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看向陸致成的眼睛。他的臉上,依然是那副情緒無波的樣子。
我連忙說,你太客氣了,怎麽能說是應該的呢,我是真的想說謝謝你們。
玻璃門裏,湧出來好幾位同事。周姐和她的先生,領著兩個男孩,還有另外一位男同事,帶著他太太和女兒。我放下手中的烤串,向他們問好。陸致成也轉身去招呼他們。
周姐的兩個兒子,興奮的往院子裏正在混戰中的三人奔了過去,周姐與她先生在一旁笑著觀戰。孩子們的笑鬧聲吸引了我。我一轉頭看見,許航放下他的玩具槍,撒腿朝我跑了過來。我向他迎了兩步,他猛然撲進我的懷裏,緊緊地環住了我的腰。
許航會怕生嗎?哦是的,孩子們有時很奇怪。他們不怕大人,顯得膽子很大的樣子。但是,他們會怕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陌生小孩,會覺得害羞。
我脫下手套,輕拍著許航,問他怎麽了。然後我摘下他的頭盔,伸手揩他的額頭,給他擦汗。
許航踮起腳來,要和我說話。我彎腰傾聽。他伸出手,抱著我的臉,在我臉側親了一下。我站起身來,摸摸他的頭。他縮在我的身側,不願意看人,也不肯說話。
草地上,楊帆帶著新來的孩子們衝回屋裏去,應該是去拿更多的玩具槍。章洋還是像之前那樣,有模有樣地扛著那把巨大的Nerf Gun,再次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陸致成也停下了手裏的活,繞過燒烤台,走到我與許航的身邊。
章洋朝我們幾人喊道,“喂,許航,你不玩了嗎?待會兒他們三個打我們倆個,我保證,照樣能滅得他們滿地亂跑。”
許航仰頭回答他,“我不玩了,不好玩。沒有人對著我打子彈,都把我當小孩。從現在開始,我要和我媽媽呆在一起。”
我耙了耙他汗濕柔軟的發。
陸致成跟許航打招呼,“嗨,你叫許航,對吧?你媽媽擔心你會受傷,所以大家都避開你。如果你不怕疼,可以自己說出來。”
許航拉起我的手,把我往後麵拽了拽。他大聲對著陸致成說,
“那你又是叫什麽名字?你為什麽專門找我的媽媽講話?我不會受傷,也不要你管。”
我一愣,低聲對許航說,“不可以這樣和叔叔說話”。他低下了頭。
我向陸致成抱歉,也向剛走到我們身旁的章洋致意。之後我拉起許航的手走開,我們一直走到那顆巨大的楓樹下停住。
我問年輕人,剛才為什麽要那樣和大人說話?那樣很不禮貌。許航抿住了嘴,沒回答。我蹲下身來,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他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差點沒把我推坐到地上。我努力穩住姿勢,抱著他,拍拍他的肩讓他鬆手。他緊緊的摟著我不放。於是,我隻好試著抱著他站起來。這小子現在太沉了,我實在抱不動。
許航這個樣子很別扭,和平時很不一樣。難道,他是因為看到別的孩子們有爸爸媽媽圍著,他卻隻有我?我心中一滯。
“喂,許航,放開你媽。她被你勒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了”,遠遠的,章洋的喊聲傳來。
許航倏忽放開了他的小手。我站起身來,朝章洋點頭致謝。
然後,我又低頭問許航,他怎麽了,是害羞了,還是因為什麽事不開心了?小人兒嘟囔了一句什麽,我彎下腰來聽。他仰起頭,靠近我的耳朵說,
“媽媽,你剛才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穿黑衣服的人,都忘了看我。”
我愕然抬頭,看向陸致成。
他望著我,目光悠遠。
我的心跳猛地又劇烈起來。樹蔭縫隙裏漏下的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
我低聲對許航說,“媽媽剛才是在,和那位陸叔叔討論工作。”
小人兒嘟著嘴,沒說話。我略微心虛,問他,媽媽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他說好,我要媽媽剝瓜子給我吃。是的,白色餐桌上有水果蛋糕和瓜子,小饞貓早就看見了。他知道我不許他吃太多甜食,所以他項莊舞瓜子,意在水果蛋糕也。我心裏好笑。
我牽著許航的手,走回到陸致成和章洋的麵前。
我問他們,“我能帶許航先去吃點兒桌上的點心嗎?他好象有點等不及了。”
我瞅瞅許航,他的臉被我說得發紅。是的,我的話有出賣他的嫌疑,但小人兒坦然受之。
章洋說,“當然啦,隨便吃。來,許航,我帶你去。”
許航說,“不,我要我媽媽陪我去。我要我媽媽剝瓜子給我吃。”
周姐坐在餐桌的另一頭,對我們笑道,
“亦真,這是你兒子吧?長得真帥。小朋友,你多大啦?”
