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乾清宮的時候,沒有直接去見那位爺。
我不想立即就看見他。見到他的時候,我不但不可以生氣,我還得感恩戴德,謝主隆恩呢。是,他教訓得對,我就該這樣被他狠狠地教訓一頓,以後才不敢再去冒犯他最最寶貝的貴妃娘娘了,不是嗎。
好,我怕了你們行不行?您的貴妃娘娘最大,我以後看見貴妃娘娘我就躲三丈遠。我以後和千語約好,半夜三更才去禦花園找她,總行了吧。總不會再偶遇您那捧在手心裏的貴妃娘娘了吧。
蘇公公正在茶水房。他見我走進來,用一種非常客氣的語調對我說,
“阿諾,今兒個您可是讓咱家開了眼啊。”
我知道他是笑話我為了逃命,躲進禦花園,結果竟然會引來親衛營搜園,把我給逮出來了。估計這件事會轟動整個紫禁城吧。平時我可能會接話的,說一句小可不才,讓公公您見笑了之類的。但是我當時情緒不好,就沒有立即回話。
蘇公公接著說,“話本子上有句話說,動如脫兔。古人誠不欺咱家也。”
蘇公公的話讓我一下子臉紅了。雖然小兔子是一個比較可愛的形象,但是親自被人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感覺還是有點兒滑稽。敢問哪一位大家閨秀是動如脫兔的啊?她們不都是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麽。就像是雍正爺的貴妃娘娘那樣!
不過我承認,我確實也裝不了什麽大家閨秀就是了。
我向蘇公公行禮,然後便怔怔的站在了桌旁,沒有出聲。
蘇公公忽然高聲喊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奴才告退。”
這麽說,雍正爺也來到了茶水房。此刻,他應該就站在我的背後。他這是覺得抱歉了嗎?就像上一次,他後來覺得不好意思罰我跪了太久一樣?
哦,總是等我受傷了,傷心了,再跑來哄哄我?我抿嘴不語。
稍微等了一會兒,我還是轉身衝他說到,“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然後蹲下身子。
有好一陣子,他沒有把我叫起。
我們就這樣僵持在那裏。沒人說話,也沒人動作。
忽然之間,我感覺我的肩膀被一股大力往上一舉,一瞬間我就撞進了一個銅牆鐵壁般的懷抱。我在那一瞬間,竟然略微感到了一種被強迫的恐懼。
於是,我雙手用力地推著他的胸膛,試圖隔開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知道,他這樣做是想要道歉。
我甚至感覺,他想要低頭來親我。
他將他的下巴放在我的頭頂,將我緊緊地箍在他的懷裏。
可是,沒有用。他做的這一切都沒有用。這是他為了他的貴妃來傷害我之後,給我的一點可憐的補償。就算五歲小兒也明白,爸爸媽媽不能陪你,所以給你買一堆玩具陪你好不好的那種補償。
是啊,即使他對我一往情深又怎樣?他說這話有好幾個月了,從來也沒見他靠近我一個手指頭。而我從他這裏得到的第一個擁抱,竟然是在吵架之後的割地賠款!這多麽可笑。
難道,我與他之間的第一個Kiss,也將要以這種方式報銷了嗎?這讓我以後如何回味?
我看我實在掙脫不過這人的力氣,於是我就在他的懷裏,努力回轉手掌,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突然,緊緊抱住我的這位爺,胸膛震動,放聲長笑。就如同那次他笑話我,不知道蘭葉春葳蕤怎麽念的時候一樣,那樣可惡的笑聲!
