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湯麵條

來源: fancao 2022-02-08 10:36: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4803 bytes)

麻油湯麵條

凡 草

五黃六月烈日如火,你走得汗流浹背。看不到邊的莊稼覆蓋著大平原,左邊是黃熟的麥子,一層層金色的麥浪在陽光下起伏波動。右邊是一片青紗帳,青翠的高粱高高地舉著手,密密麻麻,擋住了清涼的風。一條坎坷的小路擠在莊稼裏,四周寂靜無聲。你不住地問同路人:“不是說隻有五裏路就能找到油坊,怎麽走了這麽久?”

“快了快了。”

有句笑話,農村的路不是“公”裏,是“母”裏,你總算見識了。一大早趕路就是為了買油,市場上沒找到,卻碰上這幾個人,領頭的聽說是大隊幹部的親戚,看著和你父親的年紀相仿,一副火熱心腸。你說要回家探望生病的母親,想買瓶芝麻油帶回去,他讚不絕口地誇你孝順,還熱情地帶著你走了這麽遠的路來找油坊。大概是嫌你太慢,同行的人都撂下你先走了,隻有他還陪著你,好讓你感動。

“還有幾裏呀?再晚就趕不上火車了。”

“到了到了,你看看,就在前頭。”他緊走幾步,向前指點著。

高粱地總算到了盡頭,接著是一片綠油油的紅芋苗。順著一條條連到地平線的壟台看去,前邊影影憧憧果然有了人家。

“你看,就是那個村子,已經出了你下放的那個縣。你一個人咋能往回走?迷了路更趕不上火車。”

“油坊就在那裏?”

“就是,打出來的油清亮得很,香出幾裏路。等你買了油,找俺那幹部親戚說說,讓你坐上往城裏送油的馬車,一會兒就到了。”

你到農村插隊幾個月,知道這裏的農民善良熱情,搭個順風車還不是小事一樁。你心裏頓時輕鬆起來,還真覺得麻油的香氣在空中浮動,急忙加快了腳步。

老遠就聽見鞭炮聲,一大群人圍在村口。剛才撂下你先走的那個人領著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走了過來。領路的人笑眯眯地告訴你,有人娶親,咱們去討杯喜酒。你沒見過農村迎親的陣勢,四麵看看,不知道新娘新郎是誰,也沒心思管閑事,隻是催著趕緊找油坊。

他們讓你進了門,怎麽不是油坊?沒等你回過神兒來,門就關上落了鎖。

“怎麽回事?開門,快開門!讓我出去!”你撲在門上又踢又撞,大喊大叫。

“別鬧!當了新娘子,就要賢淑些,別惹人笑話。”隔著門板,傳來了領路人揶揄的調笑。

什麽?你,你怎麽成了新娘子?

“誰,誰是新娘子?”你鬧不明白。

外邊一陣哄堂大笑,“你從哪兒找來這麽個傻妞?”

“大路上撿來的。”又是領路人得意的笑聲。

“啊,原來是個騙子!”你腦子裏一片蒼白,頓時驚慌失措。就像小時候遊泳,失足掉進深水,突然嗆住了那樣。你手腳抓撓著,渴望著那隻有力的手臂。可是,眼前隻是一塊發黑的門板。

你哭天搶地,大喊救命,嗓子都喊啞了。外邊那麽多人吵吵鬧鬧,卻沒有一個人聽你說話。

人聲終於散去,太陽也已經下山。門開了,你不顧一切往外衝。那個壯實的小夥子一把攔住,不管你打你踢你咬你撞,還是被他緊緊抱住。一個大娘拿了塊毛巾,輕輕地替你擦眼淚。

“孩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鬧個啥?”

你又氣又急,衝著她大叫:“什麽好日子,快放我走!我要去趕火車,我要回家看我媽媽!”

“別哭了,孩子,俺就是你娘,你想吃啥俺給你做。”

“誰是你的孩子!你們簡直是土匪!想幹什麽?”

“傻孩子,人不跟肚子生氣,跑了一整天,俺知道你餓了。俺給你擀的細麵條,你快趁熱嚐嚐。”

一個大碗送到你麵前,不用看,攙和著麻油的香味熱騰騰地往鼻子裏鑽。你可著嗓子喊叫,“不,不!我不要吃飯!我要回家,我要去看媽媽!”

那個小夥子也喊了起來,“別不識抬舉!俺想吃還吃不著呢。給媒人做的飯,專門給你留了一碗。”

“流氓!戇大!小赤佬!十三點!……”急不擇言,所有你知道的罵人話像機關槍一樣噴射。看著你的臉色,他不用聽懂也能明白。可是,他不但沒生氣,還盯著你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掙紮著抽出手,恨不能給他一個耳光。他把你抓住摁在炕上。“看不出來,你這丫頭還挺厲害!”

你無計可施,隻能拚命地踢蹬著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們讓我走!”

“回家?走?哪那麽容易!你家人使了俺的錢,把你賣到這兒來,你就得老老實實聽話!”

“什麽?錢?”你的頭頓時漲大了,“我什麽時候見過你家的錢?”

“啥?俺家這麽多年攢下的錢,都給你家還債了!你不喜歡俺也不要緊,把錢拿回來俺再找,別耍賴!”

“誰耍賴?你們搞錯人了!我是插隊的知青,我要回家探親,是順路來找油坊買油的!”