許航乖乖回答,“阿姨你好。我叫許航,今年六歲了。我在實驗小學上學,馬上升一年級。我是我們班的班長。”
他爬上長凳坐好,一句接一句,口若懸河起來。我看他恢複了平時的模樣,鬆了一口氣。同時在心裏輕歎一聲。這位年輕人明明剛準備辭職的,一轉眼之間,班長這個頭銜又成了他向陌生的叔叔阿姨炫耀的事了。
周姐果然說,哇,許航好棒啊。說得年輕人好開心,小腿一前一後地搖晃。我微笑著坐到他的身邊。
章洋也走到桌邊,坐在我和許航的對麵。餐桌的另一邊,陸致成回到燒烤架旁,繼續串烤串。
我用真誠的語氣對章洋說,“章boss,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你們都太客氣了。”
章洋看著我,沒說話。我盡量禮貌地朝他笑了笑。
許航從我們坐著的長凳上,爬到我的膝蓋上坐下,然後轉頭跟我說,媽媽,我想吃瓜子。
年輕人一聲令下,我立即抓起一把瓜子,一粒一粒給他剝起來。
周姐笑著說,“亦真,你兒子這麽粘你呀,還像個小寶寶一樣。喂,小夥子,你真的有六周歲了嗎?我們家的小弟弟”,話音未落,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噔噔跑到周姐身邊,依在她的身側。
一會兒功夫,周姐的小兒子也學著許航,一骨碌爬上了她的膝蓋。
許航瞄了瞄那個孩子和周姐。他哧溜下我的膝蓋,重新爬回長凳,端端正正的坐好。好像還真的有點難為情了。我側身輕輕告訴他,
“不要緊,媽媽歡迎航航,坐在我的膝蓋上。”
又有門鈴聲傳來,章洋進屋去開門。不一會兒,隱約有笑語傳來。再過了片刻,好幾個人相伴著走到後院裏來,言笑晏晏。
周姐向來人呼喚道,
“哇,蓉蓉,你今天好漂亮,清水出芙蓉啊。”
我這才看清,迎麵一人是葉蓉蓉。她化了淡妝,秀眉深目,確實非常養眼。我朝她笑,她驚喜地衝到桌前,“哈,這就是許航吧?長得好帥呀。來,快點喊我蓉蓉姐姐,你媽媽答應了我的。”
我看到許航的小臉霎時變得通紅,他囁嚅著,“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呀?”
葉蓉蓉轉過餐桌,友好地對著許航伸出了手,小帥哥,我叫葉蓉蓉。葉子的葉,芙蓉的蓉。許航期期艾艾地回答,我的名字是那個,許願的許,航天的航。航天飛機,姐姐你知道嗎?
我忍住笑。
章洋一步跨過長凳坐下,搖了搖頭,
“許帥哥,你跟這麽漂亮的小姐姐,就這麽打招呼的啊?你也太挫了吧?”
許航聞言,轉頭將小臉埋進我的衣袖。這一次他好像是真的害羞了,連耳朵都紅了。
葉蓉蓉身邊一個大男孩上前自我介紹道,
“大家好,我是葉蓉蓉的堂弟,我叫葉曉非。我在臨江大學念大二,學經濟學的。我堂姐叫我今天過來玩。幸會啊各位。”
我有點脫口而出,“啊,臨江大學的!我當年沒考上。快請坐吧。”
陸致成端著一個烤盤過來,將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烤串放到了餐桌上。他表情淡淡的插了一句嘴,
“臨江大學很好嗎?”
