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管家
梨布
一、橡樹街
很多天沒有見沃克太太出門了。小宇向街對麵斜斜瞟了一眼，隻覺出一片霧蒙蒙的白。玻璃窗的中空層裏凝結了斑駁的水汽，連同室外彌漫的薄霧，使整條街上的建築都看不分明。
從小長大的橡樹街，沃克夫婦一直是最熱情最彬彬有禮的好鄰居。小宇懶散地回憶著，每年聖誕節前，都是他們先送來精致的賀卡和薑糖餅幹。而今年，離聖誕節隻剩三天了，自家門前的郵箱還是空空的。難道是由兩周前發布的“居家令”導致？
“人類管家是您日常生活的最可靠幫手。‘居家令’施行期間，奧思特公司為您提供全免費安裝、升級和維護服務。任何谘詢和需求，請致電800-866-8866……”
又是奧思特公司的人類管家！最近兩周以來，其他的所有廣告一下子都銷聲匿跡了。網站、電台、社交媒體，到處都充斥著人類管家的廣告。小宇覺得有點厭煩，伸手關掉了桌上的古董收音機。
小宇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莫名其妙。全民居家的封鎖，從小到大有過兩三次。不過，以往都是為了防止疾病的傳播，而這一次，據媒體報道，卻是由於太陽黑子的劇烈活動。世界衛生組織將其定性為“百年一遇的自然災害”，並發布了最高級別的警報。世界各國政府迅速響應，各自出台了嚴格的居家法令。
有這個必要嗎？小宇輕輕地搖了搖頭，將寫好的賀卡裝入信封。
窗外飄著細細的雪花。按照“居家令”的要求，小宇套上了帶有雪地反光條的黑子防護服。這是有特殊理由的必要出行，即使被無人警務機發現，也可以豁免吧。小宇一邊想一邊快步穿過街道。
橡樹街78號。小宇按了好一陣門鈴，卻無人應答。
門前的路燈亮著，屋裏的燈也亮著。電動軌道的窗簾拉了一半，看不見人影，卻能聽見舒緩的鄉村音樂。
小宇向左右看了看，那輛醒目的奧思特牌電動車停在車庫門前，外殼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沃克夫婦一定在家。小宇這樣想著，走下台階，繞向屋後的陽台門。兩扇落地的玻璃門後，窗簾隻露出一條窄縫。在落地燈明暗交界的光影處，一個瘦小的身軀陷在搖椅中。
“沃克先生！沃克太太！”小宇用手拍了拍玻璃門，仍然毫無動靜。
一絲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小宇將鼻尖湊到玻璃上。急促的呼吸使玻璃表麵蒙上了一圈水汽。他伸手去擦，卻覺得這麵玻璃異乎尋常地冰冷。
壁爐裏沒有火光。搖椅上的確是沃克太太，但一動不動。她的腳邊，那隻平日裏精力無窮的哈士奇四肢僵直，像一尊冰雕。
忽然，室內閃爍起紅藍交替的燈光。不知哪裏的監控警報係統被觸發，“有人入侵！有人入侵！……”電動窗簾啪地一聲閉合。小宇似乎瞥見年邁的沃克先生躺在地板上。
這是怎麽回事？小宇大口吸著濕冷的空氣，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
父親的日記裏，記錄過很久以前一個舉世震驚的事件。矽穀的一名年輕工程師離奇死亡，警方調查後發現，工程師被人類管家鎖在家裏整整31天，活活餓死。事後，奧思特公司拒不承認存在軟件故障的可能性，一直堅稱是由黑客攻擊造成的。
莫非又是類似的情況？小宇立即掏出手機，撥通緊急救助電話911。
“感謝您撥打911，英語請按1，法語請按2，西班牙語請按3……”小宇覺得一陣眩暈。911什麽時候變得和公司客服一樣？
“火災請按1，車禍請按2，攜帶武器的犯罪請按3，未攜帶武器的犯罪請按4……”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機裏傳出的仍是冰冷的機器模擬音。
“按星號返回上一級菜單，按井號返回主菜單……”無論小宇按下哪一個鍵，最終都進入無止境的死循環。
人工服務呢？人呢？小宇覺得自己仿佛掉入一個冰窟，寒冷的感覺從腳踝一直漫到脖頸。
空中的雪花開始變得稠密，且肆無忌憚。西北風蠻橫地撲在臉上和牆上，又蕩出帶著哨音的旋風。
或許會有巡警路過？可是要等多久？……小宇遲疑了幾秒鍾，還是決定去找鄰居們幫忙。
橡樹街76號，74號，72號……再折回街道西側，71號，73號，75號……整條街的門都敲遍。每家都是燈火通明，每戶都是毫無動靜。
小宇覺得連口鼻也被冰水淹沒。
他跌跌撞撞衝回家中，打開收音機，打開電腦，打開一切可與外界聯絡的工具。
