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30年的她鄉問候

    “依依，你在她鄉還好嗎！ 真的是你嗎？想不到吧？我是你小時候的玩伴———瑾， 住在上海長樂路。太高興看到你的照片和大作了！我在洛杉磯，你在溫哥華？我該怎樣和你聯絡？”

 

      清早打開微信，眼前就跳出了這條留言，緊接在我微信公眾號文章的後麵。自從兩年前我在《虛構與未來》公眾號上發表文章後，就陸陸續續收到來自世界各地讀者們的不同反響，留言中有積極的勉勵也有善意的批評。但這條別開生麵的“尋人啟事”，還是頭一次碰到，令我眼前一亮。

 

       瑾，“大提琴”，果真是你嗎？因為你名字的上海話發音酷似“大提琴”，同學們就給你起了這個外號，恰巧你也是一個酷愛欣賞大提琴曲的音樂迷。一想到你，我的腦袋瓜裏就像放電影一樣出現一幕幕的定格：那個長得濃眉大眼、身材高挑的女孩，好多年前我們在小學、初中同校且同桌；那個從小和我一起捉迷藏、跳皮筋、踢踺子，在玩鬧嬉戲中長大的女孩；那個考試時想和我對答案，被我拒絕後氣得哭鼻子的女生；那個手長腳長，跑得比我快，跳得比我高，運動成績令我好生羨慕的校籃球隊隊員……我們的“閨蜜情”，好似一粒破土而出的嫩芽，伴隨著青蔥歲月一路成長，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卻因為你一度“謎”一般的消失，像被風吹雨打過的落葉，飄零失散在異國她鄉的土地。

 

       小時候，學校離你家近。每天上學，我都穿過長樂路去叩你家的木門，你從屋裏取出洗好的西紅柿遞給我，“快吃吧，酸甜酸甜的。”我倆沿著鋪滿石子的“彈格路”一路小跑到學校，放學後再到你家開“小小班”，一起做作業。你收集了那麽多《大眾電影》雜誌，閑暇時我倆就一頭紮進明星的大頭照裏，狂熱地追星。

 

       “秦怡真美，我喜歡她。你呢？”你問我。

 

       “我也喜歡秦怡，男演員你喜歡誰？”我反問。

 

       “楊在葆，達式常。”

 

       “噢，今天我看見楊在葆了，他在窗口洗衣服。”

 

       以扮演“銀幕鐵漢”著稱的演員楊在葆，就住在長樂路、烏魯木齊中路口。透過臨街窗戶，我常常看見他在廚房洗衣做家務。大街上，總有一位身穿灰藍色海軍製服的女青年麵無表情地蕩來蕩去。人們暗地裏叫她“花癡”、“垃三”，沒人搭理她。

 

       你悄悄告訴我，“聽說她患了單相思，暗戀一位男演員，想瘋了才變成這樣。”

 

       “那位男演員，別就是楊在葆吧？”我倆捂著嘴嗤嗤笑起來。

 

       歲月悠悠，我們的友情也延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卻不幸迷失在接踵而至的一波波出國潮中。最後一次見麵，你來我家告別，“依依，我要走了！”

 

      “瑾，你去哪兒？”

 

      “大洋彼岸另一頭，希望還能再相見！”

 

       你新婚的丈夫是一位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被美國一所大學研究生院錄取，你也順理成章地成了“陪讀夫人”。你就這樣遠走高飛，再也沒有和我聯係。我曾向你哥打聽你的消息，竟然也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又過幾年，我也懷著夢想，飄洋過海來到加拿大，開始了在異國她鄉的奮鬥打拚，忙工作、忙學習、忙家庭生活，每天踩著鍾點走。但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我依然會想到你：瑾，我童年的玩伴，你在她鄉還好嗎？多年不見，你去了哪裏？莫不是想和我再玩一次“捉迷藏”遊戲？這是我們小時候最愛玩的，用手帕蒙住對方的眼睛，跑到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大喊一聲，“我藏好了，快來找吧！”誰又能想到，這一找就找了整整30年！

