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住的地方在省城二環以內的一個小山坡上。新世紀初我在那裏新開發的一個樓盤買了一套房子。樓盤所在的地界原來屬於省標準件總廠。工廠倒閉了。地賣了。職工都下崗了。
我們小區的房子在當時看起來很新,和大門外麵原來工廠的宿舍樓形成鮮明對比。不過幾年過去,山坡上樓盤不斷開發,日新月異,大家慢慢習慣了。我們小區也慢慢變舊了。
越來越多的人搬來。這對有些下崗工人是好事,因為他們下崗以後,就在馬路邊賣早餐為生。
沒有人在家做早餐,都是到馬路邊去買。小區外麵的三岔路口,早餐攤子五六家,在人行道上一字排開。他們清早出攤,近午收攤。等他們走了,人行道上都是烏黑的油漬。但他們擺攤的時候,人們看不到地上,人們隻看到滋滋作響的油鍋裏翻騰的油條,韭菜盒子,還有蔥油餅,還有熱氣騰騰的蒸籠裏的小籠包,燒賣,以及大肉包。
賣早餐的有些是兩口子,有些是一個人,都說正宗的省城方言。我們省十裏不同音,我來省城上學時學過省城方言,但是始終有口音,一聽就是外地人學舌。和口音正宗的人說話時,我會覺得有些尷尬和自卑,後來我幹脆不說了,就說普通話。有意思的是,我和本地人說普通話,他們大部分會換成塑料普通話來回答我。或許他們覺得他們的方言外地人是聽不懂的,也說明了本省人開放靈活的心態。
我原來最喜歡買的是油條。可是很多文章說油條不健康,我就兩三天才吃一次。但是大部分人無所謂,所以賣油條的攤子生意總是很紅火。炸油條的是個中年人,有我們當地人特有的精瘦。他沒有辦法收錢找錢,就放了一個小筐子在油鍋旁邊的桌子上,讓人自己放錢和找錢。油條炸好,放在頂上的半圓烏黑鐵筐裏瀝油。五毛錢一根的油條。買的人給了錢,自己從桌邊綁的一堆菲薄的塑料袋裏扯一個下來包走油條。他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炸油條。
我還喜歡買大肉包子。有拳頭那麽大,一口咬下去,裏麵全是肉。滿口都是鮮香。又白又嫩的大肉包子一塊錢一個。吃一個就飽了。好多人的早餐就是一個大肉包,一杯配送到各個早餐攤點來銷售的塑料膜封口的綠豆沙,在走去公共汽車站的路上邊走邊吃,早餐一塊五毛錢就解決了。又經濟實惠又方便。
賣大肉包子的是兩口子。男的普普通通,和大部分下崗工人沒有兩樣,女的看上去卻總有些特別。她說著很有幾分潑辣的本地話,動作也相當麻利,可是她皮膚很白皙,又戴著一副無邊眼鏡。我幾乎從沒見過哪個女的戴眼鏡好看,可是這個賣早餐的女的戴著眼鏡卻特別協調,氣質顯得特別好。她站在熱氣騰騰的蒸籠後麵,總讓我覺得她站錯了地方。我們這個居民區的喧囂市井,似乎配不上她的端莊大方。但是日複一日,她還是在那裏賣包子。
還有賣韭菜盒子的,賣糖油粑粑的,賣小籠包的。每天早上我從小區出來,買早餐回家去吃。更多的人起床後直接出門,在上班的路上買上早餐,邊走邊吃。吃完後,包裝用的塑料袋有的丟進垃圾桶,有的隨手一扔,任塑料袋在地表盤旋。
對大家來說,早餐算是一天裏最容易解決的一餐。但是賣早餐的人們卻沒有那麽輕鬆。每天淩晨起來揉麵醒麵,切菜剁餡。天不亮就要出攤。一站就是七八個小時。風裏雨裏都要出攤,下雨還要支一把大傘。近午收攤回家,下午還要到市場去購買第二天要用的食材。收拾停當早早睡去,第二天淩晨又要起床。這個過程周而複始,一年到頭沒有中斷,賣早餐的人們沒有周末,沒有休息。
我猜想過他們的收入,猜不出。五毛錢一根的油條,如果每根有三毛錢的利潤,一天賣五百根,那麽一個月一天不休的毛利潤是四千五百塊錢。但這是很理想化的算法。首先,我不知道一根油條的真正利潤有多少,其次,我們這麽小一條街上早餐攤點足有十幾二十個。他們每天出攤七八個小時,真正忙碌的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天能不能賣掉五百根油條,很令人存疑。
何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工商稅務等等各種費用。據說小個體工商戶可以免稅。不免又能收幾個錢呢。很顯然,這隻是一份僅能糊口的工作,和大部分打工族一樣,賺來的錢留不下盈餘。打工族據說加班是家常便飯,晚上六點全公司無人動窩是常態。但打工族總還有幾天休息,賣早餐卻是天天出攤,一日不做就一日不得食。
人生就這樣在勞作和維持裏日複一日進行低級循環,基本上沒有跳出循環的可能。消費,旅遊,娛樂,享受,這些詞匯在他們的詞典裏是不存在的。
當然不光他們是如此。那些挑著擔子賣菜的菜農,提著竹椅和籃子擦鞋的農婦,賣針頭線腦的小商販,無不如此。但是我天天光顧的這些賣早餐的人們,他們本來是城裏人,本來是企業職工,有旱澇保收的工資,有早年的福利住房。他們就算下了崗,不得不自謀生路,其實境況還是比滿大街從來沒有過國家工作的人要好。但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心裏的失落和怨尤必定比那些人要強烈得多。
但那也不過是短時間內的事。人是適應能力極強的動物,何況,每天睜開眼睛都要吃飯。沒有時間多想。我天天買早餐回家吃的那段時間沒有上班,但我心裏也是慌張的,知道這樣的情況不可能長期持續下去。後來沒有多久,我就離開了那個我才住了幾年的小區,離開了那個對我來說難以生存的城市,在另一個地方投入了不容多想的火熱生活。
後來我回去處理事情,特意又去他們那裏買早餐。一切都是老樣子。賣油條的男子還是那麽清瘦,賣包子的眼鏡女子還是十分出眾。我買了早餐,就和從我身邊匆匆走過的打工族一樣,邊走邊吃,就在路上吃完了早餐。時值盛夏,市井的早晨已經充滿喧囂。我不禁回想我在這裏居住過的那些時光,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和從夢中驚醒的清晨,那不斷盈虧的月亮和偶然閃耀的星辰。
那些每天天還沒亮就佇立在早攤攤子後麵的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曾抬頭,瞥見了那沒有幾個人看得到的星光。
2020.5.11 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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