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

 

1

 

一天深夜,我聽到火車長鳴的汽笛聲。

 

我剛搬到新家,周圍沒有鐵路。可是我聽到汽笛聲。這讓我感到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以為我聽到的汽笛聲是穿越時空的幻覺。

 

我知道不是幻覺,但我寧願相信是幻覺,我不願推論說我的新家不遠的地方有鐵路。我寧願我聽到的汽笛聲來自第四個維度。

 

我是鐵路邊長大的孩子。

 

之一童年

 

2

 

我家旁邊的鐵路叫做湘黔線。這條東西走向的鐵路橫穿中南大地的農村和城鎮,丘陵和山區。我家就在鐵路中間的一個小站旁邊。

 

火車每個小時都要從鐵路上轟隆駛過。有時候是火車,有時候是客車。讓我著迷的是客車。

 

綠皮火車的每個車窗後麵,都有不同的旅客。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他們不像是住在地麵上的人類。他們在高高在上的火車裏旅行,來自我無法知道的遠方,去往我從沒去過的遠方。

 

3

 

一年一度,父母帶我回老家,我們要步行十五分鍾到竹衝火車站去坐慢車回縣城。我們沿著鐵路走到車站去。

 

鐵軌中間一格一格的木板走起來不舒服,兩步太大,一步又太小。如果踩到木板間的卵石上,又會讓腳下陷。但是最可怕的是腳下的鐵路忽然開始顫抖。

 

離開鐵路站到旁邊的水泥路沿上是不夠的。爸爸這時候必須把我抱起來,跳過鐵路旁邊的溝渠,到鐵路兩側倒梯形地貌的斜坡上去躲避。不管是雜草,是菜地,是泥濘,是碎石,都顧不了那麽多。必須馬上離開剛才還在行走的鐵路。

 

可怕的龐然大物就要風馳電掣,從鐵軌上轟隆駛過。這列冗長而高大的機器不斷鳴響震耳欲聾的笛聲,一路散發工廠特有的機油熱氣,最可怕的是它的速度。它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卷起地上的灰塵和落葉,卷走空氣裏所有的聲音,如果我不蹲在坡上捂著耳朵膽戰心驚地躲避,我隻覺得它也會把年幼的我席卷而去。

 

4

 

一旦我爬上火車高高的階梯,進入火車內部,我就變成了那個居高臨下的人,我就變成了那個原地不動但是又日行千裏的人。

 

我癡迷於窗外的景象。最近的靜物迅速朝後倒退,一瞥之間就已經變成射入時間深處的利箭,再也不會回頭。較遠處有農田,樹木,河流,馬路,房屋,行人,耕牛,炊煙。像一幅加長的無聲無息的田園畫卷,更像快進的電影或者人生,一個愣神,已經消逝。

 

遠處有屏障般的青山,有藍天,有地平線。不可思議的是,遠處那些如同大地邊緣的景物似乎永遠無法走出。火車轟隆前進,碾壓大地,拋棄光陰,那些景物卻如同畫框和界限,永遠無法抵達,永遠不能跨越。

 

5

 

當我登上火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近在眼前。他們的神秘感卻沒有消退,他們讓我對遠方和他鄉越發好奇。

 

他們的口音和我們不同,他們的穿著不像我們那樣普通。他們有的沉默,有的滔滔不絕。他們有的帶了很多零食,一路都在不停地吃。他們有的走到餐車去就餐。那個掛著白色窗簾,看起來充滿浪漫氣息的餐車,我隻站在地麵上遠遠仰望過。現在這些人,就是那副猶如電影畫麵般可望不可即的場景裏的主人公。

 

而我直到成年以後很久,都沒有進過餐車。哪怕我早已能夠負擔得起在餐車吃飯,我總下意識地覺得,那樣的奢侈不歸我所有。

 

我隻指望我的父母能給我買一份盒飯。從家裏到老家縣城一個小時的火車旅程裏,總有穿白色鐵路工作服的人推著鐵皮推車磕磕碰碰地在中間通道上來回穿行,兜售盒飯。碼在鐵皮推車裏的裝在白色泡沫飯盒裏的盒飯看起來和聞起來都有和家中飯菜截然不同的香甜。