笑什麽笑,就知道笑。我又用力去隔開他的胸膛。他紋絲不動。
終於,過了好一會兒,他放開了我。我也放下了舉起的雙手。
他柔聲對我說,“看著朕。”
怎麽,又要來一段深情告白了嗎?請問,這世上有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深的愛情嗎?同樣的,有比永遠更遠的諾言嗎?無論他此時說得再怎麽好聽,到了他的貴妃娘娘麵前,什麽都會化作雨後彩虹。太陽一起,片刻便會水霧消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抬頭看入他的眼睛。
誠然,我在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一種似乎是極為喜愛,或者說,極為憐愛之情。他眼睛裏的亮光,還因為我憤怒的眼神而在霎那間變得有點黯淡下來。
他看著我,緩緩開口道,“朕的那把劍。”
“我知道,您的那把劍殺不死我”,我直接懟了回去。
“那你為什麽要躲?朕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舞姿可以那樣好看。所以朕第二次假裝去刺你,就是為了能再看一遍。”
現在倒是曉得說一些奉承話了。甜言蜜語,張口就來。是啊,每晚勤加練習的結果呀。
我逃命的舞姿再怎麽好看,雍正爺您當時不也是一副風沒驟起而泰然處之,滿臉冷冰冰的樣子對著我提劍就刺嗎!
不過,我確實有點沒想到,這位爺有一天也會用這樣略帶哄勸的溫柔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也許,他隻會對龍榻之上的嬪妃們使用這樣的語氣吧?
“這樣貓戲老鼠很好玩嗎?”我冷冷的問。
“很好玩。”
他眼都不眨,就這樣順勢回答。
我倒是被他的回答將了一軍,一時也沒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
“你對郎旭說,你要投湖自盡,還讓他把你的身子帶來給朕。這是什麽意思?誰準你這樣胡說八道了?”
我很想說,你不都已經想殺了我麽,我正好忠君報國,如君所願啊。
但是,我畢竟還是舍不得對他說這樣的氣話。我怕傷了他的心。畢竟他已經說了,剛才刺我隻是為了逗我,並不是真心想殺我。
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釋,自己當時那種想要一死了之的情緒。難道我隻能說,我驚慌失措地以為,我已經失去了他的愛,所以我忽然覺得生無可戀?
我對自己心中浮現的這句話暗自心驚。
但是此時此刻,我沒有那個好心情,去告訴他這樣的話。那他下次貓戲老鼠的時候,豈不是玩得更開心?
我要真這麽說,簡直都可以類比巴普洛夫的正反饋練習了。哦,第一次罰我跪得太久,最後得來我的表白----我想在朱批的字裏行間裏,看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漢子。
第二次作勢要殺我,最後又得來我的表白----失去了他的愛,我將生無可戀?
我是傻子我才這樣訓練他呢!我非要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啊?那他下次再想聽到我說些什麽動人的情話,不會更加起勁地折騰我嗎!
於是我一言不發,站在那裏不說也不動。
我不回答他,這位爺似乎也沒什麽辦法。看他的態勢,好像也不會用皇帝的權威來命令我說。所以,我就沉靜地閉嘴不言,默默地看著他。
等了一會兒,看我實在無意回答,雍正爺開口說道,
“那朕也可以去問問你那個朋友千語,問她你為什麽想要投湖自盡。”說完他轉身就走。
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見過千語了?萬歲爺,您召見過千語了?您沒有把她怎麽樣吧?”
他回頭看著我,好笑地問,
“朕能把她怎麽樣?你覺得朕會把她怎麽樣?”
我急切地衝他說,“萬歲爺,您要懲罰阿諾可以,您可千萬不要為難千語!她都是被我蠱惑的,她本來不想參與那個遊戲的。”
他注視著我,緩緩說道,
“哪個遊戲?是你與貴妃,還有你的那個朋友,你們之間玩的詩詞串聯麽?”
果然,我猜的沒錯,就是年貴妃在他麵前含沙射影!才讓這位爺怒火中燒。
我往下一跪,向他哀求。我也不明白,我的聲音怎麽會從充滿冷靜自持的氣勢,一下子變得那樣帶有急切的顫音。
“萬歲爺,是阿諾錯了,不該寫那些喪氣話。阿諾並非是想要對貴妃娘娘腹中的皇嗣有任何不利。千語她更是沒有任何這樣的心思!那首打油詩,真的隻是奴才們的思鄉之作。奴才最後那一句,聽起來最不太,不太那麽吉祥的那一句,那個“不見故人影”,隻是因為奴才實在是想念阿瑪額娘。奴才真的沒有屬意去影射您和貴妃娘娘的皇嗣啊!”
