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許媽媽走回病房的時候,看到任護士長和張護士匆忙往我們這邊奔來。隱隱聽到許亦真的房裏,傳來她大聲的呼喚,聲音尖銳。我快走幾步,跟著護士跑進病房。
許亦真雙手抱頭,屈腿縮在床上,渾身都在顫抖。她嘴裏不停喊著,“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床的另一側,許航扁著嘴,哇哇在哭。章洋尷尬地站在床邊,伸著手,似乎想去握許亦真的肩膀。許亦真越縮越遠,幾乎要掉下床去。
許媽媽快步上前,衝章洋厲聲吼道,“姓章的,你想要幹什麽?!”
任護士長和張護士圍到許亦真身邊。張護士用酒精擦片快速消毒她的靜脈留置管,抬眼問我,“陸醫生,按照規定,安定文一毫克靜推,要不要給?”
許亦真還在渾身發著抖。我微微點了點頭。張護士將手中的藥物推注了進去。
我趕緊說,“章洋,你先出去一下。”
他滿臉委屈,“我什麽都沒做,真的。亦真她不願意和我說話,我就,我就,”他說不下去。
肖然匆匆從門外衝了進來,大聲喊道,Code Gray,怎麽回事?
“許亦真情緒激動,剛給她用了一點藥。”我向他解釋。
許媽媽擠到床頭,一揮胳膊,章洋立刻讓到一旁。許媽媽傾身向前,用力抱住許亦真。她無力地靠在她媽媽懷裏,閉上了眼睛。
章洋跟著我,走到門外。他的眼裏,含著深切的憂慮。他抱歉地說,
“姐,我發誓,我真的什麽也沒做。眾目睽睽,我就算是心裏有想法,能幹什麽呢?你相信我!”
我將手插進白大褂的側袋。
“原來,閣下是有賊心沒賊膽啊。”
“亦真一直不說話,無論我怎麽逗她。我就,我隻是想握握她的手。”
我看著章洋不語。
他歎了口氣,“好吧,我承認,我就是想上去抱她一下。這一次這麽驚險,想起來真叫人後怕。致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定了當天下午的機票就趕過來了。”
“小洋,我奉勸你,不要動手動腳。她現在心理很脆弱。”
“可是,我離開之前給她打電話,我們倆還好好的啊。她對我說過,我是她一個很重要的人,她信任我。”章洋的語氣似乎很委屈。
我情不自禁地說,“喂,你就別自作多情了好不好?她是陸陸的女朋友,你不會是想顛倒黑白吧?”
章洋詫異地看著我,“是嗎?他們倆沒人跟我說過啊。是,我是猜到了,她喜歡陸致成,我早就看出來了。但是我離開之前,他們倆並沒有出雙入對啊。你是說,陸致成那個家夥,我前腳一離開,他後腳就跟許亦真表白了?!”
我看著他微有薄怒的眼神,搖頭歎道,
“你們倆個,當年也是這麽一起追女生的?真是天知道。我現在懷疑,你們倆這所謂‘換過命’的交情,就是這樣的塑料花之情啊?”
章洋歎了一聲,“好,好,我不說他。他愛表白就表白,搞得好象隻有他長著嘴一樣。”
我決定繼續打擊他,
“喂,小洋,你知不知道,是許亦真自己晚上跑去了陸陸家,要找陸陸解釋原委?他們倆是情投意合的。”
章洋安靜了一會兒。他的臉上,顯現一些挫敗。
我忽然有些不忍,淡淡開口。
“不過,現在許小妹相信,她當年和你確實有過露水情緣,生下了許航。”
“什麽?!她和我?”章洋滿眼驚異。
我好奇地問這位仁兄,
“喂,章小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啦?喝得都斷片了,竟然還能有所作為啊?要不要我去找泌尿外科的同事來會一下診,閣下可真是稀奇人物!很值得寫一篇個案報道。”
章洋的臉上,出現一絲可疑的紅。吭哧了半天,他終於說,
“好吧,姐,你贏了。我承認,我記憶裏沒有過許亦真。就算我再荒唐,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
我點著頭,“那你怎麽又騙陸陸,說你可能和許亦真有過一段?小洋,你真的這麽卑鄙嗎?故意用這攻心術,去離間他們倆?”
“哎,當然不是了!姐,我不是這樣的人啊,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就是,當時事實擺在眼前,隻能懷疑自己了呀。鑒定報告白紙黑字的寫著,我是許航生父。許亦真對許航那麽好,誰能想到她不是許航的親娘呢?我這不就是懷疑自己得了失憶麽!我,我哪裏想得到,她會是秦月的親妹妹。”
我感歎了一聲,
“許亦真的情況,沒經過她本人允許,本來我不能跟你說。我這麽八婆地告訴你,是因為她是我的病人,我必須要保護她。免得你這個家夥不明就裏,繼續搞破壞。你們的事,我也算是利益衝突方吧,隻能違背平時的原則了。”
“姐,你說她真的,”章洋指了指腦袋,“因為車禍,現在認為我和她有過一段,然後生了許航?”