 

但是父母從來沒有給我買過盒飯。我從來沒有嚐到過飯盒裏堆滿的白飯和白飯上麵的肉片,鹵蛋,雞腿,青菜。我沒有在童年時嚐到過火車上食物的味道。

 

哪怕長大後在火車上吃盒飯成為常態,哪怕我已經明白火車上的飯菜品質遠遠不如家中食品,彼時年幼的我終歸不是後來成年的我。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的我,消逝不再來。

 

6

 

但我坐過的火車留給我的除了些許渺茫和惆悵,更多的是唯有忍受的艱難。

 

有時候火車上如此擁擠。父母攜帶著我們,背負著行李,拚命擠進已經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車門在身後砰然上鎖。我們所有的人,都成了火車這個罐頭裏無序的填料。人們前胸貼著後背,人們東倒西歪,人們身上散發著氣味。人們鑽到座位底下,人們爬到行李架上。人們被外力裹挾著前進,人們一言不發地煎熬。在到達下一站前,我們都是失去自由的囚徒。而下一站也許隻是一分鍾短暫的停靠。車內秩序稍有變化,但無法影響全局。車門關閉,漫長的旅程仍要繼續。

 

7

 

在客車裏,不管多麽擁擠,我還可以看到窗外的天空和行雲,我還可以看到光。但我還坐過春節期間加開的悶罐車。

 

悶罐車就是一節節長方體橫放的黑色鐵皮盒子。側麵從頂及底的推拉鐵門咣當開啟,車廂冷冰冰的地板高及人們的半身。人們把行李扔上去,人們把孩子舉起來放上去,人們用雙手手肘撐著,把身體懸空,抬起腿爬上去。

 

爬進車廂,爬到除了六麵牆體包圍,什麽也沒有的空間,緊緊護好自己的孩子和行李,找到一塊地麵席地而坐。推拉鐵門轟然關閉。火車長鳴,轟隆前行。

 

而車廂裏,隻剩下一片黑暗。

 

沒有光,沒有方向,沒有距離,沒有時間,隻有黑暗。火車一直在轟隆,憑推斷我們可以知道火車在鐵路上奔馳。可是我們此時此刻置身的位置像是無窮無盡的深淵。沒有出口,沒有道路,似乎隻要一移動就會墜落,每一秒鍾都漫長得如同永恒。

 

冰冷鐵皮,刺鼻氣味,強烈晃動,巨大噪音,這些身體上的不適都被強化,都成為黑暗這龐然大物的幫凶。

 

8

 

我還曾經爬過貨車。我還曾經在漆黑的深夜,在裝滿煤塊的敞口貨車頂上,迎著狂風馳騁。

 

這是危險的經曆,卻成為我記憶裏永不忘卻的巔峰體驗。

 

母親帶著不到十歲的我和我弟弟到隔壁的鄉間小鎮去看一個中醫。看完夜已深,沒有了回程車。小鎮也在湘黔線邊上,和我家所在的工廠僅一站之隔,如果沿著鐵路線往回走,一兩個小時也能走回來。但是母親帶著兩個年幼孩子,天色已全黑。

 

我不知道母親是聽從了小站工作人員的安排,還是同意了另一個同行同事的做法。前一秒,我還站在小站所在的陡坡上,眺望坡底下數盞暗啞燈火的孤單小鎮,下一秒,我就被人托舉到了停泊貨運火車的頂部。和悶罐車一樣的長方體,但是頂部是敞開的。黑色的煤塊已經堆到邊緣,我們就趴在煤堆上,麵朝火車行進方向。母親和同事把我們姐弟倆護在中間。

 

火車哐當啟動,加速,很快風馳電掣,劈開黑暗,在無法看到但確定無疑的軌道上一路向前。我感覺到吹在我臉上的風。

 

這不是和風或者微風。這是刀子般銳利,箭頭般迅疾的風,這是夾雜著蒸汽機頭裏的柴油氣息,混合著從前麵車皮裏掀起的細碎煤塊的風。這是直接將人吹透,抵達細胞和靈魂的風。

 