我哽咽了一聲,將臉埋入了掌心。
我感覺麵前的人彎下腰來,扶住我的肩膀,將我扶起來,然後輕輕放我站好。
他看著我的眼睛,久久沒有說話。最後,他徐徐開口,
“所謂故人一語,不是這麽用的。你這個文理不通的。”
說完這些,雍正爺驟然離去。
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心中憤憤不平。他竟然說我,故人一詞不應該那麽用。那請問要怎麽用?
貴妃所著畫像之中,第一幅,院中無人,僅有梨花盛開。然後從第二幅開始,記錄了一對夫婦養育孩兒成年的過程,和最終孩兒遠遊不歸,夫婦淒涼落寞的老年境況。最後一幅,又回到了院中空無一人,雨打梨花深閉門的狀態。難道這裏說的這些人,不都是故人嗎?一對新人、青年夫婦和繈褓中的嬰孩,樹下年輕的父母和幼童,中年父母和推門離去的青年,再到蹣跚的父母和遠行不歸的兒郎,直到最後,徒留一院清冷。所有的這些人,不都曾經是這棵盛開的梨樹她記憶中的故人嗎?我說,梨樹一定會覺得傷感,她已不能再見到這些故人的身影,所以她的滿樹繁花,才會那樣盈盈不言。我這麽寫,有什麽錯?
還說我文理不通呢。我跟這位爺才說不通!
這是擬人!是一種修辭手法,雍正爺您懂不懂?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負我識不得繁體字。本姑娘從小到大,讀的書可能沒您多,讀的年數可也不少呢。還說我文理不通。氣死我了。
那幾天我常在心內如此腹誹。但是在麵上,我也沒有表現出什麽。
也不對,我還是有所表現。
那幾日他又喚我到禦書房裏去站樁。他在桌前讀他的奏折,無意間抬眼看我,我就會瞪他一眼,然後再低下頭去。
就這樣過了兩天。
有一天早晨他看完奏折,狀若無事、好像布庫室一事從未發生過一樣,叫我去給他按摩頭頸。
好,正是我報仇的良機。於是我一邊按,一邊不為人知地加重了力度。
雍正爺靜靜地承受了一會兒。然後他又靜靜地開了口,
“阿諾,你在家給你額娘按的時候,也是如此盡力地表達你的孝心嗎?”
“那您也不是我的阿瑪呀!”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好像想笑,但是忍了忍。然後,他悠悠地說,“那你說,朕是你的什麽人?”
無恥。這就是調戲本姑娘了。
我才不配合他,演繹這些肉麻片段呢。我還是不能忘懷,他為了那首破打油詩,就忍心凶巴巴地提劍來刺我。雖然是假動作,演戲也可以傷人心的啊。
否則我們為什麽要去看電視劇,傻傻地被編劇虐,看到女主死在男主懷抱裏的時候,哭得那麽傷心?隻要是假的,就可以一筆勾銷啦?
不過,以我現在的心境,我又不太願意去想那些不吉利的女主死在男主懷抱的電視劇,我還是更願意去想,楊過在十六年後終於在絕情穀底找到了他的龍兒姑姑,金蛇郎君會死而複生殺進溫家堡帶走他的阿儀,而蘇蔓呢,則會如我所願地選擇與陸勵成雙宿雙飛。
雖然我對這位爺作勢刺我一劍還是有些難以釋懷,但是,他後來畢竟給了我一個擁抱作為補償,不是嗎?
布庫室一事自然讓我當夜失眠,久久無法入睡。我一直在想,他給我的那個擁抱,到底是不是僅僅是一種補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