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之後,雍正爺的規矩就是要好好地睡上一覺。顯然,他深諳午睡是他能保持下午和晚上連續長時間工作的一個最重要的環節。所以,他午睡都讓自己盡可能睡飽。一般總要睡上一兩個時辰,並且不許人叫他。
吃過午飯,漱口淨麵,這位爺就進屋睡覺了。
這句話看上去很短,幾個字就交代完畢了。可實際上呢,嗬嗬。
因為在這位萬歲爺睡著之前,還有十分的功夫要做。如果某一天我們運氣好,他躺下一會兒就去見周公了,那我們就沒事了。Oh Yeah,這將會是我一天中最為悠閑的時光,吃吃點心、喝喝茶,找我的小姐妹千語同學聊聊天。有時候我甚至還能打個盹兒。
但是,如果這人睡不著呢,那我和蘇公公就有的是功夫要做。
有的時候要調整窗簾,將整個寢殿弄得暗暗的。但又不能一團漆黑。他不喜歡太黑的環境,要蒙蒙亮。有時候要更換熏香,不能濃,但也不能淡了。不能是花香、薰香、脂粉香,但也不能太冷冽太辛辣,總之呢,香味要淡淡的、柔柔的,要適宜。具體怎麽個適宜法?自己體會。
夏天,需要給他持扇,要涼風習習。要從側麵打扇,不能正對著他的麵龐,那樣容易著涼。但是又不能完全沒有力度,否則他會熱出一身汗。冬天呢,要提前就把被褥弄得溫熱適度,再塞好暖爐保溫。被子本身呢,要又輕又暖。不能在翻身的時候纏在他身上。
如果讀者你問我,您這樣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新新人類,描述自己要做的這麽多雞零狗碎的事,難道不感覺自己很低級、很奴隸嗎?
坦白說,我還真的不覺得。
因為喜歡,所以歡喜。
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變得無比地有耐心。真的,你不但不覺得瑣碎,你還會常常在心底裏,泛起一種輕憐蜜愛的柔情。
有時候窗外蟲鳴鳥叫,或者是打雷下雨,那就不是我們人力所能控製的了。不過這種時候也不見得他就不容易入眠。而且,遇上這種望天收的日子,我和蘇公公的心理期望值本來就會很低,預備好了要好好地折騰一場。如果他能不折騰我們就睡過去了,那我們就會有意料之外的開心。
所以,原則隻有一條。隻要這位爺一翻身,我們就得想出一個新的法子來試。直到床帳不再波動,他完全睡熟為止。這整個過程中,還不能詢問他的意見。要是一問把他給問清醒了,估計有的是脾氣要發。
葡萄架下的大餐之後,雍正爺在去往寢殿的過程中,往書架那裏拐了一下,好像是順了一本書夾在身側。我與蘇公公候在外間,等著司帳的女官們先把他放倒在床上,放下床帳。
許姑姑走出來,把他帶進去的那本書交到我的手上。
我低頭一看——《唐詩宋詞采選》,厚厚一大本,紙質綿軟。
這麽說來,今天這位萬歲爺想要聽人讀書來催眠了?我朝蘇公公舉了舉手裏的書冊,他老人家抬手,把我往裏間一讓。是的,這種時候,他也是能躲則躲。
我很少進雍正爺的寢殿。
我總覺得,如果距離這位爺睡覺的地方太近,總是不太妥當。成年男人麽,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要是我總在他睡覺的時候在他身邊晃悠,會不會偶然之間發生點什麽,那可不好說。我還是希望能盡量避免這種風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即使做不了什麽娘娘,但讓蘇公公的玩笑話真的發生?那絕對不是我想要麵對的狀況。
喜歡歸喜歡。喜歡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也是我一個人可以全力掌握的事。
雖然是朝夕相處,但雍正爺這個人對我而言,仍然是神秘莫測。我所熟悉的,不過是他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幾時起床,幾時入眠。倘若當初我沒被派到禦前伺候,換成去伺候後宮裏其他的哪位主子——雖然我時常慶幸,能被如願以償地指派到了禦前——我恐怕此刻也是在做著類似的事情。至於這位爺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他平常真正的又是在做些什麽,我幾乎還是一無所知。
他的世界對我而言,還是那衣櫥裏的納尼亞傳奇。而我,還遠遠站在那個世界之外。
雖然那次偷看他的奏折時,在我以為我會被當場打死而心如擂鼓的時刻,我也曾在那一瞬間想到,我還是找個機會趕緊獻身於他吧。如果我已經獻身於他,那麽下一次,如果我再做出那樣命懸一線的事,他會不會在心裏就會有那麽一點兒不舍?
但是,等那一瞬間的生命危險過去之後,等到腎上腺素掀起的風暴消停下來之後,我又在想,真的是腦殼壞掉了,才會想要與他發生肉體上的聯係。
肉體關係,在這位爺看來,恐怕也隻是稍微深入的一次握手。也許連握手都比不上。也許隻是一塊用來擦手的抹布。在這紫禁城裏,有多少女人,晨鍾暮鼓,紅顏白發,時時在心心念念地企盼著,自己將會是那個最不同尋常的人,能讓這位皇帝大人銘刻於心?
