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黃昏時分的夏季雷陣雨。天空濃雲密布,遮擋了白光,彷佛變成了午夜。媽媽打電話來說,她已經接了許航,回家吃了飯也洗了澡,問我什麽時候到家。我說,我在加班,今晚會很晚回家。
我靜靜地坐在車裏,看著陸致成房子裏發出的光。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的精神會承受不住。不管他最終會如何看我,我無法忍受他對我人格的貶低與不屑。如果我解釋清楚之後,他對我依然毫無愛意,我不會介意。真的,我會努力接受事實。但是,我不願意他是那樣看我,讓他對女人,對人性,再多一重失望。就算他已經失望,就算他決定了要遊戲人間,我也不希望,我是其中的一個助力。
我不相信那個站在橘黃路燈下的人,那個眼中洋溢著熾熱陽光的人,他完全沒有動過真心。所以,我不希望他對我最終的印象,成為對他新的傷害。如果,我對他真有那樣的影響力的話。
我不能再猶豫。我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電話。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過了片刻,我又再撥了一次。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最後一次。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我頹然靠回椅背。我舉起手機,很沉。我給他發了一條消息。
“陸致成,打擾你。我在你家門外。我有一些話,想要對你說。”
手機靜悄悄的。雖然,他的屋裏亮著燈。惟憐一燈影,萬裏眼中明。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站進雨裏。
我一步一步,走向了陸致成家的院子。這座美麗的庭院,在夜雨中看起來,有些寂靜,有些蕭索,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顫抖著手,伸向了按鈴。滋滋的聲音在雨中響起,雨聲太大,完全聽不見。我執著地按了一次又一次。
大門被拉開了,他出現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終於,他一步一步走了出來,停在我的麵前。
我開口朝他說,
“我不進去了,就在這裏說,說完我就走。我想告訴你,我沒有騙你。秦月她,她是我的姐姐。”
我渾身顫抖著,牙齒發顫。雨水劈頭蓋臉地拍在我的臉上,打在我的身上,透心的涼。
宛如一陣龍卷風,我被那個人一把拽進了院子。他捧住我的頭,開始用力吻我,我暈頭轉向。然後他一下抱起我,大步向屋子裏走去。當我被他拋到沙發上,當他壓在我的身上,當他親吻我,撕扯我的衣服,我看到,大門仍然在敞開的狀態。
我驚慌的對他說,
“陸致成,你聽到沒有。秦月,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親姐姐!我沒有騙你。”
他埋在我的身上,繼續著他的動作,無動於衷。我懇求他,
“陸致成,你別這樣。你告訴我,你聽到了我的話!”
他悶著頭說,“許亦真,你需要解釋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很擔心,你能在天亮前解釋得完。就從你那個長得很帥的前男友開始說吧。”
我驚叫一聲,“我與他,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輕輕一笑,“你們之間隻有純潔的男女關係,是吧。”
“不是,我們之間真的很純潔。他對我就像是對一個妹妹,不,不,就像對一個小貓小狗那樣的。”我慌亂地說。
“好吧。”他終於停止了親我,從我身上離開。一張棉毯樣的東西,兜頭朝我罩了過來。
我在棉毯之下,合攏衣服,抖抖索索係好了扣子。然後我曲起腿,抱緊自己,低聲哭了起來。
“那麽,那個一直給你寫信,天天想著你的淩雲淩叔叔呢?”
陸致成的聲音裏,帶著滿滿的嘲諷。
我顫顫巍巍地說,
“我承認,我是經常寫信。但是,但是那都是我自欺欺人。我是曾經有一位校友,比我高兩屆,名字叫淩雲。他在臨出國之前,給我留下了姓名和郵箱地址,希望與校友通信。兩年以後,我家出了事。就是秦月的事。我六神無主,很希望能找一個人傾訴,幫我出出主意。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但又比我成熟的人給我建議。我沒有朋友,也不想跟程小乙說,於是我找出了這位師兄的聯係方式,給他寫信。可是,他沒有回。”
我顫抖著,急速地喘著氣。
“他一直都沒有回信。當時距離他給我留下聯係方式,已經過去了兩年,所以他不回信,也是正常的。可是,我等不了了。秦月一直哭,我沒法子安慰她。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快要被壓垮了。我很懦弱,我知道。於是我,我自欺欺人,我用他同樣的郵件地址,在163信箱裏申請了一個新的郵箱,給我自己回了信。我在心裏裝作是,是這位師兄給我回的信。我裝作有一個更加成熟冷靜的人,一直在給我回信,給我人生的建議。”
“我裝作是,有一位男生,遠在天邊。他一直在默默的關心我,鼓勵我,甚至,甚至有點喜歡我。他不回來看我,是因為他不想背叛自己的前女友。”
我的敘述,終於到達了尾聲。我漸漸停住了抽噎。
陸致成,如今我告訴了你,我把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全都告訴了你。你能理解嗎?
