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已經是上午,我正躺在寢室小床上。陽光透過窗棱,溫暖地照在一側的牆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許姑姑正用一隻溫熱的手掌擺在我的額前輕撫。看到我睜開眼睛,她溫和地朝我笑笑,
“阿諾,你終於醒啦?你再不醒來,我們可都要一起陪著罰跪捱板子了。”
我心裏一嚇,立刻坐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
許姑姑立刻站起來,側身扶住我,讓我斜靠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我感覺眩暈感過去了,抬頭朝她歉意的笑了笑。
“許姑姑,多謝您。很抱歉。”
“現在道歉有什麽用?昨兒個讓你換一件厚些的衣裳,再戴上披風和帽子,你又偏偏不聽話。”她嗔怪地說。
我猛然間記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一陣強烈的喜悅,瞬間襲上心頭。我的心咚咚地蹦了起來。
許姑姑扶我坐起,去櫃子裏拿出我的外衣,放到我的手上。
“快些穿戴好,萬歲爺在前廳快要開飯了。今兒個他留了幾位大臣一起進膳。”
吩咐完,她走出門去。
我跳下床,迅速套上所有衣物,匆忙洗漱,把頭發胡亂弄好。我從來沒有象這一天那樣,穿戴這些繁瑣的衣物那麽麻利。就連上大學軍訓時,教官突然吹緊急集合哨,要我們去跑五公裏拉練的時候,也沒見過我的動作這麽迅捷。
在離開自己的小屋之前,我朝菱花鏡中匆忙地投去一瞥。
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女孩。
她的麵色酡紅,略帶羞意,眼中含笑。仿佛是有很多星星閃爍在其間。
我朝她笑了。
才出門去,迎麵就遇上了蘇公公。他朝我喝道,
“阿諾,你是紙糊的嗎!騎一趟馬你就被風吹倒了。在哪裏稍微多站一會兒,你就想著要坐在地上歇息!”
我抿嘴一笑,不知道怎麽接話。我知道蘇公公是在關心我。
他頓了頓,又朝我正色道,
“萬歲爺吩咐了,從今往後,他早晨練習布庫的時候,你也要去伺候。你也要去練拳練劍。”
我看著他嚴肅的樣子,有點兒想笑。
可是,蘇公公沒有笑,他隻是一臉嚴肅地盯著我。
我捱了一會兒,看好像混不過去,於是我隻好福下身子,正式地回道,
“奴才聽旨。”
說完這些廢話之後,我們就一前一後,走到東麵的會客廳去。
宴客廳內,雍正爺一人獨自坐在紫檀雕花大桌的上首。桌子的兩側,是幾位與他平時甚為相得的大臣,圍坐在一起。
這會兒他們正談笑風生,把酒言歡,氣氛十分熱鬧。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感到雍正爺向我看了一眼。但是,還未等我能接觸到他的目光,他已經移開了視線,重新投向跟他說話的臣子們去了。
他今天看起來很有耐心,好像興致很高,與這些大臣們有問有答。
正在說話間,一位麵白有須、看上去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起身抱拳道,
“萬歲爺,您上次罰微臣在家裏靜修練字,說是要臣修身養性,不要再做那尖酸刻薄之人。臣心內惶恐,於家中足足反省了半月有餘。別人不知道微臣,萬歲爺您是知道的。臣從小在私塾就是個混不吝,每天最煩的就是寫大字!”
雍正爺看向他,微微一笑道,
“怎麽,田大人今兒個是手癢,還是皮癢啊?”
“啟稟萬歲爺,微臣既不敢手癢,更不願皮癢。”
這名男子拱手之間,接著又道,“臣隻是渴盼,午膳之後,能否懇請萬歲爺賞微臣幾個字,讓臣回去好好地臨摹臨摹。”
他頓了一下,神情懇切地說,
“臨您的字,總能讓臣這心裏麵服氣些,修身養性的效果隻怕也要好些。臨其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字帖,臣覺著越寫心中越百無聊賴,簡直是生無可戀!”
哇,這個人可真會耍嘴皮子,我在心裏暗暗讚道。如果天下插科打諢者也有江湖門派,或許此人一進去就能當個首座弟子。我得向這樣的人才學習學習。
可能是因為我的視線指向性太過明確了一點,這名麵白有須的男子若有所知般朝我看來。他的麵色微微一怔。
雍正爺放下酒杯,衝我和蘇公公說到,
“還愣著幹什麽,沒聽到田大人說,他想要朕的墨寶嗎?還不快去準備準備?”