 

      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的手在發抖，“瑾，真是你嗎？不是做夢吧！”

 

      “真的，不是做夢！”你的聲音也在抖。

 

       ……

 

      “瑾，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人肉搜索’啊！你從小就喜歡寫，我知道你不會停筆，就上網搜索你的名字，看到你的文章就找到了你！你在公眾號上發表的《故鄉》和《太平山記憶》讓我看到了小時候的你，《尋找流浪漢》、《羅素太太的遺囑》又讓我知道了你在異國她鄉的故事。”

 

      “那為什麽又讓我等了這麽久？”

 

      你的聲音嘎然而止，語氣中夾帶著猶豫。你說，不想再提過去，這也是你不願和外界聯絡的原因。往事不堪回首，你不忍心去揭開已經痊愈的瘡疤。你的敘述斷斷續續，我也不勉強，你說什麽，我聽什麽，有時候我問一句，你答一句。我隻好動用過去對你的了解，來彌補你尚未完成的故事。在我們恢複聯係的一年多時間裏，不幸正巧與人世間百年不遇的疫情同步，個體生命在天災人禍麵前不堪一擊，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想到這些，你突然間茅塞頓開，願意向我暢開心扉，讓我了解你，並希望我拿起筆把你這些年走過的真實曆程記錄下來，你將把它好好地珍藏，就像珍愛生命、珍惜友情一般。

 

      你的敘述無時無刻不在打動我，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也是寫給那些在異國她鄉奮鬥者們看的勵誌故事。經過人生的困苦磨難，你再也不是那隻蜷縮在溫柔鄉裏的小小鳥，早已脫胎換骨變成一隻浴火重生後的金鳳凰。你又有了新家，這個“他”，早已不是當年和你一起背井離鄉的那個“他”；離開家鄉時，你還是一個高考落榜的中學生，如今卻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會計師，在洛杉磯一家西人公司執掌著財政大權；丈夫是精通高科技的電腦專家，還有一位青春靚麗、正在念大學的女兒。

 

      我曾設想，如果換了是我，遇到你當年的情景該做出如何的判斷和選擇？你的丈夫，這裏應該稱為前夫，出國後不能適應新的環境，在生活和學習的雙重壓力下，患了嚴重抑鬱症，求醫無門，被學校勒令退學返回家鄉。作為陪讀夫人，你一夜之間失去靠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去是留，如何定奪？經過幾天夜不能寐、輾轉反側，你終於決定獨自留下。我至今還是難以想象，貧弱如你，當時何以做出如此決絕的判斷？你學習成績並不出眾，國內高考又名落孫山，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異國她鄉，憑借著何等信心和勇氣獨闖異鄉，靠打工站穩腳跟，又通過刻苦學習進入大學，畢業後順利找到工作，又在工作中結識了現在的丈夫。你告訴我，是耶穌基督堅定了你的信念，使你堅強地活下來，並一步步走向成功。因為愛你，丈夫也從天主教徒轉為信基督，你們在教會一起受洗成為基督徒，建立家庭後又有了可愛的女兒。

 

       看著你的全家福照片，我由衷地感歎，多麽快樂和美的一家人！丈夫陽光帥氣，女兒溫柔聽話，人到中年的你知性優雅，更顯雍容大度。我們的交談，自始至終沉浸在一段段優美動聽、柔和思鄉的音樂旋律中，從一開始的沉滯停頓，發展到後來的平和暢快，再上升到意猶未盡，欲罷不能。

 

      “聽到了嗎？這是馬友友的大提琴曲‘歌詠鄉愁’（Sing Me Home)。”

 

      我回答，“聽到了，在這親切柔軟的旋律中，我還聽到了故鄉親人對我們殷切的呼喚！”