一瞬間我就愛上這風。我趴在煤堆上,緊緊抓住車皮,任由泠冽之風從我身體裏穿過。我尚年幼,卻已天然愛上高處的突進,狂奔的自由。

 

9

 

(略)

 

 

之二青春

 

10  大地方

 

到後來再坐火車,不僅僅往返於家和老家,而是去更遠的遠方,是在我初中畢業到省城上學以後。

 

火車一路往前。我看到家鄉的山逐漸變得低矮平坦,我看到水稻田逐漸從邊角餘料的小塊變成整齊開闊的大片。我看到路邊的農舍從我家鄉多見的土磚平房變成刷了白色外牆的精致樓房。這裏的農民顯然比我家鄉那邊的農民更富裕。我看到城鎮逐漸密集,成排的房子朝遠處延伸,火車開了好一陣還開不出去。我看到更多的人,在路上,在街上,在站裏。

 

窮鄉僻壤氣漸漸退去,魚米之鄉的富足氣撲麵而來。我離開了我出生的小地方,到了大地方。

 

11 慢車

 

最初的興奮過去後,襲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孤單。我在宿舍裏哭泣,我想家。我在教室裏寫信,我讓我的眼淚流在信紙上,好讓媽媽看到。

 

媽媽說要我堅強,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堅強。我隻想回家。

 

終於熬到元旦,我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慢車車票。這趟火車會沿著湘黔線一路往西,在我親愛的竹衝車站停一分鍾。然後我就可以跳下火車,自己沿鐵路線走回日思夜想的家去。

 

可是這趟慢車如此緩慢。剛一加速就減速,剛一啟動就停靠。這趟車還一次又一次停在小站上避讓快車。那時候鐵路還沒有雙軌,不存在錯車,一次隻容一趟火車通行。我乘坐的慢車優先級別是最低的。

 

我後來知道,家鄉到省城的距離是一百五十公裏。這段距離,我乘坐的慢車整整開了七個小時。

 

要很久以後我才能知道,那七個小時其實不算什麽。比那趟旅程更漫長的忍耐和煎熬還有很多,有的經月,有的經年,有的長達幾十年。所有的考驗都在前方排隊等著我,一個也躲不過。

 

要很久以後,那趟漫長旅程中本來如同背景的畫麵才慢慢浮到表麵。我看到一個接一個僅僅停靠一分鍾的小站。我看到小站兩端站台盡頭的白底黑字的站牌,站牌上寫著小站的名字。我看到一路沿著鐵路線栽種的夾竹桃樹。厚實稠密的樹葉夾雜著粉紅的花朵。我看到遠處青山如黛,近處農田倒映光影。我看到農家的房子門前有小小的坪地,屋頂上有嫋嫋的炊煙。我看到農家門口玩耍的穿著破舊的孩子和田埂上行走的穿著破舊的學生。我看到在小站上上下下的乘客。

 

他們都是本地人,他們隻坐一站兩站。他們的衣服暗淡無光,他們的臉上和手上布滿塵土皺紋。他們攜帶的不是光鮮的皮包或者旅行袋,而是竹籠,蛇皮袋,或者看不出本色的布袋。他們的行李裏裝的是紅薯,馬鈴薯,白菜,雞,鴨,雞蛋,米。他們大多大概是到最近的村鎮去趕集,賣掉家裏的土產品,換一兩個鹽錢。

 

他們浮現在我麵前,越來越鮮明,最終變成主體。他們一言不發,上車,站在門邊,下車,又上車,又下車。我的漫長的回家之旅仍在路上,遠未結束。

 

12 鴻溝

 

念書第三年,我家搬到了附近的地級市。那年暑假結束去省城上學時,媽媽的同事說她侄兒也在省城上大學,我們可以搭伴一起坐車。

 

於是和那個比我高兩屆的後來我叫他哥哥的男生一起去了火車站。

 

這裏不是我小時候見慣的那種一棟平房,一個站台,兩條鐵軌的慢車小站,這裏是兩條鐵路線的交匯處,交通樞紐。車站不算大,但是三四個站台一路排開,站台和站台之間的鐵軌深陷溝底,隔溝相望,如同咫尺天涯。

 