“這俺不管,你是俺花錢買來的!你再不聽話,看俺打死你!”他說著就退下一隻鞋子,揚起來要打你。他娘抬抬手,製止了他。

其實,他娘早就明白了。這個窮困的地方,土地貧瘠,十年九災,打下的糧食連交公糧都不夠。缺吃少穿,還沒有燃料。吃高粱麵糊糊燒的是高粱秸,煮紅芋燒的是發黴的紅芋片。不光田角地邊的草根,連紮手的刺棵子都挖出來當柴燒。土裏刨食的人,誰家能娶上媳婦?全靠媒人從外鄉帶,不知啥時候找一個,大家爭著花錢搶。說白了,媒人就是人販子,一頭騙錢一頭騙人。可是,家家都這樣,媒人還是大隊幹部的親戚,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這會兒找誰說理去?

你見他發狠,不敢再鬧,就說要上廁所。他娘陪你去後邊,你趁機一把推開她,拔腿就跑,邊跑邊喊救命。村裏人聽見了,站在路邊嘻嘻哈哈指指點點,隻當是看西洋景,沒一個人出手。你沒跑出幾步就被他趕上,像老鷹抓小雞,一把揪著提了回來,惱怒地一腳踹倒,“跑個啥?讓人看笑話?”順手找了根布腰帶,把你綁起來往炕上一扔。

你抬頭看看,汙黑的房子,高粱杆鋪成的房頂,泥巴牆上隻有個一尺見方的窟窿,木棍上糊著白紙透進來一點光明。門一關就是間牢房,你變成小鳥也飛不出去。

你悔呀,悔極了,可悔青了腸子也沒有用。你不吃不喝不睡,蜷在高粱杆鋪成的土炕上啜泣。你的新郎坐在外屋歎氣,他娘陪著你一夜沒合眼。

你有你的夢中人。那次遊泳,是他伸出手臂,強壯有力,帶你離開了深水。從此,那條手臂就讓你念念不忘。以後你們又同學四年,一起讀書,一起做作業,多少次含情脈脈的相對,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那個火紅的年代,你們一起革命造反,在大街小巷裏刷大標語貼大字報,熱血沸騰;也一同頹廢逍遙,在暗淡的電影院裏悄悄攜手,纏綿情長。那條喧鬧的繁華街市留下你們無數歡聲笑語,那個美麗的江畔公園陪伴你們一次次悠閑漫步。

你曾滿懷希望,這次回家能看到夢中人,還要設法把他轉到你插隊的地方來。路過集鎮的時候,你剛把自己動身回家的信寄了出去。你怎麽能甘心給一個農民,一個陌生的魯莽漢子當新娘?

他在炕前來回走,一趟又一趟,你眼皮都不抬。他娘給你端了幾回飯,好好的麵條熱了涼,涼了熱,變成麵糊糊,你碰都不碰。他的嬸子大娘好幾個,這個去了那個來,好話壞話一大車,好像都是對牆說。

別家買的媳婦也有不願意的,村裏人早就琢磨出了整治她們的辦法。有人吃軟的,幾頓細麵條兒白饃饃,哄哄弄弄就過去了。有人怕硬的,抄起鞭子掄著鋤把狠狠揍一頓也就消停了。可是,給你做吃的,你根本不張口。拿起棍子打吧,看你那個嬌小可憐的樣子,又怕打壞了。幾天了,你就這樣不吃不喝一付尋死的模樣。

怎麽辦?全家這麽多年的血汗錢全搭上,好容易換來個兒媳婦,既不能讓你走更不能讓你死。你這會兒氣虛體弱,豆腐掉進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他娘也沒了主意。

門開了,你昏昏沉沉聞見一股麻油湯麵條的香味,到家了?

“媽媽。”你輕輕地呻吟。

爸爸媽媽都是老工人,幾年混亂,你憑借一身紅彤彤的顏色,並沒有受到磨難,雖然對信仰有了些懷疑,對崇拜有了些疑問,卻不懂得世道艱難,人心險惡。上山下鄉的浪潮席卷而來,你和你的夢中人相約,要到蒼茫無際的大草原去,騎馬射獵,馳騁千裏,瀟灑浪漫的生活。可是,父母多年勞累身體都不好,母親突然病了,你被迫推遲了行期,和他灑淚道別。

夢中人很快來信,說那裏隻是一片冰雪覆蓋的荒原,既沒有任憑馳騁的駿馬,也沒有鳥語花香的浪漫。他和父母都勸你選擇這塊大平原,離家近些,探望父母更方便。果然,剛走幾個月就收到了母親病重的電報,你知道她一定是想你想病的。可是,正趕上夏收夏種的大忙時節,隊長以為你怕苦怕累,找借口偷懶,哼哼哈哈不準假。你急得什麽也不顧,自作主張往家趕。

回家的火車在下午,想到媽媽生病吃不下飯,你專門起大早找油坊。

麵湯流進嘴裏,美味可口,你貪婪地吞咽,就像小時候生病,躺在媽媽身邊。細細的陽春麵加幾滴麻油,媽媽捧著碗,一口口喂你,香味和媽媽的身影常常一起在夢中縈繞。

幾口湯喝下去,你恢複了一點兒體力。“姆媽,”你輕輕抬起頭,這是哪兒?