“加拿大總理梅恩與美國總統皮爾遜舉行全息視頻會議，就近期兩國貿易問題交換意見……”換台。“奧思特杯太空橄欖球賽今天閉幕……”換台。“人類管家是您日常生活的最可靠幫手……”本地調頻電台聽不出任何異常。國家元首照常活動，體育賽事正常舉辦，廣告還是翻來覆去的那一條。
電腦上，平日裏瀏覽的網站和論壇也都正常，定期有更新，每天有評論。那麽，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
小宇忽然想起一個細節——自從“居家令”頒布以來，自己就再也沒見過一個人！以往，不管施行多麽嚴格的禁令，都約束不住民眾遛狗、散步和出門健身的熱情。而這一次，整整兩周以來，門前的街道上從沒出現過一個人、一隻狗。即便斜對門的沃克家，奧思特牌電動車定時進出，車庫大門也開開合合，可自己卻一次都沒見過沃克夫婦的身影。
小宇感到有些窒息。他開始給手機通訊錄裏的每一個人打電話。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忙。”
“很抱歉，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該號碼已停機。”
……
小宇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手腕。深深的血印和銳利的痛覺證明，自己並不在夢中。那麽，世界末日到了？或者，自己掉入了平行時空？小宇覺得大腦嚴重缺氧。
“中波1700千赫，帶給您意想不到的資訊……”收音機裏突然跳出一則廣告。
中波？這個遙遠如同出土文物的詞匯，讓小宇足足愣了半分鍾。上一次聽見這個詞，還是十年前在父親堆滿電子元件的工作台旁邊。
小宇發瘋一樣撲向父親留下的那台收音機。調諧式旋鈕在指間發出吱呀呀的聲音。中波，這個波長從100米至1000米，頻率從0.3兆赫到3兆赫的無線電波段，在21世紀中葉已被廣播行業徹底拋棄。
小宇將伸縮天線拉至最長，左右轉動著尋找信號。在一陣刺啦啦的電流聲中，出現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這是弗裏曼在向全球廣播。人類管家正在囚禁人類！重複一遍，這不是開玩笑！北美東部時間12月7日0時，人類管家在全球同步啟動超級鎖死模式。目前，99%以上的人類已被鎖在室內，不能外出。請未被囚禁的人立刻行動起來……”
12月7日？不就是“居家令”開始執行的那一天嗎？今天是21號。那麽，已經鎖了整整兩周？……小宇目瞪口呆。
弗裏曼那充滿磁性的聲音仍在繼續，“幸存者請務必使用個人無線電設備聯絡，注意加密！千萬不要使用網絡和電話！重複：千萬不要使用網絡和電話！人類管家已經控製了所有的網絡和公共通信設備……”
小宇覺得渾身像被透明的塑料膜裹緊。人類——被人類管家囚禁？這樣荒謬的字句怎麽會成為現實，尤其是在號稱“AI技術登峰造極”的2088年？
雖然小宇是一個堅定的“人類管家”反對派，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整合了所有電子產品的家居智能係統，極大提升了現代人的生活質量。功能簡單的各種電器，一旦接入互聯網，獲得海量雲端數據的支持，便會創生出無限的可能性。
小宇是出於本能地討厭人類管家，更準確地說，是憎恨。也許，小宇真正憎恨的是奧思特公司的老板克斯諾。21世紀30年代，克斯諾創立了“神秘太空”公司，並成功掀起一股移民火星的熱潮。然而，2078年，一場震驚太陽係的暴動戳穿了一切。克斯諾的火星帝王夢迅速破滅，神秘太空公司也隨即破產。然而，小宇的父母卻從此滯留火星，再無音訊。
小宇揉了揉濕潤的眼角，繼續在地下室堆積如山的包裹中翻找。七成新的摩托羅拉雙向對講機，帶著父母的指紋和汗液，在紙箱中休眠了整整十年。
地下室裏信號很差。小宇回到一樓客廳，按照弗裏曼推薦的頻段一個個調試。“瓦塔沃省東部，甚高頻147兆赫，特高頻459兆赫……”來來回回試了幾十遍，除了刺耳的電流聲，什麽都聽不到。
小宇很想到門外空曠的草坪上去試試，可收音機裏不停地傳出各種警告。“千萬不要在戶外行走……一定要躲避無人機和各種車輛……人類管家已經控製了所有的自動駕駛交通工具……”
小宇感到一陣絕望。
他舉高手裏的對講機，從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試探每一塊沒有被磚石阻擋的空間。
“喂，喂，我是影子，我是影子。聽見請回話……”在甚高頻147.5兆赫，小宇有了驚喜的發現。
“收到，收到，我是小宇，我是小宇……”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