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管家
梨布
二、銀石島
午夜，風雪都已停歇。積雪毫無保留地反射著月光，將安大略湖北岸的金屯市映照得如同白晝。
一輛白色氣墊車在橡樹街77號門前停下。車身上暗紅色的牛頭標誌和ALSET字樣異常醒目。
小宇依照約定，用手電筒的光柱對著車窗左右晃了三下。車窗裏也隨即射出一束光，上下晃了五下。
暗號對上。小宇拎起背包衝出家門，一屁股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下。震驚和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緒仍舊籠罩著他。他嘴唇微微顫抖著，沒有言語。
“小宇，你好！”駕駛座上的瘦高男人側過身子，“我是影子，後麵的是雄鷹。”
一個頂著熊皮帽的腦袋從後座探出來，咧著大嘴說，“你是第七個！”
“第七個？”小宇有些糊塗了。
“是的。”影子表情肅穆，“整整兩周了，我們隻找到七個人。”
“全市？”小宇去扣安全帶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全省。”影子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氣墊車猛然抖動了一下，然後向前躥出，經過幾十米的輕微顛簸之後，終於平穩地在街道表麵滑行起來。
安大略省共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城鎮，人口超過三千萬。隻有七個人沒被人類管家囚禁？小宇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也許還有更多，但我們聯係不上。”影子有些黯然，“無線電對講機這樣的古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雄鷹斜倚著前排座椅的靠背，歪頭盯著小宇的腦袋看，像要從裏麵挖點兒什麽出來似的。
“小宇，你為什麽不用人類管家？”雄鷹問。
是啊，我為什麽不用？小宇一時有點兒迷茫。是缺錢嗎？雖然父母的積蓄全都在火星移民潮中蒸發，可自己編程序的工作收入也很不菲，還全款買下了這套位於標準中產社區的房子。那麽，是因為年紀大了，拒絕接受新鮮事物？在技術進步的方麵，自己可是一向緊跟前沿的。隻是——自己不喜歡那種被控製、被監視的感覺。家裏所有的電器都帶上攝像頭、麥克風和感應器，隨時隨地收集你的各種信息，傳入數據庫進行分析和計算，那是多麽令人恐怖的一件事！誰能保證在網絡的另一端，沒有一雙凝視你的眼睛，沒有一雙想要操控你的手？
可是，有必要和初次見麵的人說這麽多嗎？小宇隻是簡單地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不用？”
“人類管家一旦鎖死，就沒有人能出得來。”雄鷹回答，“在北邊的一個村子裏，我們把房子都炸了，可人類管家在爆炸之前的0.01秒，先把裏麵的人給殺了。”
影子補充道，“我們之前接出來的六個人，都是碰巧待在戶外和沒有人類管家的地方。”
“怎麽會有這麽高的市場占有率？”小宇喃喃自語。
“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產品，隻不過它——免費！”影子輕蔑地撇撇嘴，“你不知道人類貪婪的時候有多蠢。”
小宇在心裏默默地說，我當然知道。五年前，奧思特公司宣布人類管家全免費的那一天，恰好是神秘太空公司宣告破產的10周年。那一天，全球的互聯網和電話線路整整癱瘓了23個小時，因插隊和搶號而引發的鬥毆數以萬計，奧思特公司在全球共有8127家門店不同程度受損。
“人——類——管——家——”影子將每一個音節都拖得悠長，仿佛在唱一曲無韻的挽歌。
雄鷹從車座下掏出一隻矽膠頭套，遞給小宇。“戴上它，我們就和插頭人一樣了。”
“插頭人？”小宇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是雄鷹造的詞兒，”影子解釋說，“就是‘腦機接口強化版新型智能人類’。”
“不過是些腦袋裏種芯片，腦殼上留洞洞的怪胎。”雄鷹將胳膊肘架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仔細察看小宇的後腦勺。
“插頭人看起來高大強壯，其實反應慢得很。尤其在近距離格鬥時，隻要你夠靈活，他們根本就挨不著你。”雄鷹親昵地拍拍小宇的肩膀，乘機用手腕上掛著的芯片探測儀左右試探。
“雄鷹，別這麽沒禮貌！”影子看著後視鏡說。
雄鷹小聲嘀咕著，“我隻是不放心……”
話音未落，一陣直升機的轟鳴從空中傳來。車載音箱裏傳出濁重的機器模擬音，“ONK3024，靠邊停車！ONK3024，靠邊停車！”
“快戴頭套！”影子催促小宇，同時自己也掏出一隻矽膠頭套戴上。