太陽下了山,房間裏漆黑一團,一豆燈火點在炕邊,照著兩張緊緊盯著你的臉。

張黑裏透紅,大眼濃眉,緊閉著嘴巴,帶著幾分土氣幾分怒氣。

一張飽經風霜,微微泛白的兩鬢刻著年輪的風霜,忽閃的眼睛含著深深的憂鬱。

你清醒了,猛然想起現在的處境,不禁全身一顫,推開了送到嘴邊的麵湯。端著碗的他措手不及,大碗掉在地上打碎了。

“這麽好的白麵條,還專門給你滴了麻油!你……!你怎麽敢糟蹋糧食?還打了碗!”

他一聲咆哮,抓住你就是一巴掌。纖細的身軀倒了下去。他娘長歎一聲攔住了他,“唉,妞兒太嫩,別打壞了!”

“娘,好幾天了,總要管教管教……”。

他娘沒等他說完,流著眼淚跪了下來,緊蹙的雙眉夾著深深的皺紋,下垂的嘴角現出千般無奈,斑駁白頭在你躺著的土炕上碰得“咚咚”響,“孩子呀,你就行行好吧,權當救救俺,救救俺兒,救救俺家吧。”

他震驚了,想把他娘拉起來,可娘卻逼他一起跪下。

“啥?”堂堂男子漢怎麽能給個女人下跪!可是,他不能違背母親的要求,為了他才提出的要求。

“好孩子,俺一個老婆子,守了這麽多年寡,拉扯大這個兒子不容易。”他娘流著眼淚哀求,“俺家三代單傳,那幾年沒飯吃,他爹把能吃的都留給了俺和兒子。他臨死時硬頂著一口氣,叮囑俺一定要給他家傳個根苗,俺拉著兒子對他發了誓,他才閉上眼。”

這是怎麽回事?這是為什麽?和母親一樣年紀的老人帶著個壯實的漢子跪在你的床前!你不能理解,掙紮著坐起來,腦子全懵了,“不,你們家的事我不管,我隻要回家!”

“孩子,留下吧,這就是你家,你是俺的好媳婦。”

“什麽?”你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我才不是呢!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你們這樣做違反婚姻法!”

“這法那法,哪有管俺窮人的法!”

“不,我有自己的愛情……”

“哼哼,”他兩腿一盤坐在地下,冷笑了一聲,“愛情,愛情是個啥東西?幾個錢一斤?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

“不,我是知青,我不能這樣……”

“嘿,知青算個啥,”他一口就打斷了你,“你不就認得幾個字嗎?來到俺鄉裏,還不和俺一個樣!幹活還不如俺們鄉裏人哪,翹個啥尾巴!”

他娘急忙攔著他,好言好語勸慰著,“你不知道,俺兒可能幹了,掙工分是俺村頭一份。他心眼又好,你跟上他,不吃虧。”

“不,不行,我把錢全給你們,讓我走吧。”

他娘連連搖頭,“你那幾塊錢,俺早就看見了,夠啥用的!你走了,俺找誰要媳婦去。”

“你們放我回家,我爸爸媽媽一定會給你們錢。”

“哼哼,騙誰去!隻要你出了這個門,哪還會再認這個賬!”他連聲冷笑。

“求求你們,我媽媽病得很厲害,我一定要回家去看她。”你苦苦哀求。

“行行好吧!你做了善事,俺家有了種苗,菩薩就會保佑她。”他娘也苦苦哀求!

“哇……”你絕望地號啕。

“哇……”他娘也大哭起來,“好孩子,為了你,俺娘兒倆受了多少累,多少年才攢下那些錢。你要是走了,俺人財兩空,他這輩子再也娶不上媳婦,俺家就真要絕後了。你生就是個女人,走到哪不是嫁人吃飯?就留在俺家吧。俺求你了。俺們不會虧待你!”她又“咚咚”地磕起頭來。

什麽,女人活著就是嫁人吃飯?花樣年華的你,心裏隻有夢中人,那隻有力的臂膀,當年的美好時光。你永遠記得夢中人登上火車時,倆人依依惜別的眼淚。你夢想著溫柔浪漫的花前月下,回憶著激動人心的海誓山盟,盼望著白頭偕老的幸福生活。可是,日夜憧憬的愛情婚姻怎麽突然變成了給人傳宗接代的工具!

可是,你來農村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看到了百般艱辛。哪個村沒有一大批光棍王老五?為了娶個媳婦真會傾家蕩產,你怎麽可能脫身!

又是一碗香噴噴的湯麵條端到你眼前。他緊緊抓著碗,生怕又被你打翻。他娘扶起你,輕輕舀起一匙,小心地吹著送到你嘴邊。你實在不甘心呀,還不到二十個春夏的年華!你抽噎著閉上眼睛,咽下眼淚。

昏昏沉沉的你被驚醒了,一個堅實的身軀壓住了你。你拚命掙紮,又咬又踢。

“你滾!流氓,壞蛋!不,不行!你這樣犯法!”

“犯法?你是俺媳婦,俺倆成過親了!俺把你迎進家,全村人都看見了。”

你覺得渾沌一片,像是落入了無底的漩渦,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可是,那隻有力的手臂在哪裏?

