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床,女,28歲,未婚未育,公司文員。明確既往史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據該患者母親提供的病史,患者六年前因其姐姐車禍離世,罹患失憶症。此番入院前,患者認知功能良好,適應社會工作多年。兩周前遭遇車禍,入院完善體檢,經查有腦震蕩,硬膜下血腫,軟組織挫傷。因頭痛嘔吐、意誌模糊,腦外科緊急行burr hole抽吸術清除顱內血腫,各項功能恢複良好。現因情緒抑鬱,在其母親強烈要求下轉入本科治療。”
匯報病史的是一個上周開始在我們科輪轉的四年級醫學生,看胸牌姓陳。聽得出來這段話他應該準備過,說起來一口到底,十分流利。
高年級住院醫肖然轉了轉手裏的筆杆,“該名患者目前表現是什麽?”
“食欲減退,盜汗夜驚。最主要的,是有社會性退縮,幾乎不言不語。”
“那,你的治療方案是什麽?”肖然眉一抬,揚聲問那個學生。
陳姓學生遲疑了片刻,有些猶豫,“要不要上點喹硫平,25毫克,每晚一次?”
肖然抬眼朝我看來,眼中黑白分明,“陸醫生,您覺得呢?會不會擔心鎮靜的副作用?”
我轉身麵向電腦,輕擊鼠標點開她的病曆,平淡地回複,
“各位華佗,小心別把我的人給治死了。”
辦公室裏響起一陣晃動座椅,直立後背的聲音。肖然渾厚的嗓音低道,
“陸醫生,不好意思。喹硫平確實會進一步抑製患者神誌,應該不合適。”
“先從最簡單的入手吧。看看血檢結果,補充水電解質。再找你們的護士姐姐問問,患者單日進食量多少,前白蛋白水平怎樣。”我站起來,“走吧,一起去看看她。”
新病人入科,我一般都會帶上整個小組一起去查房。
走廊裏,任護士長向我打著招呼,“早啊,陸醫生。今天哪個組收新病人?”
“輪流吧。調度呼機上午在我這兒,下午交給二組。”我微笑著回答她。
正在走著,我左手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推了推他的鏡片,聲音憨憨的,“陸醫生,您相信失憶患者能夠保持良好的認知功能,參加社會工作嗎?”
我微微一頓,停下了腳步。我朝這個學生笑笑,“強烈的心因刺激,導致倒攝抑製,是失憶症的主要發病機製。至於能否保持大腦的認知功能,那就要看患者的運氣了。”
“這個女病人,聽起來好象蠻可憐的。家裏人車禍死了,她自己又遇到了車禍。”男生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忍。
肖然在我身邊,語氣威嚴地開了口,“同學,同情擺在心裏,別擺在臉上。”
男學生臉色發紅,有點張口結舌的樣子。
我朝他笑,“沒事。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哦,陸醫生您好!我是三年級的,我叫丁丁。從今天開始我在你們精神科輪轉。”他急急地說。
“什麽?”我愣了一下。
肖然和那個陳姓學生爆發出一陣狂笑,樂個不停。我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他們倆堪堪住了口,滿臉忍笑。
“哦,丁同學,你這名字很容易記。我小時候喜歡看一本連環畫,丁丁曆險記。你們這代人肯定是沒聽說過了。”我向這個滿臉紫脹的男生笑笑,語氣盡量和緩,“還有,你這兩位師兄比較喜歡開玩笑,別放在心上。”
他點點頭,對著我身旁的兩位傻笑,“肖然師兄,陳師兄,我叫丁曉輝,外號丁丁。我從小就是這麽個外號,也就一直這麽自我介紹。這樣別人也容易記。”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她的病房前,停住了腳步。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雪白的病床裏,窩著一個小小的人兒。
她將頭深深地埋在被子底下,幾縷烏黑油量的發,落在枕上。她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麵朝著窗外,一動不動地窩在那裏。
我的心裏,靜靜地湧上幾分酸楚。我放慢腳步,輕輕走了過去。
管床張護士見我們走來,推著移動電腦,跟著我們走到她的床邊。
肖然和陳姓學生比我快了幾步,已經到了床前。肖然伸出骨節分明的一雙大手,俯身向前,握住床單下她蜷起的雙腳。
“喂,許亦真,醒醒”,他牢牢施力,用力捏住她的足踝。
我一下失聲叫了出來,“住手,肖然,你在幹什麽!”