但是,這可能嗎。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當他擁有這全天下太多太多種選擇的時候,誰人能有那樣的自信與勇氣,認為自己肯定會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自己可以長長久久地駐紮在這位爺的心間?這不但是無與倫比的自信,更是要與人的天性為敵了。所以,這無異於癡人說夢。無論這個夢聽起來是否美好。
我拿著書,靜悄悄地走到他的床榻邊,輕輕坐下來,將詩冊置於膝上。
我調整好一個舒適的姿勢,將聲音盡量放得柔和些。然後,我輕輕讀了起來。我翻開的是這本書的第一頁。最簡單的靜夜思,也是最迷人的句子。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我輕柔的朗誦。
床帳動了一下。我抬頭看了一眼,翻到下一頁去。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這一次,我的聲音裏情緒飽滿了一些。
床帳又動了一下。看來,這位爺不太喜歡詩仙大人啊。這一次,我端起書來,往後多翻了一些。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首詞的旁邊,書上畫著一副小畫,女詞人與丫鬟在荷葉之間擺弄小船,船被卡在了荷葉與淤泥之間。她們臉上那種驚慌的神態,身邊騰空而起的鳥兒,都畫得頗為傳神。
我正低頭看得入神,床帳波動,雍正爺翻了一下身。我趕緊又往後翻了幾頁。也不是每首詩是我想讀就能讀的。繁體字中有很多對我來說生僻複雜的字,我實在是讀不出來。要是惹得這位爺坐起身來給我當場糾正,那今天的午睡任務就真的要相期邈雲漢了。所以,我都是挑選自己以前讀過的,那些最淺顯易懂的來讀。
突然看到這兒有篇長的,字也都認得。不錯。看這首能否把他哄睡著。我靜了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機械沉悶,並且有一種穩定的節奏感。
我開口念道,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糟糕,一出口我才發現,這句話好像是諷刺他們皇帝一族的啊。是不是不能讀啊?這第一句話出口之後,我開始猶豫了。這個時候,帳子裏的那位爺竟然發話了。
“接著念。”
哎呀,怎麽聽起來還這麽精神奕奕的啊。那今天還不知道要磨多久才能睡著。
我聽令,趕緊接著念。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越往下念,我的感覺好象就越糟糕。這些話都是在影射各種深宮秘聞,這麽念下去真的不要緊嗎?我覺得自己真是手欠,怎麽就這麽巧,偏偏翻到這一頁上了呢。而且腦子反應速度也太慢,根本不想想這首詩到底是寫什麽的,嘴巴就已經開始念了。
長恨歌啊長恨歌,我今天要被你害慘了!但是,這位皇帝大人已經發話了,我又不敢不接著念下去。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猛然看見,接下來的一句我好像說不出口,不由自主的臉紅心跳。於是我決定果斷跳過。但後麵接著的這句可能更要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這打死我也不敢念啊,還是說,念完會被打死?跳過跳過。
我的雙眼快速地往詩的後麵看,掃到這裏——“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不好,我念完了才發現,這四句話好像寓意不詳啊。他會不會想到他自己和他的愛妃們啊?我也不敢繼續念這段了。
下一段,下一段。我快速地往詩的後半段翻去。還好,最後三分之一我很熟悉,這是從小就讀熟了的,可以說得上是朗朗上口。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我邊讀邊想,後麵的這些話明顯是給唐明皇洗地的了,著重於突出帝王的一片癡心。這種溜須拍馬的話,應該就沒有什麽不好的寓意了吧?雍正爺聽起來應該還滿順耳的,我應該可以放心大膽的念下去。
於是我就緩緩地、堅定地,一句一句讀了下去。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我以勻速一句接一句地念了下去。甚至在不經意之間,還有一點點的搖頭晃腦。很快,我就念到接近最後一句了。雍正爺再一次出聲打斷了我。
“小和尚念經。”
聽到這一句,我立馬閉上了嘴。果然,後麵還有話跟著。他翻了一個身,似乎麵朝床裏。我聽見他淡淡地說,
“好好的詩,都被你讀壞了。”
我默然,不知道該不該辯解幾句。
“你不要再說話了”,他開口強調。彷佛能聽到我的心聲一般。
我聞言,隻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口不敢言,也不敢移動自己的身體。如果衣裙在地毯上弄得悉悉索索,在寂靜中這種聲音會被放得很大。我坐在那裏,在一片蒙蒙亮裏,靜靜地等待著。
在寂靜裏,呼吸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他不再翻身,床帳也不再波動。我輕輕側身,從坐的姿勢慢慢地轉到了跪的姿勢。抬頭看了看床帳,一切平靜依舊。我又等了幾分鍾,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應該是終於睡著了吧。於是最後,我慢慢地站了起來,勉強揉了揉酸疼的雙腿。
然後,我不發出任何聲響,一步一步地退出了他的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