一陣刺痛讓你叫出聲,火燒火燎一般。難道這就是每個女子無比珍視的初夜?哪兒有洞房花燭?說什麽兩情相悅?寶貴的處子精華悄悄地流在一塊烏黑的粗布床單上,慢慢地滲入下邊的高粱杆。

你的心更痛,眼淚如泉水般噴湧而出。

他卻歡快地笑了起來:“俺這錢花的不冤,不光細皮嫩肉長得俊,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你心裏升起一股無法遏製的悲痛和憤怒,真希望它變成一股烈火衝騰,把這一切都燒得幹幹淨淨!

從那以後,這裏既是你的家,也是你的牢籠。他們白天出工,一把鎖把你關在屋裏,不讓你下地幹活。回來做飯,隻讓你打打下手,也不能出屋,連上廁所都有他或他娘陪同。你急了悶了,就有老大娘小媳婦來和你說話逗笑。你這才知道,村裏還有些騙賣來的女子。有的轉賣了好幾家,丈夫不喜歡,天天挨打受氣。你希望得到她們的同情,可她們卻勸你好好過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很少見到太陽,連這村子多大,街道多長也鬧不清。

突然下起了暴雨,雷鳴電閃,大家都到場上搶收糧食,他娘走得匆忙,忘了鎖門。“嘩啦”一聲,大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真是喜從天降,你什麽也不顧,拚命往外跑。可是,瓢潑大雨鋪天蓋地,天蒼蒼野茫茫,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你一步一滑轉了向,還沒跑出村子就被人發現,連拉帶扯地拖了回來。

他一腳把你踢倒,揪扯下濕衣服,他娘也氣得抄起了棍子。你抱住腦袋渾身發抖,等待著一場無情的抽打……

這種窮鄉僻壤,娛樂活動幾近於零,臉向黃土背朝天,生活枯燥之極。隻有娶了媳婦才有一絲樂趣。高興的時候,媳婦是泄欲的工具。惱火的時候,媳婦是出氣的筒子。

前些天,他帶你去鄰家借東西,不知是有意安排還是偶然巧合,人家正在管教媳婦。廚房裏黯淡無光,你隻恍惚看見一個身影,披頭散發,手腳綁著。

他悄悄地對你說,這個媳婦也是買來的。今天又想逃跑,剛出村子就被抓了回來。旁邊那個橫眉立眼的漢子就是她丈夫。

你想起聊天的人說起過這個小媳婦。可憐的她被賣過兩次,從第一家逃出來又被人販子抓住,玩弄了幾天再賣到這裏。她丈夫是個打媳婦的高手,三天兩頭折磨她。

這會兒,她丈夫正在興頭上,揪著頭發把她拎起來,隨意地亂擰亂掐,再一腳踢倒,抓起趕牛的鞭子細細抽打,邊打邊罵:“狗娘養的臭丫頭,看你還敢不敢再跑?”順手又把一袋火紅的煙灰磕在她身上。

可憐的小媳婦在地下亂滾,灶邊的刺棵子紮在赤裸的身體上,她痛苦地哀求。

你閉上眼睛無法看下去,他也麵帶淒然,一步步後退。她丈夫卻哈哈大笑,“大兄弟,看你那熊樣,哪像條漢子!記住,女人是咱爺兒們的玩物,怎麽解氣怎麽痛快就怎麽打,怎麽愜意怎麽快活就怎麽玩!這都是賤貨,三天不打,皮子發痧!”

他聽著直犯迷糊,她丈夫卻揚起鞭子向廚房指指,“看看,女人就要這樣治。扒光了打,撿軟和的地方抽,找嬌嫩的地方掐!讓她知道疼,疼得鑽心,又不會死!再餓上兩天,不怕她不聽話。既省了糧食,還不傷衣服。”

什麽?你吃驚地瞪大眼睛,人窮到了什麽份上,才會殘忍到如此沒有人性,心疼衣服和糧食勝過自己的妻子?

她丈夫揮舞著鞭子,得意地繼續傳經,“嘿嘿,大兄弟,這不算啥,俺的招數多著呢!等俺教你幾招,三天兩頭敲打她一頓,看誰還敢跑!”

他猶豫地看看鞭子,鞭子上血肉模糊,又回頭看看你,你頓時毛骨悚然……

……萬幸,鞭子沒有落下來!他把濕衣服扔到一邊,伸手把你抱進裏屋扔到炕上,用被子裹了起來,還狠狠地罵道:“找死啊?淋了大雨,不鑽被窩,等著生病嗎?”

你哆嗦著蜷縮到炕角,聽到他娘手忙腳亂在廚房裏擀麵燒火,感到僥幸。要不是他和他娘心慈善良,這會兒的你一定是一絲不掛在廚房裏打滾哭喊!

他娘拿出平時舍不得用的油瓶,用筷子沾了幾滴放進湯麵裏,兩手捧著碗端到床頭,“好孩子,快趁熱喝了,千萬別凍出病來。俺人窮生不起病,吃不起藥。”

你不敢抗拒,也無法抗拒,哽咽著接過碗來。他娘歎著氣哀求:“唉,好孩子,求求你,你就認命罷!老天送你到俺家,這是你的命!你就好好過日子,別再惹事生非了。”

他把你摟在懷裏,用壯實的身體溫暖著你,粗聲大嗓地教訓:“你不是說學生聰明嗎?我看你蠢得像頭叫驢!這村裏幾十戶人家一個姓,打斷骨頭連著筋,誰能看著你逃跑?你聽說誰家媳婦跑掉了?”