章洋將烤盤推到桌子中間,向著許航說,
“許航,這就是我要教你的。一定要用這位一臉淡定的帥大叔這種誰都看不上的態度,跟漂亮的小姐姐說話,才能夠百發百中。”
許航抬頭看看他們,再將臉埋進我的臂彎,悶聲悶氣地說,“我才不要跟他學呢。”
大家笑起來。
章洋指著陸致成,朝葉蓉蓉的堂弟說,“這位呢,是你的大師兄。”
男孩趕緊站了起來。陸致成走到他的身邊,和他握了握手。
陸致成也是臨江大學畢業的?我竟然都不知道,他從來沒提起過。我還以為他是在上海念的書。我當年因為和秦月的約定,高考報了她的學校。不過陰差陽錯,最終也未能如願。
葉蓉蓉笑,“是的,我們陸boss說起話來,確實讓人印象深刻,難以忽視。”
許航拽了我一下,輕聲說,他想吃烤串。桌上的那一大盤烤串,那一刻香氣撲鼻。我也感覺饑腸轆轆起來。
我聽見陸致成的聲音在問,“許航,你想自己來做烤串嗎?很好玩的。”
許航聞言一動,朝我看看。我猶豫了下,會不會被燙到?
章洋朝陸致成喊道,
“尊敬的陸boss,你請客能把人都餓死。都快十二點半了,我們還半點東西沒進肚皮呢。能不能拜托你老兄有點兒主人的樣子,多拿點杯盤碗碟刀叉來,別再饞婦女兒童了好不好?你讓大家用手拿著啃啊?”
周姐和葉蓉蓉齊聲問,餐具在哪,她們去拿。葉蓉蓉又說,周姐你和亦真姐還是看著孩子吧,我和我老弟去。陸致成說謝謝,都在廚房裏,冰箱裏有飲料還有其他東西,多拿點來。葉蓉蓉和她堂弟一起去了。
章洋將桌上的蛋糕裝在碟子裏,推給我和周姐,我謝了他。
周姐說,“我自己餓不餓不知道,我兒子餓了我一準知道。亦真,你說是不是?”她一邊說,一邊給她小兒子喂起蛋糕來。
有一樣東西碰觸我的臉。我回頭一看,許航托著那塊蛋糕,遞到我的嘴邊,讓我吃。
小人兒跨坐在長凳上,一雙眼睛黑葡萄般晶亮。我笑著說,謝謝,媽媽不餓,你吃吧。
章洋在旁邊感喟了一聲,
“小帥哥平時也這麽乖嗎?怎麽,他肚子餓了,都不敢自己到桌上拿東西吃嗎?”
我失笑,“章boss,您大概還沒孩子吧?我家這位年輕人哪天心情好,賞臉多吃了兩口飯,我和他外婆那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好很多的。”
我接過許航遞給我的那塊蛋糕,喂給他吃。他乖乖地張口。
有一陣子,沒人說話。
我想調節一下氣氛,便玩笑道,
“你們是不是覺得,許航知道喂蛋糕給我吃,有點兒那什麽,讓人感動?”
陸致成站在燒烤架邊,沉聲道,“是啊,我剛才想起了楊帆的外婆”。
他沒再說下去,繼續沉默地翻著烤串。
我摟住許航說,“來,宇航員同學,說吧,告訴這幾位叔叔阿姨,你怎麽舍得分享你的蛋糕?”
許航一本正經的說,“我媽媽不吃甜的東西,她從來都不吃蛋糕的,還不準我多吃。我喂給她,她不吃,那隻有我吃了。”
我看著陸致成臉上有些凝然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章洋輕咳了一聲,“許航平時和你,都是這麽,可愛的嗎?”
他有點費勁才吐出了最後那個形容詞。
我看了他一眼,很理解他的尷尬。男人們確實是這樣,不願意顯得婆婆媽媽。平時在辦公室裏,也隻有女同事們互相分享孩子照片,從來沒看到有哪位男士舉著手機讓人圍觀。
我微笑著摸了摸許航柔順的發絲,
“是的,他很可愛。他是我的小太陽。”
我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秦月,你不明白,我也有這樣開心快樂的時候,而且有很多。
我的世界,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隻有風雨和泥濘。
你也不明白,在我身側的這個軟軟的小人兒,他是有多麽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