然後,他又對其他幾位大臣說,
“朕今日可謂願賭服輸。今兒個早上朕與田大人論證佛理,打賭打輸了。如今看來,隻好任憑田大人的差遣了。”
那位田老兄滿口接道,“不敢,不敢。萬歲爺折煞微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十分興奮。
我們數人趕緊退下,去禦書房裏把各處書桌和文房四寶準備好。
確實需要準備一番。在座的六位大臣,再加上雍正爺,一共七人,估計個個都要寫上幾筆。雍正爺肯定是用正當中的那張最大的書桌。而這些大臣們,肯定也想向這位爺好好地表現一二。所以,給每個人都要準備好紙硯筆墨和座處。
於是,我們把禦書房裏幾張桌子整理了一番,都擺上了雪白的宣紙,準備好了筆墨。然後,蘇公公對我仔細交代,該將幾位大人如何安排到各處桌前。
雖然他們現在是言笑晏晏,但朝堂的局勢千變萬化,就算君臣之間再怎樣融洽相得,我們也不敢將這幾位爺隨意安排座次。誰的位置距離雍正爺近些,誰的位置稍微遠些,都有講究。一個不小心,惹來的都會是麻煩官司,蘇公公和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蘇公公雖然態度客氣,但是他老人家是在雍正爺身邊呆了二十多年的心腹肱骨,對這些規矩和講究可以說是一清二楚。所以也就是指揮著我和許姑姑她們,擺放筆墨紙硯。並且吩咐,到時候將哪位大人,帶到什麽位置上去。我們也都一一記下了。
午餐很快,就是簡餐。雍正爺留飯的時候,臣子需要將所有的菜肴用盡方才離開餐桌。而且又要時時注意和上座的這位爺說話。這一分心,估計吃進肚子裏的就很少。所以,禦膳房上的菜肴也不多。容易入口的,簡單的菜上幾盤完事,反正他們回家肯定還會再吃一頓的,我想。
等那幾位大臣前後簇擁著他們的主子爺來到禦書房的時候,我們剛剛把一切準備完畢。每張紅木桌上的方硯中,都磨好了新鮮的墨汁。
雍正爺信步走到他的書桌旁,從筆筒裏挑了一隻半新的中楷狼毫,飽蘸濃墨,手撫宣紙,在空中頓住了手。好像一時之間,他似乎下定不了決心寫什麽一般。
雍正爺的那幾位得意臣子們在旁邊靜靜地等待著。誰也不敢發聲,去打斷他的思路。
在這種時候,這位萬歲爺的那些朱批文字又一次在我的腦海裏跳躍起來。
而此刻站在他身旁殷切地注視他的那位仁兄,蘇公公剛才給我科普了一下,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田文鏡大人。
正是這位田大人,招惹了雍正爺,寫下了那段讓我熱血沸騰的朱批。在幾百年之後,一時圈粉無數。現在,這位田大人立在禦桌之前,正以一種十分熱切的目光看著他的主子爺。他看上去像是希望,立刻就知道雍正爺到底會給他寫些什麽樣的字。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到過有一位姓沈的大人對雍正爺自謙地寫到,“臣自知器小才庸”。
雍正爺立即批示,“將己之態度一語寫出如畫”。
這位田大人自稱從小就是私塾先生麵前的混不吝,最煩寫大字,雍正爺會不會就此寫些什麽話來譏誚他呢?那可就完蛋了,拿到這樣一副聖上賜予的墨寶,田大人還得小心謹慎地裝裱,掛於家中中堂之上,供來往賓客時時瞻仰。
我想到那樣的可能性,感覺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的嘴角。
雍正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就在我快要微笑的時分,他抬頭一下子看進了我的眼中。那一下,如同突然出手的一記重拳,讓我的心猛然一震。我感覺自己簡直抵受不住,不由低下了頭。
這是自從昨天在穎河邊靜立良久,我與雍正爺之間一天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眼神交匯。雖然也許隻持續了不到一秒鍾的時間。
片刻之後,雍正爺似乎想好了,俯身一揮而就。
從遠處看過去,他給田大人寫的這幅字,好像是挺長的一個句子。他選擇的是一隻中楷狼毫,現在正好寫滿了一整張宣紙。
不知道為什麽,幾位大臣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田大人尤其如此。我感覺他甚至有幾分尷尬?有點兒麵紅耳赤,束手無措的樣子。
寫字的那位爺不慌不忙地開口說,
“別緊張。這幾個字不是寫給你小子的。”
他直起身,平靜地朝田大人說到。
田大人慌忙點頭稱是。
雍正爺接著又說,“朕既然賭輸了,自然會好好地給你寫幾個字。拿回去之後貼在你家牆上,來往賓客如有見到,也不至於辱沒了朕的臉麵。”
田大人趕緊說,萬歲爺的字自然是極好的,定會讓寒舍蓬蓽生輝雲雲。
“所以這第一張麽,朕先練練手。”