那個打滾哭喊的小媳婦立刻出現在眼前,還有那條血肉模糊的鞭子,火紅的煙灰和滿地的荊棘,你渾身顫抖起來。他緊緊地摟著你,輕聲勸慰:“不怕,不怕,俺舍不得你,俺下不了手。再說,打有啥用?那媳婦是打一回跑一回,跑一回打一回!光著身子裹了條床單還要跑!咋不讓人抓回來?唉,俺不會那樣對你。你到俺家來,是你命好,咋還不知足呢?到底要俺咋待你?”他被自己感動了,笨拙地親吻你。

他粗糙的手摩挲著,一寸寸走過你的軀體,“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有本事,跑得出這個村,又能跑到哪家店?這方圓幾十裏,多少人盼著要媳婦?到處是搶親騙親的。就你這傻樣,不出半天,你呀,又得讓人賣一回!落到旁人手裏你就慘嘍,不把你打個稀巴爛!上回你不看見了,那媳婦落了個啥下場!還有更狠的呢,當著外人麵,她丈夫不好下手!”

你躺在那裏,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流,身體慢慢暖和過來,內心仍是寒冰一塊,像是一具毫無知覺的軀殼,任由他發泄。

他們擔心你還會逃跑,學了鄰家漢子的招數,把你赤裸著鎖在屋裏。有時他們到離村較遠的地塊上工,還要把你綁起來才放心。你隻能透過窄小的窗洞,看著一線光明,聽著小鳥的啼叫,羨慕那來去自如的風。

早晨,你惡心嘔吐,幾天下來,你以為病了。可是,他娘倆卻像過年一樣高興。從他們期盼的目光裏,你明白了,一個幼小的生命就要來到世界上,它是你的血肉組成,也是他家的血脈承襲。

他娘怕你吃不慣粗糧,影響胎兒成長,就不顧勞累,一張鍋裏煮兩樣飯,你吃白麵饃饃細麵條兒,他們吃雜麵糊糊煮紅芋。

可是,你不想吃這些偏飯,那隻是通過你來喂養他們的後代。你再也不喜歡麻油湯麵條,一聞見那香味就厭惡。你不願意要這個孩子,因為它不是愛情的結晶,隻是你的一段悔恨和屈辱。你不會愛它,因為“愛”已經從你的字典裏消逝,和著那條大江的流水永遠不再複返。沒人看見的時候你拚命蹦跳,在地上翻滾,想把這個不屬於你的東西丟棄。你以為這樣就能平息你心裏的怨恨,因為這是你唯一的複仇方式。

冬夜寒冷而漫長,世界和長夜一樣黑暗,你輾轉難眠,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樣的歲月。你惦記著溫馨的家,親愛的媽媽爸爸。你想念美麗的江邊公園,繁華的大街鬧市,和再也不會屬於你的夢中人。

他不再粗暴地捆綁你,對你越來越溫柔。他會輕輕地摟著你,靜靜地把耳朵貼在你身上,仔細傾聽孩子的動靜,臉上現出無法形容的陶醉。

夜深人靜,傳來咚咚的磕頭聲。“菩薩別怨,這年頭不許燒香,俺隻能磕頭,求求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俺家。”你聽到他娘喃喃地禱告:“菩薩保佑,讓她好好給俺家留個後代。孩兒可憐呀,孤苦伶仃地到俺鄉下來受罪。菩薩呀,也保佑保佑孩兒她娘,讓她趕快病好了,俺孩兒沒有牽掛,好好在俺家過日子。”

你的眼淚流了下來。那溫柔的擁抱,表達了一個男子急於成為父親的渴望。那喃喃的禱告,傾注著一個母親對家族的責任。她不光是對菩薩祈禱,更是向你求助。撫摸著逐漸隆起的腹部,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成長。那裏承載著他們一家的所有寄托,全部希望。突然,它輕輕一動,你的心猛然顫動,惶惑不已。這是你的血肉呀!你怎麽能夠把它拋棄?你怎麽能忍心毀滅一個家庭?

大雪滿天,你沒有禦寒的衣服。她娘隻有一件破棉襖,出門和你輪換穿,平時就讓你哆嗦著裹在被子裏。你不但沒法逃跑,連蹦跳打滾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他娘天天求你,“孩子,俺知道,你是高枝上的金鳳凰,落到俺這鄉旮旯裏受了委屈。隻要是個人,誰都不想擺弄土坷垃,哪個人不想往高處飛?你想,俺也想!可這是命啊。俺生就這個窮苦勞碌命,俺認了。你們城裏的學生不也都下放了,又不是你一個,還不一樣的窮苦勞碌!你也認了吧!”

串門的人也跟著勸說,講古比今,說起來眼淚汪汪,還很有些不平。她們不但沒有偏飯吃,天天下地幹活操持家務,還時常挨打受氣!你既不下地幹活,被人寵著哄著,為啥還是不滿意?

你怎麽能滿意!男重女輕是這裏的習俗,村姑農婦們早就習慣了這個觀念,從來沒有過奢求。她們隻希望衣可蔽體,食能飽腹,有一個知疼知熱的好丈夫,不打不罵地過日子。而你呢,你對婚姻愛情的期盼卻來自書本,瀟灑浪漫,心有靈犀,花前月下,纏纏綿綿,隻要情意相投,簡直可以不食人間煙火!而這些人可以在一具沒有感情的軀殼上泄欲,玩弄折磨弱小女子的身體,用她們的痛苦取樂,這和動物有什麽區別?你怎麽能理解?怎麽能滿意?