一隻小貓,在你麵前愛嬌地躺下,露出了她潔白柔軟的肚皮,你會溫柔地撫摸她嗎?還是你會忍心,一腳踏在她的肚上?
棉毯被人抽離,我怔怔的看向了陸致成。窗外一條白光閃過,過了片刻,轟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陸致成看著我,平靜地看著我。
那一刻,彷佛天長地久。
他緩緩的說,
“你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姐妹,最貼心的知己,秦月,她出了事?”
我點了點頭,對他說,
“是的,她和章洋是戀人。他們是大學同學,他們,他們畢業後就住在一起了。然後不知為何又分手了。分手之後,秦月發現,”我猶豫地說著。
未婚先孕,對於我麵前的這個人來說,會不會是不可原諒?會不會影響到秦月的聲譽?萬一她當初和章洋訂過婚呢,我這麽說,不是給姐姐抹黑?
“不,秦月和章洋當時應該隻是鬧了別扭,他們應該是想結婚來著”,我改口道,“然後,秦月發現,”
陸致成冷冷地說,
“還是讓我來替你說了吧,可以減輕你的痛苦和自責。秦月找到她最親近、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你,來傾訴她與章洋分手的煩惱。對了,我忘了說,我和章洋還有秦月,我們三個人在高中的時候就是死黨。那個時候,秦月整天提起你,一個叫做珍珍的女孩,她的童年玩伴。她家搬來金山之前,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顯然對你有著很深的感情。她每次提起你的那種方式,是那麽的親密無間,充滿了深沉的想念,幾乎引人妒忌。”
我呆呆的看著陸致成。原來,他也是秦月當時的同學好友。
秦月,親愛的秦月,再次聽到你當年是如何對我,再次想到如今你又是如何對我和許航,你讓我情何以堪?為什麽你可以這麽絕情,把我們忘記得幹幹淨淨?為什麽,你可以把所有的前塵往事,這樣徹底地拋棄?
陸致成繼續冰冷地說道,
“我也不怕告訴你,對於秦月,我和章洋是有過一番激烈的競爭的。高中畢業的時候,秦月選擇了章洋,一起去了長華念書。我心情黯淡,很怕見到他們的身影,於是在最後一刻改了大學誌願,來到臨江。一進大學,我就肆無忌憚地追女生,無意中認識了我的前妻。這後麵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我和曉涵的開始,是我自己態度不端正,所以,我也不怨恨她後來那樣對我。”
我用手掌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沒關係。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象姐姐那樣的人,哪一個少年人能輕易抵擋她那樣的佳人?那樣聰慧,美麗,熱情的一個人。
我顫抖著歎息了一聲,輕輕說道,
“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陸致成,秦月應該沒有聯係過你吧?你們還有沒有什麽要好的同學和朋友,有可能知道秦月的聯係方式?”
我的心裏,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
陸致成笑了一聲。不知為什麽,那聲笑裏,帶著一種難言的沉痛。
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響起。
“秦月叫你珍珍,珍貴的珍。直到章洋醉酒胡鬧的那天,我才意識到,是真實的真,不是秦月所說的那個珍字。是啊,真實的世界,就是這麽殘酷。怎麽可能一切都很珍貴呢?”
我發愣地看著陸致成。他靜靜的問我,
“許亦真,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以前,有沒有見過章洋?”
