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煤油
這一年是西元二零二零年,導演十八歲,在念高中。他想要去念查普曼大學電影學院的影視製作專業。這個查普曼大學全國排名一百二十多,也不是好考的。電影學院出了個題目,讓考生拍一部作品交上去。導演從小學開始就喜歡拍電影,大一點了,參加過高中生的比賽,還得過小獎呢。隻是這一年導演住的地方,接連發生了幾次新冠疫情的小高潮,人民多躲在家裏抗疫。他的演員朋友們怕死得很,不敢出門。他寫好了一個劇本,卻沒有辦法找到合格的演員來演。
“幸虧我媽高瞻遠矚,早就給我生好了一個兄弟,”很多年以後,導演四十歲,他會這樣說,”我這個兄弟智商一百三十六,可惜一點演戲天賦都沒有。不過我給他把要做的事情講清楚,他照著做還是會的。要是做得不好,我們就重來,我這個兄弟脾氣好得很,讓他重來一點意見都沒有。”
疫情起起伏伏,會持續好幾年。導演的大學申請,也從秋天拖到了春天。 等錄取消息等的無聊,導演會把自己拍的片子翻出來看,一邊看一邊評論道:”兄弟啊,你要知道,你和這個時代的人們,是多麽幸運啊,能夠得到我的指點。”
導演這樣謙虛地表著態的時候,影片裏,導演的兄弟正光著膀子,拿著一個髒髒的木盆,盛著涼水,對著自己的腦袋澆了下去。被水激了一下,兄弟抬起頭失神地看著鏡頭。
“指點?”兄弟嘀咕道,“你讓我把這個鏡頭拍了二十四遍,澆點涼水沒什麽。可是我得把自己擦幹二十四遍,我皮都脫了一層。” 大冬天往自己頭上接連澆二十四盆冷水,並不說明兄弟對演藝活動的熱愛,隻說明他青春年少火氣旺。他做這件事情,純粹是出於兄弟義氣。
”不讓你拍那二十四遍,“導演安詳地說,他看著屏幕上定格的兄弟的空洞的眼神,感到很滿意,”你就能由衷地感到沮喪絕望?你最後的這個眼神就能那麽反映角色的內心世界了?”
他們倆那高瞻遠矚的媽媽,平時注重孩子的教育,這裏我們就不能免俗地管她叫虎媽。虎媽身體力行,在短片裏,演了一個主要角色,就是躺在病床上裝死。總的來說,虎媽裝死裝得還可以。就有一場戲,演的是病房著火了,導演拿一卷紅塑料片放在幾盞煤油燈前麵使勁抖,虎媽病床背後的牆上,還真就是紅紅的跳動的火焰的影子。導演的兄弟演搶救虎媽,十分賣力,讓導演很滿意。隻是虎媽看著這一切就老要笑場。作為一個業餘裝死的,她能犯的頂大的錯誤,也就那麽大了。
導演不但會拍電影,而且會淘舊貨。他很喜歡各種各樣的燈,家裏有一整套燈光布景,是他從一個電影協會買的舊貨,才花了十塊錢。十年級的時候他從舊貨市場淘回家一盞燈,虎媽一看就樂了。
“這不我們小時候用過的煤油燈嗎?”
“媽你見過這個,會用?”
“那當然,媽小的時候住在農村,剛剛通電沒有多久。總是停電。家家都有個煤油燈。經常就在煤油燈底下寫作業呢。”
虎媽這樣說著,一邊拆下燈罩,調著燈芯。“這個煤油燈還挺高級的,看人家這個燈盤。煤油的味道還是一樣的,我好多年沒有聞過了。”
導演說:“媽你別說,這煤油的氣味還真好聞啊。”
“好聞?”,導演的兄弟試了試,恨不得要吐。他鄙視道,“難道你們都喜歡聞屍體的氣味?” 他打開手機查了查,說:“對哦,煤油是從石油裏麵提取出來的。石油呢,那是古代動植物形成的。所以咱們聞的這個是如假包換的古代動植物的屍體的氣味。”
導演來勁了:“對哦,屍體的新鮮程度不同,它們的氣味是很不一樣的。你知道剛死的人,因為肌肉失禁,屎尿都噴出來,身上難免帶著那樣的氣味。而腐爛了之後呢,產生了屍胺和腐胺,那就是臭肉的氣味。”
兄弟反駁道,“也不一定,如果給豬屍體的大腿抹一點鹽啊丁香什麽的,吊起來掛上一年半載,風幹了那就是火腿。很多人還是喜歡的。那玩意我估計十年八年,新鮮不新鮮都是一個味道。”
兄弟一邊說,一邊看著虎媽。這時她在切一點西班牙火腿,正準備餐前喝兩口葡萄酒。聽了這倆說什麽“豬屍體的大腿”,暗暗地念了幾句據說是杜甫的詩:“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把我活活氣死了。”
其實煤油燈讓虎媽想起了童年,很小的時候,她住在南方一個小鎮上,家裏都是醫生,晚上有時候有病人父母都不能在家,常讓鄰居家的大姐姐照看她。大姐姐是一個中學老師,晚飯後常去學校備課改作業,就把她也帶上。虎媽就在一旁看小人書。如果辦公室停電了,大姐姐就點一盞油燈,繼續改作業。煤油燈光不能照遠,大姐姐就不讓虎媽-- 那時候還是虎妞--看書了。她給虎妞幾根粉筆,讓她在一旁畫畫。
雖然虎妞看的小人書多是什麽“孔老二罪惡的一生”,但是讓她去畫畫,她一點為工農兵服務的藝術觀都沒有,她無師自通地畫起了仙女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