可是,農婦也好知青也罷,大家不都一樣是個人?不都具有最基本的人欲和獸性?當信仰和理念變成鏡花水月的時候,一個人所剩下的,不就隻是這身軀殼?難道隻有城裏人才能享受愛情,有錢人才可以風花雪夜,窮人們就活該受苦,連個發泄性欲的地方都沒有,更不該娶妻生子,養育後代?

上山下鄉運動把整整一代有知識的年輕人拋到了廣闊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事最原始最繁重的體力勞動,為了糊口而忙碌奔波!科學知識變成了反動的代名詞,文明和愚昧也顛倒了過來,知青的文化不但沒有給農村帶來光明和希望,他們的腸胃卻增加了農民的負擔,擔心著本來就不夠分配的飯鍋。

你彷徨,你迷惑,你更知道現實的嚴酷。麵對大雪覆蓋的原野,你除了閉上眼睛當籠中雀,還有什麽出路?即使你有幸跑出去,你的夢中人能夠原諒你,繼續伸出有力的手臂嗎?今生今世,你還能夠再碰到一個人,比這個壯實的漢子更加關心愛護你嗎?其實,二十年的短暫生涯,你曾幾何時自己掌握過命運?那些插隊的同學們,又比你多了幾分自由?你能逃到何處?

認命吧!你無奈地流淚,或許這是冥冥中早有的安排。

你複仇的火焰慢慢被淚水澆熄。整個世界全都充滿了苦難,豈止是你一個人的悲哀!你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解釋,浪漫的愛情隻是一種夢想,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才是女子唯一的職責。

你不再傷害胎兒,閉著眼睛聽他娘絮叨,遵守鄉村裏幾百年沿襲的孕婦習俗。胎兒越長越大,翻騰踢打地越來越厲害,他娘和他的臉色越來越開朗,你卻一天比一天更麻木。

唯一不變的隻有天上的風。它送走了夏日,飄落了殘葉,吹融了雪花,又迎來了暖暖的春天。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著跳躍,地裏的麥子一個勁兒拔節灌漿,孩子在你腹中不停地翻鬧,急著要見到這個世界,這個充滿著憂鬱和煩惱的世界。

你疼痛難忍,他們焦慮不安。一大鍋開水裏煮了兩條毛巾,一把剪子用火燒了燒,一截線繩在酒裏泡了泡,這就是接生的全部工具。他娘就是助產士。幾塊土坯放在一大攤草木灰上就成了你的產床。你擔心害怕,不知道生命握在誰的手裏,更不知道萬一生不出兒子,會帶來什麽樣的災難。

你無法忍受撕心裂腑的疼痛,扯著嗓子哭叫。突然,你全身一鬆,一聲稚嫩的啼哭傳來,伴著他娘興奮的哭喊:“哇,菩薩保佑,俺家有後了!”

闖過這道鬼門關,你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孩子是娘的心頭肉,快看看吧。”他娘顫抖著雙手把孩子送到你身邊。

看著孩子,滿身皺紋幹巴瘦小的孩子,你突然醒悟——你已經成了母親。不管是愛是恨,他都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巨大成就,你的生命延續。你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一種普天恒一的母性。這或許是每個女子的本能,它讓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抱住兒子,像是抱住了整個世界。你笨拙地喂他吃奶,要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他的身體裏。兒子吸吮帶來的疼痛變成了一種享受,你可以彌補以前不想留下他的歉疚。

正是麥收前的青黃不接,家裏的糧食已經告罄,他娘東家求西家借,連讓你吃飽都很難。他頂著“吃青就是造孽”的詛咒,偷偷跑到地裏,擼了幾把快熟的麥子,碾出的麵漿成了你的唯一補養。

新麥總算下場了!他娘又端來了細細的湯麵條,“孩子,委屈你了,你是俺家的大恩人。做月子要多吃點,多喝湯水,才有奶水喂俺那寶貝孫子。”

你雙手捧著大碗,騰騰熱氣散發出麻油的香味,淚水和在麵湯裏,心中有說不出的苦辣酸甜。

孩子越長越可愛,也越長越像你。他的一舉一動一喜一悲全都連著你的心。你習慣了夜半起身,喂他吃奶,替他換洗,哼著鄉土催眠曲哄他睡覺。你的心像冬天的大地一樣枯槁,忘卻了這間房子以外的世界,隻有兒子的成長像一縷春風。他一天天長大,起坐,爬行,拉著你的手踟躕而行,跟著你咿呀學語,你總算有了些活下去的支托,生命多少有了些意義。

兒子也變成了你和這塊土地這個家庭的紐帶。你不記得哪個文人說過,孩子是母親的獎杯。因為兒子,你成了這個家庭的功臣。他和他娘把孩子視為無價珍寶,也對你感恩戴德。看見你精心地照顧孩子,他們的看管日漸鬆懈,雖然你不能出村,卻可以在無數眼睛的監視下,帶著孩子在門外散步。

孩子一歲了。按照習俗,一歲的生日一定要“抓周”。儀式在麥子登場的時候舉行,待客用的是新麥做成的“長壽麵”。無論男客女賓,每人捧著一海碗。呼呼拉拉的吸溜聲中,大家祝願孩子長命百歲。