我微微點頭,“而且,因為這一點,她認為自己造成了秦月的意外。她很內疚。”
在章洋驚詫的目光中,我接著說,“是陸陸跟她吵架的時候說的,造成了許亦真的記憶錯亂。”
章洋呆在那裏,一言不發。過了很久,他喃喃說道,
“陸致成這小子,他是在跟我搶她呢,還是我的神助攻啊?”
我淡笑道,“此人自擺烏龍,專門往自己的球門裏倒騰球,閣下是不是感到意外驚喜?”
“驚喜驚喜”,章洋點頭如搗蒜。
我正色道,“許亦真對當年的事確實有失憶的現象。本來她並不知道秦月已經不在了,陸陸猛然之間告訴了她,又對她做出那些無端指責,對她的心理造成了嚴重刺激。所以,她才會有現在這樣的誤解。我們麵對她的時候,一定要謹慎。不要說破這一點。”
章洋立即反駁,“姐,我還沒那麽猥瑣。我現在就去告訴她,許航是我和秦月的孩子。但是,我確實已經愛上了她!無論她是選擇我,還是選擇致成,我都希望她能過得幸福。”
我輕輕一哂,
“她為什麽偏偏要選擇你,或者選擇陸陸那個二愣子呢?她不能誰都不選嗎?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嗎?”
章洋啞然,呐呐地說,
“哎呀,糟糕,一下子晃了神,忘了我是在跟誰說話。姐,誰能有您這麽颯呀,比男人還男人!楊哥這樣的英雄人物,到您麵前也隻能乖乖的當小媳婦兒。”
我舉起手扇他,他立即躲到了一邊。
我重新說,“許亦真的心理不穩定,我跟所有人都囑咐過了,現在也要通知你。她認定的情況,目前我們隻能尊重她,不能強製扭轉,明白了嗎!”
我盯著章洋的眼睛。終於,他慢慢的點了點頭,表情沉重起來。
很久之後,他輕聲說,
“姐,你說,我怎麽能不愛上她?”
我站在雨裏,一輛銀色的車徐徐駛來,停在我的身邊。我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帶進去一灘水跡。沒法子,早晨出門著急,沒帶傘。
握著方向盤的人一身黑。臉色和衣服一樣黑,聲音也跟結了冰一樣。
“姐,她不願意見我,對嗎?”
“我沒問她。不過,她今天說到你了。”
我微笑地看著陸陸眼裏閃現的亮光。他的聲音,也回暖了好幾度。
“她怎麽說我?”
我微微一笑,“陸陸,你是不是跟她說起過我?”
“是的,她看到過我們倆的合照,就是在臨大校門口,你送我去學校報道那張。同事開玩笑說,我女朋友長得很漂亮,她聽了好象不太開心。我就跟她介紹了你。”
我忍不住哈地一聲笑出來,
“哎,我真是,忍不住不笑。老阿姨,跟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趟了。”
我搖著頭,“整天聽你和章洋嘮叨,哎呀,我愛慘某某人了。真是受不了!隔夜飯都得給吐出來。請二位別再跟我分享這些粉紅色的回憶了好不好,我怕過不了幾天我就得了色盲。”
我又興致勃勃地問他,“喂,陸陸,你們同事真的說我長得漂亮啊?”
陸陸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
“姐,你隻有問這種話的時候才像個正常女人。其他時候。”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頓時氣不平,靠回了椅背,“陸陸,你怎麽跟章洋那小子一個腔調?”