或者說,對從來都老老實實進站候車的我來說,是那樣的。那時車站的設計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不替人著想。如果旅客要乘坐車在第三站台或者第四站台,那一到進站時間,所有的人都要擠在候車口,一旦開門,一擁而入,攜帶著沉重的行李和哭哭鬧鬧的孩子,爬上陡峭的樓梯,擠擠挨挨跑過狹窄的天橋,再跑下陡峭的樓梯,到達站台。奔跑還沒有結束,人們還要盡快把自己分布到漫長火車的各個車門口去,人們還要在火車停靠的有限的三五分鍾的時間裏擠上車去。車門關閉,火車啟動,人們又再次開啟火車上的尋找座位或者地盤之旅。

 

可是哥哥說,不用進站候車,我們直接到站台上去。這樣火車來了,我們可以先上車。

 

可是怎麽才能去幾道溝壑之外的站台?哥哥說,我們鑽過去。

 

我從小就是好孩子。我從來沒有做過不守規矩的事。可是哥哥說,我們跨鐵軌,我們從車底下鑽過去。哥哥說,不用怕,跟著我就沒問題。

 

我和這個男孩隻是第一次見麵,我知道鑽火車底不安全,是不對的。可是我說,好。

 

我跟著他繞到車站盡頭,進到了要驗票才能進入的車站裏麵。我們到了離候車室最近的第一道站台上。我跟著他跳下一米多高的站台,跨過溝底的卵石和鐵軌,爬到第二道站台上。我們要去的是第三道站台,第二道站台和第三道站台之間停泊著火車。我們跳下第二道站台,我們躬下身子,雙手撐地,從烏黑龐大,散發著工業氣味的火車車廂底下鑽了過去。

 

我們再爬上第三道站台。這是我們等待的火車要停靠的站台。現在我們可以在空蕩蕩的站台上閑庭信步,而不用經曆天橋上的推搡和狂奔。我剛剛鑽了車底,我剛剛做了一件我在人生中從沒做過的事。我不覺得忐忑,也不覺得害怕。

 

我隻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站在第三道站台,回望車站候車樓。候車樓變得飄渺,就像我幾分鍾之前的過去。過去已經留在過去,和我之間隔著鴻溝。我已經成了一個不同的人。

 

13 往事

 

又過了幾年,我回到家鄉三線小城工作,幾乎再沒有必要坐火車。

 

無需離開和無處可去成了一種病。有一天,我決定沿著鐵軌走回到童年的竹衝車站去。

 

竹衝車站當初主要為我度過童年的工廠而設立。但是時過境遷。我父母已經調到我工作的三線小城,我的同學們都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工廠麵臨破產,留在廠裏的人們,都是無處可去的人們。

 

我也無處可去。既然往前望不到頭,我轉頭往回望。我一心想回到我的過去,我想走回我的過去去找回方向。

 

這段二十公裏的,我曾經坐在火車上往返過多次的鐵路線,我用我的雙腳,走了五個小時。

 

大部分時間我走在小時候覺得不舒服的軌道枕木上。枕木之間的距離仍然不符合人類行走自由散漫的天性。可是我找準節奏,一步接一步不斷交替向前,反而找到了不由自主停不下來的依賴感。

 

有時候我下到和鐵路平行的水泥路肩上去行走。我的左邊是碎石,右邊也是碎石。我腳下半米寬的小路不由分說,筆直向前。我無需多想,隻管跟隨著,向前,向前,把每一秒鍾和每一寸路麵甩在身後。

 

電光石火的穿越中,我看到了石頭縫裏金黃色的雛菊。

 

我看到路邊農舍破損的屋瓦和塑料蒙住的窗戶。我看到水稻田裏躬身勞作的農民臉上的皺紋。我看到和鐵路平行的機耕路上坑窪的碎石和揚起的灰塵。我看到古老的青石塔。這座我在火車上見過很多次的塔佇立在田地中間,不知幾時修建,不知還能存在多久。但這些和它飛簷上的野草無關。草木蔥蘢,隻管生根發芽,肆意生長。

 