肖然聞言一呆,鬆開了手。他抬頭看著我,愕然說道,“陸醫生,這個患者社會性退縮,任何常規呼喚都沒反應,體檢也極度不配合。我早班查房她就是這樣。隻能施加疼痛刺激,看她有無應答反應。”
“你給我住手!以後不許這樣對她查體!”我忍不住大聲斥責道。
肖然麵色發白,肅然靜立。他身旁的兩個學生有點局促不安起來。
我感到些微歉意。深深呼吸,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我走到窗口那側,慢慢靠近她的床前。
我俯下身子,對著她柔聲說道,
“許亦真,你好。我姓陸,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身邊這三位,也屬於你的治療團隊。”
我直起腰來,衝著呆立在床頭的那三人說,
“向患者做自我介紹!別告訴我,現在還需要我來教你們這個。”
肖然一臉僵硬地回答,“是,陸醫生。”
他麵朝患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您好!我是肖醫生,三年級住院醫。我是您的管床醫生。有任何問題,您可以讓護士老師隨時找我。”他的一側眉峰揚起,聲音梆梆硬,象塊石頭。
戴眼鏡的男生舉起了一隻手,還是那樣有點憨的樣子,“嗨,你好,我叫丁曉輝,我是三年級醫學生,我今天才開始在這裏見習。”他說完之後,又快速追了一句,“請多指教。”
陳姓學生的聲音清亮,“許亦真你好。我是四年級醫學生陳昭一,我負責采集病史,支持我們帶教老師陸醫生,還有肖醫生的工作。”
所有人介紹完畢。我注視著被子下的她,沒有任何動靜。隻有很細心的人,才能看得見她淺淺的呼吸所帶來的輕微浮動。
我輕柔地說,“許亦真,作為你的醫生,我們現在需要給你查體。可以嗎?”
她還是沒有反應。我繼續說道,
“如果你不做出回應的話,我就認為你是默許了。”
沉默的人兒,繼續沉默著。
那名陳姓學生突然說,“陸老師,你說,她是不是睡著啦?”他身旁的丁丁哈地一聲笑了出來,立即拿手背遮掩了一下。肖然也跟著哼笑了一聲。
我一直不錯眼地看著被單下的那個人兒,她還是毫無動靜。
對不起,我必須要這麽做。我在心裏默默地對她說。我伸手向前,輕輕地揭開了蒙在她頭上的被子。
黑發下低垂的那張小臉,瑩然如玉。她牢牢的閉著雙眼。雙手握拳,上臂內收,緊緊地護在懷裏。
肖然沉聲道,“對不起,陸醫生,我早上已經按常規給她查過體。患者對呼喚無應答,眼瞼緊閉,對外力抵抗,雙臂也是。全程呈胎兒式臥姿,四肢對被動運動反抗。捏她的食指甲床,對疼痛刺激反應差。胸骨按擦幾無反應。要不是生命體征一切如常,我都準備叫快速反應過來了。”
我盡力控製著情緒的翻騰,“肖醫生,還有兩位同學,請你們給患者查體盡量輕柔點,不要那麽粗暴!”
肖然滿臉蒼白,目視前方,不為所動。他一左一右兩個學弟輕道,“知道了,陸老師。”
張護士在旁邊笑著說,“陸醫生,這位許姓患者確實對刺激無應答,我們護士查體也是這樣。從昨晚轉進我們科到現在,她沒睜開過眼睛,也沒飲水進食。夜班護士說,她有起床排尿一次,沒喊人。顱腦外傷術後,有很大的摔倒風險。護士長和我都比較擔心。”
我看著床上的那個人兒說,“許亦真,我知道你沒睡著。我想,你大概不願意睜開眼睛。下次起床的時候,按鈴喊人好嗎?你現在千萬不能摔倒,你應該心裏清楚。”然後我問張護士,“放了床式警報器嗎?”張護士說放了。
我回頭,繼續輕聲對她說,“我知道你累了。我可以放你繼續休息。今天我們會給你靜脈營養。下午可能會有人來探視。我查了一下你的個人情況,目前我僅允許你的母親和你孩子過來探視,其他人等一律不許進來。”我轉頭對肖然說,“將這一條下個醫囑。不允許任何非親屬人員探視,或者電話詢問患者目前的情況。”
肖然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回頭看看,她還是一動不動,沒有絲毫反應。我的心中,驀然泛起了一種難言的柔情,它讓我的心感到刺痛。
“許亦真,下午你的孩子過來看你的時候,你能睜開眼睛,和他說說話嗎?我聽說,腦外科那邊不允許孩子探視。兩周沒見到媽媽了,他一定很想你。”
寂靜的房間裏,無人說話。
我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臉。她的呼吸,好像漸漸變得淺快了一點。慢慢的,一滴水珠在她的眼睫下沁出,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張護士朝我笑著使了一個眼色。
