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係統53 重回紐約

第五十三章  重回紐約

 

   四月下旬的曼哈頓,天突然溫熱起來,年輕的女人們紛紛穿上五顏六色的裙裝,這個擁擠著高樓大廈色調灰暗的大都市一下子春意蕩漾起來。

   這是個周三的下午,在曼哈頓中城接近中央公園的一棟住宅樓前,一位中等身高身材臃腫的男人不住仰頭向樓上張望,他的頭頂幾乎全部禿了,光光的,尖尖的,在周邊一圈雜亂的灰白頭發的包圍之下,像鳥巢裏露出的一個巨大鳥蛋。他的臉圓圓胖胖,一片紅一片黃,好像是被許多隻蜜蜂蜇過一樣,到處都腫腫脹脹。他穿著一件厚實的黑色呢子大衣,脖頸裏圍著一副灰色的長圍巾,和周圍那些穿著單薄衣服的行人對照鮮明。

   他好像有意躲著所有人,看到有人向他的方向走來,他趕緊躲開。等沒有人了,他又回來,繼續向這棟大樓張望。

   他曾經在這裏住過,那時他在這裏有一個溫馨的家。

    看著依然固若金湯的大樓和顏色一點沒有改變的淡青色大理石外牆,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回想起來,那都是30年前的事情了。那年他18歲,一場變故使他失去了一切,自那時起,他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

   大樓正門前的一棵海棠樹花開的正盛,團團的紫紅有粉色花心的花簇把枝頭都壓得彎了下來。無數隻蝴蝶和蜜蜂在翩翩起舞。這個男人禁不住向這棵樹走近了幾步,他站在那裏,看起來神思有些恍惚,他想起了他的弟弟奧斯卡,那清脆的童音不斷在他耳畔回響:“哥哥,你幫我抓住那隻蝴蝶吧。”

   可能因為沉浸於往事之中,這個男人一時忘了與旁人保持距離,突然他身後躥出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伸手抓住了一隻白蝴蝶。男人嚇了一跳。他揉揉眼,盯著那男孩,“奧斯卡!”他禁不住喊出聲來。

   那男孩回頭看著他,一頭深褐色的頭發微卷著,一雙灰藍的大眼睛純淨得像一湖碧水。“奧斯卡!”男人又禁不住喊了一聲。

   這時一位中年黑女人快步過來拉住那男孩往大樓裏走。“妮娜小姐,那位老先生認識我,他叫我名字呢。”那小男孩說著,回頭指著這個男人。黑女人也回過頭來。

   這男人趕忙說了一聲對不起,扭頭快步走開了。他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心想著如果自己弟弟還活著,應該30多歲了。但這個也叫奧斯卡的小孩的出現讓他突然神不守舍起來。

    他低著頭匆匆向前走著,隻聽嘎的一聲急刹車,他嚇了一顫,抬頭發現自己在行車路上,差點撞上一輛拐彎的汽車。

    司機是一位30多歲帥氣的白人男子,他搖下窗,關心地問這男子有無受傷。這男子並無回答司機的問題,說了一聲對不起,掉頭便走。

    這男子走到中央公園邊上的寬敞的磚塊鋪的行人路上,有些放鬆起來。這裏行人不是特別多,不用時時刻刻注意著走近自己的行人。

   他緩慢地走著,繞著行人,時不時向公園裏張望幾下。公園裏的迎春花已經凋謝,展露著的是旺盛的綠葉。有幾株玉蘭花還在開放,但已經到了花期的盡頭,碩大的粉紅色花瓣不斷隨風掉落。遠處一片櫻花樹開的正盛,像是緋紅的雲朵落在了地上。這些風景在這個男子眼裏也一點未變,和當年這個時節的中央公園一模一樣。

   這個男人在公園入口處一棵巨大的美國榆樹前停了下來。這棵樹有近百年的曆史,依然長勢旺盛。許多粗大的枝幹倒垂下來,挨著地麵。他清楚地記得,他的弟弟奧斯卡每次來到這裏都要在這顆樹上玩好久。看著這棵樹,這男子愈發想念自己的弟弟。他本來計劃來這裏看一下,明天就離開,可那位小男孩的出現,讓他改變了計劃。他決定要在這裏多呆幾天,多一些時間來重溫一下舊夢。