我漫長的行走中必將一次又一次遇到呼嘯而過的火車。迎麵而來,朝我來自的方向奔馳,或者從我身後出現,轉瞬又超越我,離我而去。我最開始總是走下路基去躲避,後來我了解到這龐然大物的速度和效應,我掌握到它的力度和範圍。

 

火車駛來,我就在路基上站立。夾雜著塵土的風在火車從我身邊掠過的瞬間,猛然打在我身上,像突如其來的人生的重擊。但最初的狂暴過去以後,我的感覺迅速麻木,帶著裹挾之狀但並不足以將我吹倒的風迅速成為常態。我兀自屹立,一兩分鍾後,火車抵達我身邊,隨即離我而去。

 

世界複歸清淨。風輕雲淡,鳥兒啾啾,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我沒有移動。我停留在回味裏。童年的恐懼,不知不覺已成往事。

 

14 回聲

 

可我還是想要離開,我還是不能接受餘生都要在小城度過的令人抑鬱的前景。

 

我想出各種離開的理由。我想去外地看同學,我想去外地參加活動,我想去外地旅遊。我就是想去外地。

 

我就是想登上火車,置身於我童年時羨慕過的人群中間。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他們如此幸運,能夠離開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是什麽樣的人?他們和我周圍平時見慣的人們看上去像兩個世界的人。是否他們中間的某個人完全懂得我的內心?是否一個眼神,就能夠讓我在不知過往不知未來的穿行中,找到我的同類?

 

那個冬天,那趟火車擠得水泄不通。我不記得我是到哪裏去,我隻記得我裹了一件當時小範圍流行的軍大衣。

 

那時我十九歲,那年離人人愛穿軍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二三十年。之所以會穿遊離於我自己的時代之外的軍大衣,理由和當年人人都穿時正好相反。

 

但我也並非獨一無二地特立獨行。任何人在世界上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認同和追隨。小眾轉為大眾,獨立轉為流行,也未可知。

 

於是我在水泄不通的火車上,遇到另一個穿軍大衣的人。

 

那真是擠到不留一絲縫隙的車廂。下車的不多的幾個人從車門簇擁的人群中奮力突圍,逃出生天。上車的人們堆成巨大的圓球,不顧一切,拚命往狹窄的入口裏擠,好像不用盡全力參與這場搏鬥和競賽,就會永遠錯失自己的命運。

 

我背著小小的軍用書包,用時不我待的奮勇心態,也成功擠上了火車。但上了車我才意識到,車廂裏已經滿到無法插針。我最遠隻能擠到車廂連接處的狹窄通道,再也無法前進。我也無法蹲下,我也無法轉身,我隻能筆直站立。連站立都並非自主。我前後左右都是和我貼身而立的人。

 

這時候我看到他,另一個穿軍大衣的人。

 

他就站在我左邊。不容選擇,我從肩膀以下都靠在他身上。我的肩膀大概到他胸口的位置。我稍一側身,就變成麵對麵貼著他胸口站立。

 

我抬頭的一瞬間,看到他的臉。我看到他麵孔清瘦,我看到他仿佛遊離於一切喧囂之外的憂鬱眼神。我低下頭,火車啟動。

 

軍大衣厚如棉被在過於擁擠的車廂裏,足以提供阻隔和保護。然而我能夠感受到來自兩層緊貼的軍大衣之外,他的身體的形狀和溫度。我僅僅能感覺到他,而不再能夠感覺到來自我身體其他角度和位置同樣緊緊依靠和環繞的他人的身體。我們目光交錯的那一瞬間,世界已經被消滅。

 

好像在荒島上,遇到了我想遇到的人。

 

互相的依靠成為默契。我們有短暫的交談,姓名,工作單位,目的地。我們的交談淺表,空泛,不足以體現我們無聲之交流的萬一。但我們作為人,總隻能用表象來確定我們的身份和位置。

 

兩個小時後我下了車。他還要繼續前行一個小時。瞬間成為永恒,永恒成為記憶。

 

但還有回聲。

 

一年以後,我在辦公室的書架上看到一堆舊報紙。我翻開舊報紙,發現中間赫然夾著一封信。他在九個月以前寫給我的信。

 

我打開信,閱讀。他的字跡清秀,正如其人。一瞬間,火車轟隆,攜帶所有氣味,觸覺,溫度,聲音,再次呼嘯而來。

 