我抑製住心裏的感傷,又接著說道,“你的孩子見到你的時候,總不會希望媽媽這麽無精打采的,對吧?配合護士護工,洗臉洗澡換衣服,看起來精神點,好不好?你的頭發,”我看向護士。
“陸醫生你放心。我給這姑娘準備了一頂好看的帽子,到時候戴上。”
我接口道,“許亦真,到時候請你配合。這樣你的孩子看不出來媽媽受了傷。”
張護士繼續笑道,“最好她能同意我們幫她剃個光頭,以後新長出來的頭發都一樣長,就完全看不出來了。”
我歎了一聲,“慢慢來吧。”
然後,我朝靜立在床尾的三人說,“現在查體,輕點。”
他們靠攏過來。我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用手掌搓了搓它的鏡麵,彎下腰,輕輕放到她護緊的胸前,凝神靜聽。咚咚地,心跳有些淺快,沒有雜音。她的身後,肖然將聽診器放在她的後背四區聽診,嘴裏淡淡地說,“深呼吸。”她沒有反應。
兩名醫學生也過來,依次聽診,按她的肚子。她任我們操作,沒有抵抗,也沒有配合。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洋娃娃那樣,一動不動地蜷著。
我看了眼肖然,低頭對她說,“許亦真,這位肖醫生態度認真,基本功紮實,是一位難得的好醫生,你可以信任他。今天下午他會向你媽媽介紹你目前的情況,到時我也會在場。你的病情穩定,後麵就是慢慢恢複了。不要急,慢慢來,我們會幫你的。”
我伸出手,輕柔地摸了摸她的肩頭。
那一刻,我多麽希望我能將心中的溫暖傳遞給她。但我知道,急不得。
我站起身來,對所有人說,我們走吧。
出了病房,走了幾步。丁姓學生發問,“陸醫生,這個患者不是未婚未育麽?怎麽你說,她的孩子會來看她?”
我靜立了片刻,轉頭看著他們說,“對失憶症患者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要把他們所理解的世界和他們腦中的記憶,當作真實存在的事實。不能隨便去幹擾,糾正,想著要撥亂反正,讓他們認清現實。那樣會有大麻煩的。尤其是在患者心理脆弱,精神世界架構不穩的情況下。要避免加深刺激,引起患者的人格分裂或者情緒坍塌。明白了嗎?”
可能是我的語氣太過嚴肅,這一次肖然第一個開了口,“是,陸醫生。明白了。”
陳昭一向那個叫丁丁的學生解釋道,“患者的兒子是她那個已經離世的姐姐的孩子。她媽媽提供的病史,說她姐姐當年有產後抑鬱症,後來又不幸遭遇了車禍。現在她不知道怎麽回事,執著地相信這孩子是她自己生的。據說無論她媽媽如何解釋,她就是不信。”
我的心裏,猛然泛起一陣難過。
肖然看著我,“患者這樣,需不需要擔心有精神分裂的傾向?”
我盡量抑製情緒的波動,緩慢地說,“有可能因為失憶,或者遭遇了某種嚴重的打擊,她對她缺失的那段記憶產生了錯誤的解讀。至於精神分裂,還要看她對其他外界事物的解讀方式,是否有脫離現實、解讀錯亂的情況出現。這一點我們要嚴密觀察。”
丁姓學生歎了一聲,“唉,還這麽年輕。有她姐姐那樣的家族史,真不希望她也會出什麽意外。她媽媽怎麽受得了啊。”
肖然又一次說道,“丁曉輝,同情放在心裏,別放在臉上。她是你的病人,信任你,是你的權利也是你的義務。但是你要記住,她並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點了點頭,朝他們說,“我同意肖醫生的這個看法。我們需要的是同理心,而非同情。不過,話雖這麽說,人非草木,誰能無情。總有一些病人,他們對我們而言是特殊的,會在我們的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有時候,他們甚至會改變我們一生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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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前文《心若淩雲》一句話簡介----未婚媽媽許亦真,和她深愛的兒子許航,她知心的筆友淩雲,她的大學男友程小乙,她思念的朋友秦月,她哀傷而暴虐的母親,她暗戀的上司陸致成,莫名其妙出現的上司章洋。許亦真的堅持,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是正確還是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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