全族。十七,你願意嗎?願意從今往後換一種活法嗎?”
陳默沒有立刻回應,過了一會兒,仰起頭來歎了口氣,“我,我舍不得鍾秀山......”
不等他說完白疏便逼問:“是舍不得鍾秀山,還是舍不得哪個人?”
陳默臉色一變:“姓白的!你有完沒完了?師父的意思我自然會尊重。你要是再這樣咬住不放,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白疏見他惱了,一時有些沮喪。他想了一會兒,從抽屜裏摸出一個小瓶子,放在陳默麵前的桌上。瓶子晶瑩剔透,裏麵有半瓶棕色的液體。
陳默狐疑地看著他:“什麽東西?”
“忘情水,”白疏平靜而誠懇地迎上他的目光,“你喝了,它能剪斷你的情思,以後就再也不會想念和記掛那個人。也從此再無煩惱。你別問我哪兒弄來的,總之我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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