一架龐大的武裝直升機懸停在氣墊車的擋風玻璃前。泛著紫光的鏡頭和黑洞洞的電磁炮管，同時對準了小宇。
伴著鏡頭的輕微伸縮，幾線綠光在小宇的頭部掃動。
小宇覺得前額有些隱隱發燙，莫非是炮管裏的電磁場正在積聚，隨時準備噴出巨大的火球？
矽膠頭套下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粒。小宇不敢轉動眼珠，但眼角的餘光卻發現影子手裏多了一柄激光槍。
終於，一聲清脆的蜂鳴音響起，鏡頭溫順地縮了回去，電磁炮管也乖巧地耷拉下來。
“檢查完畢。ONK3024，狀態正常。”音箱裏的聲音讓小宇鬆了一口氣。
“這是奧思特公司的車，”當直升機走遠後，影子對小宇解釋，“頭套裏的芯片是插頭人的。”
雄鷹一把扯下頭套，興奮地說：“芯片是我挖的，一滴血都沒流！”
小宇皺了皺眉，強忍住胃裏翻上來的一口酸水。
影子充滿歉意地說：“雄鷹是個獵人，幹慣了粗活兒。你別介意。”
在401高速公路上疾行了一段，氣墊車拐上一條小路，向北直行約摸半個小時，再滑過一片幽深的湖麵，最終停在一座小島中央。
“這是銀石島，原住民古老的保留地之一。”影子拉起手刹，掏出一隻遙控器，劈裏啪啦按動了一陣。
氣墊車忽然抖動起來，幅度雖然不大，但給人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小宇看見車窗外的樹木也在搖晃，整塊空地如同落入流沙的巨石，緩慢而堅定地沉沒。
“地震！”小宇呼叫起來。
“別擔心，”影子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咱們就要到家了。”
兩分鍾後，一塊載著氣墊車的巨石在深邃的洞底停穩，而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巨石又轟隆隆地向上升去。
氣墊車立時被四周蜂擁而出的人們圍住。在嘰裏呱啦的問候聲中，還參雜著“砰砰”的彩帶噴射聲和香檳酒瓶開啟聲。
“不是隻救出了七個人？”小宇睜圓了眼睛。
雄鷹的嘴巴咧到了耳朵根，“我的原住民鄉親可從來不買機器的賬。”
影子鑽出車門，放開喉嚨介紹，“這是咱們的第七位來訪者——藍小宇！大家盡情地歌舞吧！”
大半夜的宴飲之後，小宇的腦袋沉重地抬不起來。“這是末日前的狂歡嗎？”他眼神迷離地望向影子。
“20年前，部落裏的老薩滿留下一個臨終預言：
人類被自己的管家囚禁，
腦袋裏種上綿羊的種子，
第七位來訪者的電和光，
將會切斷篡位者的經脈。”
影子略帶憂傷地念叨，“自從人類管家‘發瘋’以來，所有的族人都在狂熱盼望第七位來訪者。”
“薩滿？”小宇那塞滿公式和代碼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那是幾百年前的古語吧？”
“也沒有那麽古老，”影子解釋道，“你可以理解為原住民的巫師。”
影子意味深長地盯著小宇。
“我可沒有什麽電和光……”小宇口齒不清地嘟囔著。
“到時候就會知道。”影子扶著小宇在一隻行軍床上躺下，然後轉身鑽出狹小的洞穴。一副白樺樹皮卷簾緩緩降下，小宇陷入了夢鄉。
在一陣濃鬱的香氣中，小宇睜開眼。暗紅色的原木茶幾上多了一隻黑漆托盤。盤子裏是熱氣騰騰的咖啡、牛油煎魚排和烤玉米。
“這是姑娘們給你做的。”雄鷹帶著些羨慕的口吻說，“吃完了我帶你去議事廳。”
深藏於銀石島底部的洞穴群如迷宮一般。小宇跟在雄鷹身後，穿過十幾條羊腸一樣交錯的小徑，拐過七八個盤旋的彎道，接受了若幹次守洞武士的口令核查。
“都是為了防範插頭人間諜，”雄鷹邊走邊說，“幾個月前，一個混進來的插頭人差點兒毀了整個基地。”
議事廳是一個有著高高穹頂的巨大石灰岩洞。四壁上的幾十個小洞口，是各個方向匯聚來的小徑，將大廳和各個部落的臨時居住洞穴連接起來。廳內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正中央的一套櫻桃木圓桌椅，就隻有洞壁上的十幾麵全息顯示屏。
垂手站在圓桌旁的影子走過來招呼小宇，並把他介紹給在座的酋長們。
全息屏映射出的一個個身影也向小宇點頭致意。
“酋長們正在製定作戰計劃。”影子簡潔介紹，“根據各大洲提供的情報，我們推斷，人類管家的總服務器就在我們附近。”
“鑒於目前可控的衛星頻道太少，通訊時間有限，先請信號較弱的歐洲代表發言。”主持會議的莫霍克酋長說。
小宇驚訝於所有與會者的從容和優雅。仿佛大家正在討論明天的一個野餐聚會，你帶什麽菜，他帶什麽飲料，我們如何布置場地、清理垃圾……恍惚中，時光回溯到昨天傍晚以前，日子簡單得隻剩讀書、碼字、編程序，累了就出門看看藍天綠樹，聽聽鳥叫蟲鳴。小宇一時間全然忘卻，人類正落在生死一線的懸崖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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