    這個男人叫愛德華,是個中國人,中文名叫汲生旦。他是曼哈頓的有名法醫、洛克菲勒大學的教授墨蕊荌的繼母索菲的兒子。

    那個小男孩是墨蕊荌的兒子奧斯卡。

    那位司機是奧斯卡的父親艾瑞克。

 

   愛德華回到旅館,立即改了自己原先盯的日期。吃過晚飯,他又走回中央公園。天色已晚,公園裏的大岩石在夜色裏閃著點點的磷光。螢火蟲在樹叢裏飛舞,綠色的熒光和岩石上的點點白光輝映在一起。愛德華記得,奧斯卡最喜歡來這裏玩。

   每天吃過晚飯,奧斯卡都纏著愛德華帶他來這裏玩。他們的父母經常忙著生意和應酬,墨蕊荌經常把自己關在自己屋裏,隻有愛德華總是陪著奧斯卡玩。對於自己的弟弟奧斯卡,愛德華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和奧斯卡生活在一起的六年時間是愛德華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喜歡弟弟那一臉頑皮的笑容和那清脆的笑聲。對他來說,比他小12歲的弟弟就是一個天使,不僅有美麗的外表,也有一顆善良美麗的心。他喜歡把弟弟架在自己脖子上,感覺著弟弟的快樂和興奮。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在一趟中國之旅後結束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他一個人被人接走時,奧斯卡一直拉著他的手不放,想和他一起走。他抱起奧斯卡說他很快就會回來,可不成想那次卻是他們生命裏最後的一次相擁。愛德華被送到北京西郊的一家大酒店裏,據他母親說,他的父親汲虢膏會來這裏找他。愛德華一直沒有見到他的父親,但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卻接到了他的母親、弟弟和繼父全部死亡的噩耗。

   愛德華當時一下子感覺這個世界不存在了,他再也沒有生活下去的意義了。他從酒店房間裏找到一個刮胡刀片,試著割自己的手腕,那種劇痛讓他突然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他走到窗戶邊,推開在七樓的窗戶,想往下跳,但向下一看,腿就開始發軟。愛德華是個懦弱膽小的人,他特別怕鬼,小時候不聽話時,她母親就用鬼故事嚇他,每次都奏效。此時,窗外一片漆黑,有許多人影在晃動,愛德華突然覺得這些人影都是惡鬼,都在尋找他,他趕緊又把窗戶關上。

   那天夜裏,愛德華一直沒敢關燈。他躺在床上,渾身不停地顫抖。睡著了一小會,也一直做惡夢。

   第二天,一位年輕的個子不高的女人來找愛德華。她穿著一套華貴的裙裝,留著短發,一張小白臉上一雙嫵媚的大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她身後跟著四五個穿著製服的彪形大漢。這女人一臉蔑視,蠻橫地命令愛德華在一大堆文件上簽字。見愛德華有些遲疑,這女人伸手就是一個嘴*****,罵道:“你這個賤種,快給我簽。”

   愛德華差點倒在地上,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這個女人見狀,上去又一個嘴*****。愛德華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女人見他那樣,抬腿一腳把愛德華踢翻在地。拿起筆匆匆在所有的文件上替他簽了字。然後領著那一幫人揚長而去。

    後來愛德華才知道,這個女人是他的繼母崗台高。

   崗台高走後,那位接他來這裏的50多歲的男子來看他,給他臉上身上摸了一些藥水。並給他帶來了幾套衣服。他說他叫汲蝠,是汲家的後勤司務長,照管汲家老小三十多年了。他要愛德華不要擔心,他說會把一切安排停當。

   接下來的幾天裏,愛德華晚上都不敢關燈。他對黑暗開始有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恐懼。

  

   兩個星期之後,愛德華被送到了丹麥,住在哥本哈根的一套海景房裏。房子是典型的歐式小洋樓,尖頂多窗多層麵,房子周邊是不同顏色和花紋的石子鋪的水泥地,院子四周是一人高的石頭院牆。住在這裏的還有他的姑姑汲虢肴。