說完這句話,雍正爺將宣紙上寫好的這頁大字一揭而起,隨手往旁邊的地上一丟。他的幾個臣子似乎想伸手去接,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又都沒有真的去接。最後,那張盛滿雍正爺墨寶的宣紙,就如同一片雪花落地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他桌前的團紋波斯地毯上。
我正準備細看那張紙上都寫了些什麽文字,隻見雍正爺用他手中的毛筆,朝我點了點說,
“你怎麽又站在那兒發呆?還不快過來替朕撿起來,好生晾幹?要是膽敢讓一滴墨汁滴到地上,蘇公公,你罰女官把這禦書房裏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蘇公公在我身旁低身應道,“嗻”。
他語氣裏突然出現的不客氣,讓我一驚。我趕緊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小心地撿起了他桌前的那張宣紙。托在手上,退向一旁站好。
不知道為什麽,他身邊的那幾個大臣,一邊在看他繼續寫字,一邊又在或多或少地,將他們的眼光隱晦地投向了我站著的方向。我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我的穿戴或者行為有什麽異常?
我朝蘇公公看了看。他老人家正在眼觀鼻,鼻觀心。
於是我也低下頭去。
我猛然間看到,手中那張雪白的宣紙上,白紙黑字,正俊秀無儔地寫著一排正體楷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時之間,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驚慌地抬起頭看向雍正爺,心如鹿撞。
他仿佛也注意到了屋裏的這片騷亂,表情平淡地說,
“古人雲,敝帚自珍。縱然是一張寫壞了的字,朕也要晾幹了,留作後用。”
然後這位爺又朝著蘇公公和我說,
“還杵在這裏幹什麽?什麽時候需要朕說一句,您二位才能挪一步了?”
蘇公公立即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和我一起捧著我手中的字。我們從偏廳匆匆地退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對著那九個字,傻傻地看了很久。
這是雍正爺寫給我的嗎?是他想對我說的話嗎?可是,他同時又用那樣不客氣的語氣說,罰她把這禦書房裏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對了,他說他要“留作後用”。會不會是他想要拿去送給他的年貴妃?
不,不,不,我用手捂住自己的頭。我在那一刻嚴重的警告自己,我不能順著這條深淵滑下去。否則,我會和這皇宮裏每一個金絲籠中的鳥兒一樣,沒有任何不同。我告誡自己,從此以後,我不能再不停地去猜想他的種種心思。那樣隻會把我自己搞瘋。
很快,蘇公公命人將已經晾幹的這幅字拿去裝裱。那天晚上,蘇公公就將這幅字掛到了禦書房裏那副大書架旁邊的一側牆上。
於是,當晚我當值的時候,我就站在那幅字的對麵,傻傻地看著它。
正在我魂遊天外的時候,側麵書桌後的那位爺站起身來,走向那排書架。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開口問我。
“怎麽,有什麽字不認得嗎?你不是平常號稱學富五車的嗎?”
我回過神來,趕緊回道,
“奴才不敢。奴才那都是玩笑話。不過,這幾個字卻還是識得的。”
他聽了,沒有說話。突然他加了一句,
“以後說話就好好說話。朕不想聽到你再自稱奴才二字。”
我心中一跳,看向他。他也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晦澀難明。
關於不想再聽到女子自稱奴才二字這一說法,愚雖不才,在沒來此地之前,從前也是頗看過幾本閑書的。一般在這種時候,就表示皇帝男主希望將女主收入後宮,從此萬事大吉了。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有點兒六神無主。如同聽到我的心聲一般,雍正爺又開口了。
“不用七想八想。好好當你的差。”
我趕緊半蹲下說,“阿諾謹遵萬歲爺口諭。”
他微微一笑,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了,
“怎麽,你昨日吃的教訓還不夠多麽?”
他一邊翻著手中的一冊書,一邊淡淡地問我。
見我不解,他又說道,
“你現在還不下去歇息,準備在朕這兒再暈上一回麽?”
我一下子覺得十分赧然。
他的這些話,雖然分別著聽起來,句句別扭,但是組合在一起,竟然讓人感覺那樣的溫柔。
我紅了臉,微微蹲福了一下。他朝我一揮手,我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