“可是,你在乎自己是不是漂亮,跟你在乎自己是不是考了一百分一樣,還是跟其他人有些不同。”陸陸繼續評價道。
我氣笑了,“那請問你那個寶貝許小妹,她在不在乎自己長得漂不漂亮?奇怪,她這樣的女生以前會沒人追。就算是帶個娃困難一點,男人麽,還不是蒼蠅逐蛋。連你這樣的離婚老男人都惦記著,她想要找個男人,還不是有的是機會。”
“姐,你注意一下你的身份和措辭。”陸陸悶悶地回敬我。
“哈,我能有什麽身份呀。”
“你是個醫生。”
“下了班我就不是了呀。”
陸陸也輕笑,“我想起楊哥當年的名言了,‘老子脫了白大褂,就是個流氓!’把那群小混混嚇得屁滾尿流的。”
陸陸的話,在我心裏劇烈地攪動了一番,引起一陣我不期待的激蕩。
我決定反擊。
“喂,你真沉得住氣啊。我說了半天,你都沒問我章洋一個字。人家今天已經先登了三寶殿,許亦真準許他去探視了。她現在可是認為,自己是許航的親媽!他們現在可真的是一家三口團圓了啊。”
我的話,成功地將陸陸送入了沉默。
他默默開著車,不再說話。我在他的身旁,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雨幕。
陸陸,你會像你自己說過的那樣,真心祝福許亦真和章洋嗎?我知道,我很殘酷。但是,真實的人生就是要殘酷地麵對。對於這一點,我至信不疑。
我的身邊,傳來陸陸醇厚的聲音。
“姐,我跟你說過了,我管不住我自己。而且我很清楚,許亦真喜歡的人是我。她跟我解釋過,她的大學男友,她的那個所謂筆友,都不是我的障礙。至於章洋,在我沒有自毀城牆以前,她對章洋根本沒想法。所以,你用不著激我。”
我繃不住一笑,
“是啊,我忘了。而且,你還有許媽媽這個助攻。你說你怎麽就那麽會討丈母娘的歡心呢?喂,陸陸,等你將來和許亦真成了,我就不能把楊帆周末塞你那兒了吧?”
他瞥了我一眼,“小帆已經上初二了,你就不能上點心麽?這幾年過得很快的,很快他就上大學去了。”
我淡淡地說,“那沒法子,是他倒黴呀,攤上了這麽個不著調的媽。他怎麽就沒運氣,托生在許小妹的肚子裏呢?”
陸陸沒搭腔。
我又逗他,“哎,你們倆將來真成了,別有事沒事在我跟前晃悠啊,我這個老年失婚婦女可受不了,到時候別想要我幫你們看小孩。”
陸陸的嘴角噙著一絲笑。他溫柔地說,
“她跟你說我什麽了?”
“終於舍得問啦,某人親愛的陸總。我跟她介紹了我自己。她說,她的‘上司’陸總,跟她說起過我。”
我輕笑了一下,“許小姐提到陸總的時候,還是比較害羞滴。”
陸陸安靜地聽著,整個人明顯可見的放鬆下來。
我接著無情地告訴他壞消息,“不過她又說,她以前不懂事,打擾了你很多。以後不會了!”
身旁的人臉上立刻又緊繃起來。
我忍住不笑,“陸陸,你是提線木偶啊。我說一句,你變更一下表情。”
陸陸看向我的目光裏,帶著一種無奈的傷感。“姐,你這樣很好玩嗎?”他輕聲問我。
我大笑起來,“好玩!” 我笑著說,“近墨者黑呀,陸總。你別怪我沒有同情心。我都是被那個流氓影響的,身不由己啊。”
我看他實在消沉,又笑,“切,你還說我不像女人!還是讓我這個假女人來提醒提醒你吧。女人呢,都是嘴上說一套,心裏是另外一套。她說以後不會打擾你了,就是特別特別的想打擾你,懂了麽?”
陸陸的嘴角終於又彎了起來。
“陸老師不改當年之風啊。”他柔聲說道。
陸陸將我送回家,我快速地洗了一個戰鬥澡。臨走前我問他,晚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楊家吃飯,他說不了下回,不想做我和楊一鳴的電燈泡。我嘲笑道,用不著做電燈泡,早就停電了。
我拎著盒子,打著傘,站在公寓門口等著。
風把我的傘吹得東倒西歪。盒子太大,手拎得很酸。楊一鳴這個死人,說好七點鍾來接我,都快七點半了還不見人影。害我在路邊等半天,又冷又餓。
正想給他打電話,他的車慢騰騰地蹭了過來。某人坐在車裏,一動不動。連下車給我開個門都不會!我都不好罵的。
我走到窗邊,舉著傘柄戳戳。朝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盒子。後車廂砰的一聲打開了。我放好東西,收了傘,狼狽地坐進車裏,身上濕漉漉的。
我沒好氣地說,“流氓就是流氓!指望流氓會變成君子,這輩子是沒可能了。”
他拍了拍方向盤,“喲,這是誰給陸爺氣受了呀。”
我心頭一激,“楊一鳴,你少給我夾槍夾棒的。你不就是嫌棄我不像個女的麽?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如你所願。”
“真的啊,那我可要感激陸爺高抬貴手了。”他的聲調平平,無情無緒。
一句話,竟然讓我瞬間感到一陣脹痛。
他這是,來催我了?我在那一瞬間,竟然無端的眼睛發澀。
我忍住了,沉默的看著窗外。過了很久,我沉沉地說,
“好吧,我同意。下個月就去辦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