桌子上擺滿了“抓周”用品。印著胖娃娃的年曆本象征著知識,小豬造型的儲錢罐顯示著財富,圓鼓鼓的洋蔥頭用諧音表示聰明,女孩子的花手絹寓意著美滿的婚姻,小小印章則代表了無上的權力……

你的小寶貝淘氣地爬過去,東瞅瞅西看看,一把抓住了和他一樣可愛的胖娃娃。

“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孩子長大一定有學問,能中秀才。”……

紛亂的道喜聲裏,他得意萬分,興高采烈地把兒子舉過頭頂。她娘也笑逐顏開,不無驕傲地看著你,炫耀似地說:“那當然,孩子他娘就是個下放學生,還是高中生呢。”

這可是個新聞!除了幾個常來的老大娘小媳婦,不但外村的客人,就連本村的一些人也是第一次聽說。大家好奇地打量你,除了說話口音不同,全身上下哪兒也看不出個洋學生的模樣,不就是個外地買來的窮媳婦嘛。頓時一片竊竊私語,這西邊十幾裏的村子就有個知青戶……河對麵那個縣正在尋找失蹤的女學生……

就像插進了一把鋼針,你那顆枯槁的心一陣巨痛。你想起了爸爸、媽媽和很久很久不來入夢的那個他。這麽長時間沒法和他們聯係,不要說買信封郵票,連張信紙都找不到,更沒人會替你寄信。你與世隔絕,忘記了過去,不去想將來,就像個木頭人,拖著一具毫無感覺的軀體,糊糊塗塗地打發著晨昏日月。

可是現在,你又聽到了外界消息,如同遽然而來的雷電,你耳鳴眼花,渾身振顫。你摟著兒子,壓住劇烈的心跳,一霎那思緒紛紛,像滔滔春水衝過解凍的長河,一躍千裏,穿越時空。那溫暖的家,慈愛的父母,繁華的街市和浪漫的公園突然跳到眼前!你回憶起學校裏的日子,書本中的神奇,天真爛漫的童年,同學們的友誼,海闊天空的閑談,情懷豪邁的歡歌……你怎麽可以安於籠中的生活?你不能這樣再當行屍走肉!

你盡可能延長留在室外的時間,摸索出村的路徑,留意逃跑的機會。你有意帶著孩子到離家稍遠一點的地方玩耍,可是,他娘立刻帶人追了出來。孩子連一刻也離不開他們的眼睛!你不敢輕舉妄動,害怕失去僅有的自由,被重新剝去衣服,鎖進黑屋。

可是,複蘇的心就像大雪下的麥苗見到春風,什麽也擋不住它的生長。你無法遏製對文明世界的渴望,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對父母戀人的思念。夏天漸漸過去,高粱開始抽穗。一旦青紗帳倒下,這廣袤的大平原根本無處藏身。冰封雪凍的冬天就會來到,困居黑屋的長夜又要回來,恐懼使你逃跑的念頭與日俱增。

終於有一天,夕陽漸去,幹活的人尚未收工。他娘哄著孩子睡覺,讓你去拉柴禾作飯。你在柴禾堆前四下看看,趁著沒人悄悄地跑出村子,按照事先看好的路線向太陽落山的方向奔跑。你一口氣穿過好幾塊紅芋地,一頭鑽進高粱裏。

你慌不擇路,在青紗帳中疾行,到了一塊空曠些的地方,你停下來,踮起腳四處看看,沒人跟來!

自由了!你終於逃出了牢籠!你仰麵朝天,舒展全身,好像從來沒有呼吸過這麽新鮮的空氣,沒有見過這麽高的天,這麽綠的地,這麽清涼的風和這麽燦爛美麗的晚霞。你想擁抱大地,觸摸藍天,親吻細微的清風。你想狂呼,你想大笑,卻止不住嘩嘩流淌的眼淚!

可是,你又感到一陣慌亂,難道就這樣離開?暗淡的房子,慈祥和藹的老人,雖然不懂愛情,卻一直嗬護關心你的漢子。

你心裏缺了一塊,那是你血肉相連的親生骨肉,心尖上的寶貝,生命的全部。你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果然,穿過密密的高粱地,隱約傳來兒子可憐的哭泣,他娘焦急的呼喚,還有他氣急敗壞的吆喝。你靜靜地聽著,再也抬不起腳步,一顆心就像在烈日下灸烤。

你的乳房脹痛,乳汁一點點滴落。兒子一定餓了!今晚,誰喂兒子吃奶?誰替兒子換洗?誰給兒子唱催眠曲,拍著哄著看他入睡?你仿佛聽見兒子哇哇哭叫,看見兒子張開小手尋找母親,感到兒子趴在懷裏貪婪地吸吮……一霎那,眼前全是那張天真可愛的麵容。孩子是母親的天使,你怎麽能忍心把他拋棄!你不禁有些羞愧,怎麽會忘記了母親的責任!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母子之情更寶貴?為了兒子,還有什麽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擦著眼淚,慢慢轉過身來,往回挪動了幾步。

鋒利的高粱葉劃破了你的胳膊和手,傷口浸著汗水和淚水,一陣刺痛讓你清醒。那猩紅的高粱穗在你朦朧淚眼裏突然變成了血肉模糊的鞭子!那個滿地打滾的小媳婦,火紅的煙袋,滿地的荊棘一下都漂浮在眼前。