又呼嘯而去,消失在盡頭,再也看不見。我疊好信紙,放回信封。我把信帶回家,收進櫃子裏。我沒有回信。

 

之三 成年

 

15  孩子

 

再次常坐火車,已經是近二十年以後。我和我在國外生下的孩子回到家鄉省會城市短居數年。但這時候,家鄉已經不是我們可以隨意出入的地方。

 

我們必須坐火車,前往深圳,再從深圳出關,坐城鐵,轉地鐵,到維多利亞港邊的領事館去。我們每半年要去申請一次簽證。2008年那一年,我們每三個月就要申請一次。

 

我買的是下午出發,在火車上睡一晚,早上到達的車次。我買的是一張臥鋪票。孩子六歲,他還不需要單獨買票。

 

我忘記沿途的風景,我忘記同行的乘客,我忘記不再高不可攀的車廂,我忘記空調帶來的恒溫,我隻記得那一張臥鋪。

 

我們晚上睡同一張臥鋪。上,中,下,我們都睡過。下鋪和中鋪還好,上鋪空間實在太低,隻夠躺下。對孩子來說,一切旅行都是遊玩和體驗,物質條件的好壞沒有區別,對我來說,更多的是操心。

 

我要注意隨身物品的安全,有錢包證件的背包我始終斜挎在肩上,從不放下。我更要注意孩子的安全。人來人往上上下下的火車暗藏這個世界的風險,我隻想帶著孩子小心穿過,我不想遇到任何狀況。

 

入夜孩子入睡,我也在他旁邊側身躺下。狹窄的臥鋪也能容下我們母子兩人。孩子在內側平躺,我躺在床沿邊,小心注意不滾下床去。孩子已經睡熟,我也含含糊糊半睡半醒,火車往深夜駛去。

 

孩子的鼻息均勻,孩子的身體溫暖,孩子的一側緊貼著我,不留縫隙,好像還是那個繈褓裏的嬰兒。多年以後,當孩子進入青春期,心懷憤怒,拒絕和我交流,當未來還在未來,當我們還在中途,我總是想起火車臥鋪上那個和我親密無間的孩子。

 

我警醒,我擔憂,我無法入睡,但我懷念那夜裏孩子緊緊依靠著我的分分秒秒。長夜終將過去,我們終將到達目的地。你終將到達你的未來。

 

16  生存

 

除了帶孩子南下,我自己每個月也都需要坐臥鋪去一次廣州。我開了一家時裝店,我要去廣州的批發市場進貨。

 

這就像時間發生了錯位和重組。二十歲時我在小城工作,無心上班,隻想放生自己。我在剛剛興起的服裝市場閑逛,想要打下一個鋪位自己賣衣服。但是我沒有賣衣服,一年以後我去了美國。

 

十幾年後我回到家鄉,無班可上,孩子在寄宿學校裏。我沒有正事,不能安定,最後決定在城裏打下一個門麵,開時裝店,賣衣服。

 

於是那幾年,每個月坐傍晚火車去廣州,下火車在肯德基或麥當勞裏吃個早餐,等到批發市場開門,到批發市場看貨,拿貨,托運。下午在火車站附近閑逛打發時間,晚上再坐臥鋪回家。這種生活成為常態。

 

我成了我從小到大在火車上見識過的人。

 

那些為生活奔波的人。像穿著質地粗糙,設計低劣,幾十塊錢一件的內銷衣服的小鎮居民,他們或者沉默寡言,舉止畏縮,或者用方言聊天,毫不顧忌旁人。像挎著人造革皮包,穿著洗舊的中山裝,產品放在頭頂貨架上的推銷員,他們喝著啤酒,啃著雞腿,言談裏都是歲月和風塵。像攜帶著棉被和碗筷的農民工。他們的衣服和頭發上有拂之不去的塵土,他們其實都不會出現在臥鋪車廂裏,可是我眼裏總是看見他們。從候車室到站台,從家鄉到異鄉,他們的負擔如此沉重,像背負著我們所有人的憂愁。

 