   第一次看到汲虢肴,愛德華吃了一驚。這個女人在室內也戴著一頂黑禮帽,帽簷的黑紗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並且她背對著人說話。愛德華看不出她的年齡,不過聽說話聲音,不像太老。

   後來愛德華才知道,汲虢肴怕光,她總是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室內隻留一點微光。這和愛德華正好相反,愛德華怕黑,屋裏白天黑夜都得開著燈。他們兩人相同之處是都怕見人,他們很少出門,偶爾天晚了,在門口晃一下,見人老遠都躲開。

   他們在這裏住了近30年,幾乎無人見過他們的尊容。想著他們的詭異行蹤,周圍有些無聊之人開始八卦,說他們那裏有鬼。有許多孩子們經常爬上他們的院牆,向他們房間張望。愛德華記得他有一次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向外看時,他聽到了孩子們激動的喊叫聲:“我看到鬼了!我看到鬼了!”愛德華趕緊又把窗簾拉上。

  

   看著眼前熒光飛舞、月影朦朧的童話般的景象,想著自己的弟弟奧斯卡,愛德華恍惚之間好像又回到了30年前,他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害怕黑暗了。他走近一棵從岩石縫裏長出的粗大的青檀樹,坐在樹根上出神,任憑螢火蟲落在他光光的頭頂。

   回到旅館,愛德華30年來第一次關燈躺在床上,他好像中了魔咒一樣,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他的夢稀奇古怪,夢裏他又見到了自己的弟弟奧斯卡,奧斯卡還是6歲的樣子,還是那樣的開心活潑,他拉著愛德華的手,一直問他頭頂的頭發去哪兒了。

    早上醒來時,愛德華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這是他幾十年來從未感覺到的。

    愛德華在旅館了休息了一上午,吃過午飯,他又回到公園裏尋找曾經流逝的歲月。他來到中央公園湖上的拱橋,這也是奧斯卡喜歡的地方之一。站在橋上,看著一邊茂密的林木和湖水中高樓大廈的倒影,有一種可以輕鬆逃避現實的感覺。愛德華每次帶奧斯卡來這裏時,奧斯卡都嚷著要劃船,他們經常坐上公園的遊船在湖裏繞上一圈。

   反正有的是時間,愛德華走走停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走近公園中部入口那棵老榆樹前時,已是下午3點多鍾。榆樹枝頭才剛露出嫩芽,豐美的枝條輪廓依然清晰可見。愛德華看到一個小男孩正爬上一條垂到地上的樹枝,他認出來了,這個小孩就是他前一天見到的奧斯卡。

   愛德華有意向後退了幾步,站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靜靜觀望。那個黑女人也在,她一直跟在奧斯卡旁邊,眼睛緊緊盯著奧斯卡,雙手張開,這架勢使愛德華想起了曾靜的自己。

   愛德華心想,這個黑女人肯定和這個小男孩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們看起來特別親密。他又想起了他自己和他的姑姑汲虢肴。他們在一起住了近30年,但從來沒有在一起吃過飯,沒有麵對麵說過話。

   他們的交流都是通過電話。愛德華記得,有一次他不小心挪動了汲虢肴的茶杯,汲虢肴打電話把他罵了一個多小時,分別用了中文、英文、俄文和丹麥語。從那以後,每隔幾個星期,汲虢肴都給他打一次電話,在電話裏痛罵一個多小時,幾乎全都是四國語言,有時罵他,有時罵他父親汲虢膏、汲虢膏的母親洞無蒂和汲虢膏的妹妹汲虢脂,有時也罵他從未見過麵的沒有一絲感情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汲生寵、汲生曲,和崗台高生的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汲生鑾。

   愛德華常常覺得自己活著就是受罪,但他又恨自己的軟弱,軟弱得無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聽到那個男孩對黑女人說:“妮娜小姐,快看,那位老先生又來了。”

   愛德華趕緊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

   不知為什麽,這個小男孩的出現,好像觸動了愛德華那早已麻木的神經,他感到生活有了一絲希望。

   他回到旅館,下定決心要去中國浙江東溪一趟,給弟弟、母親和繼父掃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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