“沒有。”我坦白地告訴他。“秦月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她的戀人。是的,你說得對,我們之間親密無間。可是,我想她還是有點嫉妒我,可以留在媽媽身邊。所以後來,她其實不曾跟我說過太多她的內心世界。”
陸致成慢慢走到了大門邊。他看著我,冷冷地說,
“所以,你一直好奇她在想什麽,她的內心世界是什麽樣的。她在談戀愛嗎?她的戀人是誰?畢竟你們都那麽美,你在心裏暗自比較著,秦月的男朋友,會不會有你的那個男朋友程小乙帥?在她與章洋鬧分手,傷心失落的時候,你終於得知了她的內心世界。”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陸致成,他的眼神裏,藏著什麽東西,呼之欲出。我呆呆的站在那裏,忘了如何說話。
“我不知道章洋如何吸引了你,又是如何接納了你。從章洋的記憶來看,你們是一響貪歡。是不是你情我願,我不清楚。章洋當時肯定也不清醒,對你也毫無防備。肯定以為你是來幫秦月傳遞消息的。可以想象,他對你很好奇。我們都對你很好奇!”
“不,不是這樣!怎麽可能!”我忽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激烈地喊道。
“怎麽可能,秦月萬萬沒想到,她會在失去愛人之後,再遭遇最好的朋友背叛她。怎麽可能,一切就那麽巧,她來臨江找你,不到半年就出了車禍,香消玉殞!是不是她發現,你肚子裏懷了章洋的孩子,無法接受?你有沒有因為“不小心”,無意中讓她知道了這件事?!”
一道厲光從窗口閃過,彷佛要將天空裂為兩半。雷聲隆隆,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香消玉殞。香消玉殞。它們在我耳邊不斷地轟鳴。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陸致成忽然慘笑了一下。
“許亦真,你知道嗎?在那天章洋醉酒胡鬧,在電話裏對著我拚命地喊秦月的名字之前,我還以為,我找到了這輩子苦苦尋找的那個人。”
他看著我,輕輕地問,
“你怎能如此狠心,這樣對待秦月?對待你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姐妹?你自恃貌美,勾引了章洋,害死了秦月還不夠?是的,或許你曾經良心發現,傷心內疚,於是帶著你肚子裏的那塊肉,悄悄的躲了起來。你確實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不會否認這一點。幾年之後,你想法設法進了陽光地產,你的母親,想法設法聯係了章洋。你到底在指望什麽?讓章洋在心傷平複之後,再與你重續前緣?還是,你從來就沒有為章洋動過心,你隻是想要證明,你的魅力,要比秦月大得多?就像當年她嫉妒你有媽媽,而她沒有。你與秦月之間,就是這樣的,所謂相愛相殺。對不對!”
站在門口的那個人,他的眼神中,一片冰寒。那冰寒刺痛了我的心,讓我無知無覺。
他的聲音,繼續機械地響著。
“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章洋,所以你覺得心安理得,一次又一次向我否認,說你和章洋從未相識,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對不對?承蒙不棄,你突然對我發生了興趣,想要來勾搭曾經也喜歡過秦月的我,再來證明一次,你那無與倫比的魅力遠遠超過了秦月,是不是!看著從前喜歡過秦月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為你團團轉,你是不是感到很開心?”
“你給我滾出去,現在就滾。”那個冰冷的人,朝門外指出了路,
“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我麻木地走在街頭,走在大雨裏。
香消玉殞。
秦月,親愛的秦月,這是真的嗎?原來你已經走得那麽遠,原來,我無論如何努力,如何的呼喚,都再也找尋不到你的身影了。
斷裂的記憶片段,一瞬間閃回。嚎啕大哭的媽媽,坐在地上,捶著自己的腿。那個花白頭發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揪著兩鬢的發。驚哭的嬰兒,哀傷的睜著他黑亮的眼睛。混亂的背景中,有人在驚喊,“真真,真真,你怎麽了!真真昏過去了。老秦,我們該怎麽辦?真真,你可千萬不能學你姐姐。你要是也出了事,我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啊?”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眼淚,和雨混在了一起,讓我再也無法分辨,什麽是雨,什麽是淚。
在雨幕之外,當一道車燈的亮光向我激射而來的時候,我不再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是的,那麽久遠的記憶,我已不再記得。
那一天,距離我合上這本日記本,也已經快有十年了吧。
十年後女生到溫哥華獨自一人旅遊
穿行於那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尋找每一個燈火通明的窗口
我與女生相逢在街邊長凳
聽她說起了往事悠悠
她聽聞男生身在這個城市
已經結婚、生子、立業、成家
她想象他會站在其中的一個窗口
所以她獨自一人到這座城市旅遊
一瞬間一輩子就這麽過去
憐惜紅顏她解不開的輕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