啊,不!你不能回去!那是一個人間地獄!那裏隻需要傳宗接代的工具,用以發泄性欲的奴隸!你有文化知識,有理想追求,你需要作人的尊嚴,心靈的撫慰,感情的溝通。你渴望自由境界,個人意誌!你必須活得像個人而不是被人圈養的寵物!你要尋找失去的過去,爭取新的未來……

你搖搖晃晃轉過身,又向夕陽走去。一定要逃出去!隻有這樣你才可以回到自由的天地,陪伴年邁多病的父母,看看那個讓你神魂顛倒的江畔公園,憑吊那一段埋葬在心底的深情……

你在高粱地裏左右徘徊,在那塊空曠的地方來回轉圈。暮色慢慢降臨,你無助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抬頭望去,炊煙嫋嫋升起,伴隨著天際間的冉冉雲霞。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你仿佛又聞到了麻油湯麵條的香味。

後記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1971年的夏收以後,省裏派來一個知青慰問團。我們接到通知,下午到大隊部聽傳達文件。

那時,知青的上調工作已經開始,很多男知青都已被抽調回城。可是,大多數女知青卻仍然留在農村。除了繁重的體力勞動,艱苦的生活條件,還會擔驚受怕。每個人都感到沉重的失落,覺得前途一片渺茫。

在我看來,慰問團也好,文件也罷,並沒有任何意義。1968年剛下放的時候,還有人在慰問團麵前喊口號,表決心,海闊天空地胡吹,爭當知青運動的積極分子。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年幼的女孩子向慰問團訴說了一些實際困難,頭頭們十分難堪,也打破了幾個高中大男生的計劃,被他們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可是,幾年過去,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調,早日離開農村,誰還想當積極分子?誰還有興趣聽那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能夠拿著工分在大隊部坐一個下午,還能見到其他的知青朋友,自然也沒什麽不好。

我沿著崎嶇坎坷的羊腸小道,穿過起伏不平的大地,一邊是收獲以後的荒涼,一邊是剛剛播種和正在生長的秋作物。我的心既在荒涼中無望,又試圖在荒涼中尋求生機。磨磨蹭蹭,等我走到大隊部所在的村莊,傳達早已開始了,有許多關於知青的政策,不過都是些官樣文章。可是,其中一條卻讓我吃驚。它明文規定,不許用任何借口向女知青誘婚、逼婚,更要嚴懲強奸女知青的犯罪行為。

慰問團裏有個中年婦女,看到年幼的女孩子,特別親熱。她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說她女兒也是知青,和我差不多年紀。我聽著心裏一酸,有些動情地叫她阿姨。阿姨告訴我們一個淒慘的故事,並說保護女知青的文件就是因此而來。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出門辦事小心謹慎,千萬不要輕信,以免落入人販子的虎口!

一轉眼,三十多個寒暑流逝……。

我從農村回到城市,又飛越大洋,有了一個美好的家庭,一份安定的生活。可是,這個故事我卻一直無法忘懷。我不能不把它寫出來,因為這不是單個知青的遭遇,一個家庭的悲劇,也是那個時代的寫照。

恰好那個時候我在看《靈山》,就不由自主地用第二人稱來代表女主角。一來人物少,隻用“你,他”就能講清故事,不用再編人名。而且,我還感到是和那個“你”在直接對話,有種特別的親切。

我非常同情“你”,為“你”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不知道“你”以後的境遇如何,能否被一個保守的,一個封建禮教流傳了幾千年的社會容納,能否得到一個新的機會重頭開始。可是,我不難想象,“你”在妙齡年華,遭遇這樣的厄運,受到如此可怕的身心折磨,夢魘如何能夠安寧,靈魂怎會得到平息!

我甚至有些感激“你”。正是“你”的事件引起了高層重視,知青的待遇才有了明顯改善,從而使更多女知青,或許也包括我自己,沒有陷入類似的悲劇。

可是,我卻無法不同情“他”和“他娘”。聽慰問團的阿姨說,事發之後,直接涉案人員都被抓獲,“他”的罪名是“強奸女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他娘”是從犯。我在為“你”終於逃脫而慶幸的同時,卻不能不為他們感到冤屈。據說他們從來沒有虐待過“你”,自己沒吃沒喝也要讓“你”吃飽吃好,安心地住下去,為他們生養兒子。那原本是兩位純樸的農民,懷著一顆善良的心。不幸的是,“他”生為男子,必有性欲,還同時擔負著為這個家族傳宗接代的職責。“他”的罪名,難道不更應該是那塊土地帶給他的“貧窮”和“愚昧”?

我更擔心那個可憐的孩子!繈褓之中就父母分離,一生就此蒙上了陰影。即使“你”把他找回去,又能給他一個什麽樣結局?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他的命運如何?

有人指責這個結尾太悲慘。是的,文學作品可以虛構,可以隨心所欲地編造。可惜,凡草無能,無法安排出一個光明的大團圓。心底還有點兒期待,沒準兒,這種悲慘能夠觸動人心那點兒柔弱的地方。

首發於 2005 華夏文摘 cm0511a.

修改後收入《天涯憶舊時—海外知青文集》2008年 美國科發出版集團公司

並刊登在 《世界華人周刊》 201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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