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流落在人生的中途,我們都沉淪在人世的底部。我們隨波逐流,我們苦苦掙紮。我們沒有選擇,像行駛在鐵軌上無從選擇的火車,生存是唯一方向。

 

17 天賜

 

可是火車上也有不同的人。我到我小時候好奇和向往過的餐車去吃飯,看到中年男子點了滿桌的菜,對餐車服務員揮來喚去,左右不滿。他營養過剩的臉上和身體上都流露著高人一等的不屑。

 

我看到穿著時髦的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對旁邊坐著的鄉下人滿臉不屑。而這樣坐在窗邊的女人,本來是我童年時仰視火車看到的遠方。

 

可是我還看到不同的人。我看到去上學的學生。不到二十歲的女孩,穿著便宜的衣服,但是遮掩不住青春。她看到我羞澀一笑,沒有主動攀談。而我透過她的笑容,看到她的內心,如同明鏡折射出時光深處的倒影。

 

我看到帶著三歲多的孩子旅行的年輕女子。那孩子十足可愛,也十足頑皮,那女子不施粉黛,穿著棉質衣裙,時而寵愛,時而管教,就像預兆了十幾年以後我帶著老二坐上幾近淘汰的綠皮火車穿越華南大地時的情景。

 

我還記得那個孩子的名字。他叫天賜。

 

18 回來

 

十九歲那年我第一次坐長途臥鋪火車去北方。

 

夏天,天氣炎熱。我學著同車乘客的樣子,每到一個大站,就帶著毛巾到站台上去,在龍頭底下洗臉。或許那趟火車是沒有空調的。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心裏的激動和詫異。

 

長江如此寬闊。那麽長的火車,從頭到尾都懸在水麵上方,仍要行駛好幾分鍾才能回到陸地上方。

 

過了長江風景漸變。大地平坦,山巒退到極遠的地平線。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地中間有孤零零單棟存在的農家住宅,住宅後麵有一株大樹。遠處地頭還有防風樹,像水滴一樣修長,高企,十幾棵樹拔地而起,整齊排開,充滿不可分割的團結之美。

 

我看到黃河之黃,我看到黃河邊的白蘆葦。

 

十幾年後,我從海外回來,再次坐臥鋪火車,從北方回到南方家鄉。

 

我又看到了一望無垠的華北大地。我看到不帶拐彎的馬路穿過空無一人的麥田。我看到黃河幹枯,露出河底淤泥。我看到當年為之心胸一展的風景,可是我的激動和緊張不在於此。

 

我向往的,我期待的,讓我心跳加速的,是我從小見慣的南方。

 

是當火車再次駛過長江,沿途驟然濃烈的綠。是各種不同的樹用各種不同的姿勢肆意生長。是茁壯的刺藤和蓬勃的野草占據大地,是近在咫尺的簡樸人家撲麵而來令人心疼的不變氣息。

 

是難以拋棄的困苦和不能抑製的生機,是周而複始的往複和循環,是不管什麽時候都沒有改變過的向往。

 

我注定要離開。我終究會回來。

 

201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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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一瞬間我就愛上這風。我尚年幼,卻已天然愛上高處的突進,狂奔的自由。” 精彩!這一篇如果能擴張成更長篇的小說多好!文字更勝於上篇 -小樂即安- 給 小樂即安 發送悄悄話 小樂即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5:59:02

長長短短的文字攢了一些。看當時的時間,心情,和狀態吧。 -語冰_2020- 給 語冰_202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6:14:57

年少時對世界的探險,與人到中年對故鄉的回歸。好看! -小樂即安- 給 小樂即安 發送悄悄話 小樂即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6:23:02

多謝! -語冰_2020- 給 語冰_202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6:35:45

很美的文字。 -南瓜蘇- 給 南瓜蘇 發送悄悄話 南瓜蘇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6:59:13

多謝! -語冰_2020- 給 語冰_202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3/2022 postreply 17:18:50

記得以前綠皮車特擠,站都找不著地方,真是抬起一隻腳要再放下都難:) -浮雲馳- 給 浮雲馳 發送悄悄話 浮雲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4/2022 postreply 05:55:55

正是。正是。:) -語冰_2020- 給 語冰_202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4/2022 postreply 13: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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